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緞繡龍紋常服已經掛在寢殿的衣架上,夏司言張開雙臂站到落地大銅鏡麵前。馮可跪在地上,從下往上地解他朝服上複雜的盤扣。

夏司言心情很好,他麵對著鏡子,眼眸卻一直落在韓佑身上。紅色襯韓佑,這身衣服是他畫了圖讓尚衣監按照禦用規格做的。

韓佑每次來見他都穿官服,嚴肅端正、不露破綻,早就想給他扒掉了。

日光正盛,透過窗戶投下朦朧的光線,照在韓佑略顯蒼白的側臉上。韓佑的側臉很好看,不似正麵看去那樣冷淡疏離。嘴唇微微上翹,勾出一個誘人的弧度,隻要不說話,這唇還是可愛的。

夏司言的目光在那雙唇上停留了一會兒,喉結微動,對馮可說:“好了,你們出去。”

馮可把朝服遞給旁邊的小太監,又從架子上取下常服披上皇帝的肩膀,恭敬道:“是。”領著小太監一起出去了。

夏司言把手穿進袖子,照著鏡子係領口處的盤扣,從鏡子裏看到韓佑也在看他,笑了笑,“這扣子好難係,先生幫我。”

韓佑在這種事情上總是很順從他,聽話地走到他麵前,伸手幫他扣。

夏司言偏著頭,垂下眼簾看韓佑專注的樣子。那微微翹起的嘴唇又換了一種形狀,緊緊閉著,抿成一條平直的線。韓佑的唇色很淺,隻有在被夏司言吻過以後才會變成那種如同成熟櫻桃一般的紅。

韓佑體溫比常人偏低,手指在夏天也是涼的,扣衣服的時候會偶爾碰到夏司言的下巴,緊接著又會非常謹慎地縮回去。

夏司言故意拿下巴去蹭他的手,韓佑抬眸瞥了一眼皇帝,眼裏泄露出一點緊張。

“先生在怕朕麽?”夏司言故作無辜。

“沒有。”語調平穩,耳廓卻浮起紅潮,韓佑察覺自己的心虛,不動聲色地把頭埋得更低了些。

夏司言欣賞了一會兒他的窘迫,暫且放過,偏頭看向鏡子,岔開話題道:“今天上朝的時候朕聽到一件趣事。”

韓佑也向鏡子裏看了一眼,跟他四目相對片刻,鎮定下來,問:“什麽事?”

“聽說你老師想讓張裕籌的女兒給他兒子當續弦,可是吏部又舉薦張裕籌去甘州做巡撫,張裕籌要把女兒帶走,你老師正發愁呢。”

韓佑笑了一下,老實承認道:“陛下知道了。”

“朕還以為你會站在你老師那邊。”

“吳世傑……”韓佑歎氣,“吳世傑並非良配,張裕籌愛女如命,怎麽會眼睜睜看著女兒跳那個火坑。正好甘州也缺一個有能力的巡撫,臣就舉薦他去了。”

“甘州那麽遠,張裕籌也舍得。”

韓佑想起張裕籌那天說的開心肆意自由自在,垂眸道:“為了女兒,做父親的自然是傾盡全力。”

夏司言盯著鏡子裏的人看了一會兒,忽然抬手扯掉韓佑的發帶。韓佑不太會束發,平時都是韓三幫他的,今日在宮裏,他不好意思讓宮女幫他梳頭,就自己隨便束了一個,連網巾也沒戴,輕輕一扯就掉了。

發絲垂下來落到紅衣上麵,看起來跟那日夏司言畫的“皇後人選”更像了。

韓佑停下來,把頭發往後攏了攏,看了一眼皇帝拿在手裏的發帶,不作聲了。

夏司言把他的發絲拿在手裏把玩,壓低了嗓子問:“先生想要一個女兒嗎?”

韓佑不知道他是什麽意思,抬眼看他滿是戲謔的眼睛,“陛下想說什麽?”

夏司言貼著他的臉,讓他看向鏡子,用撒嬌的口吻說:“你看,如果先生有女兒,就長這樣。”

韓佑笑了一下,“陛下是故意的吧?”

“什麽?”

“這身衣服,”韓佑說,“剛穿上的時候臣就知道了,這宮裏恐怕沒有臣這個身材的女人。”

“那先生喜歡嗎?”

“謝陛下恩賜,”韓佑語氣溫和平緩,就像在談論公務,“不過臣更想要自己的衣服。”

“不行。”夏司言把韓佑拉到鏡子麵前,自己站在他後麵,用手指給他梳頭發。一縷一縷的發絲在指縫裏流淌,夏司言跟他交頸相聞,露出半真半假的哀傷,“先生的折子今早已經交給內閣了,不光是侍講,吏部侍郎先生也不用做了。”

韓佑頓時愣住,如遭雷劈。他沒想到皇帝會直接撤掉他的職,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夏司言從鏡子裏看到了他驚愕的表情,淡然道:“以後先生就留在宮裏陪朕吧。”

韓佑過於震驚,一時沒反應過來,“陛下是什麽意思?”

夏司言輕吻他貼著側臉的發絲,“高擎會幫我們安排的,先生不用擔心。”

韓佑跟不上了,“安排……什麽?”

夏司言惡劣地笑起來:“吏部侍郎韓佑的妹妹啊,要給朕做皇後了。”

韓佑睜大眼睛看了鏡子裏的皇帝一會兒,終於明白了夏司言想做什麽,極度震驚和憤怒之下,聲音竟然出奇的平靜,“陛下竟讓高擎做這種荒唐事?”

“那先生要朕怎麽辦?”夏司言委委屈屈地說:“你出了這宮,朕就抓不到你了,今天要休病假,明天要請辭,萬一你把自己也舉薦到哪個天遠地遠的地方去做巡撫,朕要怎麽辦?”

韓佑一直覺得夏司言是昭國立國以來最不亂來的皇帝,比起景帝的窮奢極欲、朔帝的殘暴狠毒,暄帝是最勤儉恭良的。除了一些無傷大雅的小毛病和壞脾氣,他幾乎是照著教科書長的君王。

自己親手教出來的,又能壞到那裏去?韓佑滿心以為隻要夏司言親政,那些小毛病自然會迎刃而解,他們君臣相輔,先清正朝堂,再勵精圖治、推行改革,韓佑的政治主張都能在暄帝在位時得到實施。

沒想到乖順了十年的小皇帝,迎頭給了他一個暴擊。

“高擎不可信任!”韓佑沒功夫跟夏司言說他那個子虛烏有的妹妹,也沒心情辯論男扮女裝嫁給皇帝做皇後到底可不可行,隻抓住這個重點,急道:“甘州事發,高黨岌岌可危!陛下現在正是從高擎手中拿回權力的時候,怎麽可以給高擎這麽大一個把柄?陛下你瘋了嗎?”

說到最後他幾乎嘶吼。

夏司言一反常態地平靜,“甘州的事,沒有證據,並不一定能扳倒高擎,你自己說的。”

韓佑氣急,表情甚至有些控製不住的猙獰,“我們已經派人去甘州拿張自良了,隻要抓到張自良,陛下還怕沒有證據嗎?!”

夏司言把韓佑的發絲繞在手指上打圈,放到鼻尖下嗅,輕描淡寫地說:“張自良已經死了。”

“什麽?”韓佑再一次震驚,“什麽時候的事?”

夏司言摸了摸他煞白的臉,憐惜道:“鎮西將軍的邸報到京城的時候。”

“怎麽會?”韓佑不可置信地後退了兩步,“不可能!”

鎮西將軍的邸報,送進京城的第一時間就交到了吳聞茨手上,走的是兵部密報的線,京中不可能有人知道,除非……除非……

韓佑有如五雷轟頂,震得他搖搖欲墜,“是陛下……”

夏司言笑了,眼睛裏滿是柔情,“鎮西將軍是我的姨父,為何你們覺得他不會先把這件事情告訴我呢?”

“所以陛下早就知道了。”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夏司言把韓佑摟進懷裏,臉貼著他的臉,跟他耳鬢廝磨:“兩年前戶部清查地方稅務,有個稅務官死在甘州,先生還記得嗎?”

韓佑當然記得,京城派去的稅務官死在甘州,戶部不依不饒要徹查到底,事情是當時年僅十五歲的夏司言壓下來的。

所以在那個時候,夏司言已經在布局了嗎?

不,應當是在那之前。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

他假裝不諳世事、軟弱好欺,假裝屈服於高擎的強勢,暗中給高擎的人提供方便,包庇、遮掩,讓高擎及其門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大肆貪腐,讓甘州成為高黨的聚寶盆!

甘州是夏司言誘捕高擎鋪下的大網,隻等到先帝遺詔約定的十八歲期滿,若是高擎不肯讓權,便可以一舉將高黨盡數殲滅!

韓佑被皇帝抱在懷裏,明明貼在一起的是溫暖熾熱的身體,卻讓韓佑覺出了數九寒天的冰冷。

京中這盤棋,唯一的棋手是皇帝,而他們都是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