韓佑被馮可帶著急匆匆往宮裏趕,路上聽馮可說,前天上午他陪著皇帝在書房看了一會兒奏折,不知怎麽的,陛下就掀了桌子,然後就把舞姬樂伎全部都叫到長樂宮裏喝酒作樂。

“剛開始,老奴以為陛下隻是一時興起,想玩兒一玩兒。結果連著胡鬧了兩天兩夜,”馮可苦著臉,邁著小碎步跟在大步流星的韓佑身側,說得一雙老眼飽含淚水,“陛下不吃不睡,連著兩天就隻喝酒。看那的樣子,不像是在取樂,反而倒像是在自虐。”

韓佑心煩意亂,語氣也沒了一貫的從容,皺眉道:“你怎麽不勸一勸呢?”

馮可委屈地說:“奴才勸啊,勸一次陛下發一次脾氣!今兒晚上讓禦膳房熬了小米粥,奴才勸陛下多少吃一點,誰知道陛下一把將碗摔了,說什麽‘他都不管我,你管我做什麽’奴才就想,陛下說的這個‘他’,多半就是侍郎大人您了,所以這才出宮來尋您。”

韓佑聽馮可說話屢屢哽咽,自己心裏也不好受。他運籌帷幄、機關算盡,唯獨沒有算到夏司言會給他這樣的反應。

此時醜時已過,宮裏一片寂靜。宮牆飛簷在夜色的背景上投下沉默而巨大的黑影。宮道狹長,越發令人感到一股無法抵抗的壓抑,幾欲窒息。

幾個小內侍打著燈籠在前麵引路,拐過漆黑的巷道,臨近了長樂宮,才看到點點燈光從房簷下透出來。

韓佑跟著馮可穿過宮門,遠遠聽到西偏殿傳來鼓樂之聲,男男女女的笑聲、鬧聲,似乎還有皇帝的聲音夾雜其中。

踏進殿門,韓佑看到舞姬小滿上身隻穿了一個掛滿金飾的肚兜,正端著犀角玉蘭杯給皇帝喂酒。皇帝就著小滿的手將酒喝了,順勢拉過小滿在大殿中央跳舞。樂伎們立刻換上歡快的曲子,其餘眾人在旁喝酒唱歌,熱鬧非凡。

皇帝明顯喝多了,臉色潮紅,步履虛浮,跟著小滿的舞步轉得搖搖晃晃。樂曲節奏越來越快,皇帝丟開小滿的手,腳下打了個絆子,直直往地上摔去。小滿嚇了一跳,忙伸手去扶,被高高大大的皇帝拽著一起摔到地上,小滿也摔在了皇帝的身上。

韓佑蹙眉,見旁邊眾人都喝得不少,竟還站在一旁起哄看熱鬧。

馮可喝了一聲:“大膽!”便衝進去要將皇帝扶起來。

這麽個醉鬼摔一下應當也不會有什麽大礙,但龍體金貴,若是受了點傷,旁的人便難逃死罪。小滿頓時嚇得臉色煞白,手腳並用地去幫馮可,卻被一把推開。馮可知道小滿是高擎的人,若是皇帝有個什麽閃失,賬都要算在高擎頭上。

爛醉的人往往重得很,馮可扶了幾次竟然都沒能成功。韓佑走過去,單膝跪地,雙手穿過皇帝的腋窩,跟馮可合力將他架了起來。

夏司言好像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偏頭看向來人,口齒不清地問:“你是誰?”

韓佑看著他迷蒙的眼睛說:“陛下您喝醉了。”

夏司言認出人來,臉色驀地變了,厲聲道:“關你什麽事?你滾出宮去!”

剛才還言笑晏晏跟眾人取樂的皇帝突然變了臉,周圍人頓時安靜下來,樂伎們也停止彈奏,各自麵麵相覷。馮可揮手讓他們都下去,小滿便領著舞姬樂伎很快退了出去。

殿內安靜下來,韓佑說:“陛下別喝了,去休息吧。”

夏司言猛地推他,吼道:“你給我滾!你的奏折朕準了,你滾出去!朕不想再看到你!”

韓佑不放手,兩個人拉扯間再一次摔到地上,不過這一次是夏司言摔在了韓佑身上。韓佑顧不得自己傷還未痊愈的後背,雙手穩穩地護著夏司言,不讓他摔疼。

馮可拉了這個又拉那個,折騰出一身的汗,後頭進來的幾個小太監也跑過來幫忙。韓佑對馮可搖搖頭說:“你們都出去吧,我勸勸陛下。”

馮可也沒別的法子,隻好帶著幾個太監一起退下去了。

人都走了,留下殿內一片狼藉。

韓佑抱著爛醉如泥的夏司言坐在地上,看到他臉和眼睛都被酒氣染得緋紅,歎氣道:“別鬧了。”

夏司言很輕地嗯了一聲,又溫順下來,似乎剛才的暴躁都是幻覺,他靠在韓佑身上,含糊地說:“你來了啊。”

韓佑調整了一下位置,好讓他靠得更舒服一些。這個習慣性的小動作很輕易地哄好了夏司言的壞脾氣,夏司言把頭埋進韓佑的頸窩,小聲地說:“先生,你不是不管我了嗎?”

韓佑再次歎息:“臣沒有不管陛下。”

夏司言在他頸窩裏拱了拱,埋頭在他身上,聲音悶悶地:“你答應過母後會護著我,你是不是後悔了?”

夏司言聲音很輕,說話的時候貼著他的頸側,酒氣帶著溫度噴在他的皮膚上,很癢、很熱。說出的話是質問,聽起來卻反而像在撒嬌。

韓佑背挺得很直,像在參加朝會似的,鄭重其事地說:“臣沒有後悔,臣願意為陛下赴湯蹈火。”

夏司言撐著坐起來,換了個姿勢,雙手摟著他的腰,額頭抵著他的額頭,好像要親他,又好像隻是醉得厲害。靠著他緩了一會兒神,又委委屈屈地控訴:“赴湯蹈火?可是你連我親你一下你都不願意。”

韓佑有些無奈,他想說這不是一回事,偏頭卻看到夏司言眼眶很紅,好像快要哭出來。拒絕的話在嘴裏轉了一圈兒,又咽回去,隻好沉默不語。

這兩天兩夜的宿醉似乎現在才開始發作,夏司言覺得頭疼得不行,他閉著眼睛,拿唇輕輕碰了一下韓佑的臉,“先生是在生我的氣嗎?”

“沒有。”

“那你為什麽要寫那種東西來氣我?”

韓佑拿出解釋的口吻說:“臣……”

“好了,不要說了,”夏司言伸手捂住他的嘴巴,好像生怕從他口中聽到什麽可怕的話,湊到他耳邊說:“我頭很痛,讓我抱一會兒。”

聽到夏司言服軟,韓佑渾身緊繃的肌肉放鬆下來,撫著他的背,勸道:“陛下回寢殿去休息吧。”

夏司言搖搖頭,抱著他不放手,聲音越來越低:“嗯……走不動了……你陪陪我,別走……”

這時候馮可雙手捧著一個碗躡手躡腳地走進來,躬身問韓佑:“給陛下喝點醒酒湯?”

他說話的聲音很小,但還是被皇帝察覺了,皇帝貼著韓佑的臉,頭也不抬地說了聲:“滾!”

馮可和韓佑對視一眼,韓佑朝他搖搖頭,馮可又捧著碗出去了。

韓佑感覺到皇帝很放鬆,把身體全部的重量都放到了他身上,漸漸安靜下來。韓佑抱著他,回想起皇後剛剛去世那會兒,十五歲的夏司言也是整日整夜不睡覺守在靈前。

那時候的夏司言比現在矮很多,才剛剛到韓佑的耳朵。韓佑帶著夏司逸陪他跪著,有一天晚上他實在是堅持不住了,韓佑讓他靠在自己身上悄悄睡一會兒。那天晚上韓佑左邊抱著夏司逸、右邊抱著夏司言,感覺自己真的像是在替皇後帶孩子。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他和夏司言會變成現在這種關係,皇後在天之靈,想必知道了一定會怪他吧。

又過了很久,韓佑聽到他呼吸綿長,覺得他差不多該睡著了,於是想叫馮可進來把皇帝搬到寢殿去,卻聽到皇帝說了句什麽話,他沒聽清楚,便問:“陛下說什麽?”

夏司言重複道:“我是誰?”

韓佑以為夏司言還在說醉話,回答道:“陛下是天下的君主。”

“不是,”夏司言說,“如果我不是父皇的兒子,我就什麽也不是。”

“可陛下生來就是天子。”

夏司言又問:“對你來說,我是什麽呢?”

“是臣的君父。”

“還有呢?”

韓佑沉默了一會兒。他知道夏司言想聽什麽,但他還是說:“沒有了,陛下。”

夏司言肩膀**起來,韓佑以為他在哭,他卻大笑著放開韓佑,仰麵躺在地板上。笑聲在大而空曠的殿內回**。

韓佑不明所以,看到夏司言笑著笑著突然停了下來,又聽到他用一種冷靜而清醒的語調說:“你們都是一樣的,韓佑,你跟他們一樣,虛偽、算計,都想從朕這裏得到什麽,但是你們甚至連真心都不願意給我。”

夏司言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冷淡,眼睛裏沒有一點醉意,也完全不是平時的樣子。韓佑認識的夏司言,會撒嬌,會發脾氣,會哭,會假裝委屈要人哄,唯獨不會用這樣的語氣說出這種話。

也許這才是真實的夏司言,跟先帝如出一轍的城府心機,或許也有跟先帝一樣的殘忍暴戾。這個想法讓韓佑背脊發涼,夏司言是朔帝的兒子,朔帝十四歲登基就肅清政敵、殘殺手足,而韓佑卻一直把十八歲的夏司言當孩子。

夏司言望著屋頂出神,臉上又恢複了平日裏委屈求安慰的神情,韓佑卻好像透過這個少年的軀殼看到了真正的君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