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司言長大以後,高擎為了讓他浸**聲色無心朝政,頗費了些心思。從三年前陳太後去世起,就不斷地往宮中送各色美女孌童,今日韓佑所見的那種奢侈樂舞,也是高擎的人進獻的法子。目的隻有一個,用聲色誘之,美色惑之,使皇帝沉迷,生出懶憊墮落,好叫高擎一直掌權下去。

韓佑看在眼裏,春風化雨地給小皇帝灌輸沉迷聲色的危害,循循善誘讓小皇帝把韓非子八奸背得滾瓜爛熟。所幸夏司言沒有歪到聲色荒**上去,但現在看來,卻好像矯枉過正了。

雖然夏司言沒有跟高擎進獻的美女孌童做過什麽有損明君之道的事,但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是免不了學了一大堆。

韓佑不信夏司言不知道這些親昵的舉動多麽令人遐想,前些年還念著他年紀小,很多事情都盡量遷就,可如今他已經到了親政的年紀,這種事情上再不能用不懂事來開脫了。

整理了一下心神,韓佑站起身岔開話題道:“陛下,還是商議一下如何應對高元輔吧。”

夏司言好像突然心情變好了,又倒回去斜靠在禦榻上,懶洋洋地說:“那你說說看你有什麽想法。”

韓佑彎腰將地上的折子撿起來,“臣以為,現在應當立即將折子發回內閣票擬。”

夏司言冷笑,“折子是高擎寫的,發回去讓他票擬,再讓他來長樂宮批個紅?”

“所以才要今日立即發回內閣,”韓佑提醒道,“今日休沐,內閣值班大臣是胡其敏。”

“然後呢?”

說起朝政,韓佑便不自覺地帶出了點給小皇帝講課的氣質,他長身而立,從容道:“胡其敏做了二十多年的內閣大臣,靠的就是一個審時度勢。他看到這個折子發回內閣,一定會以為陛下是順從高擎的。他怎麽會錯過這個,為元輔大人錦上添花的機會呢?想必他立刻就會上書支持高擎的提議,不僅如此,他還會通知京中各部大臣,一起上書。”

夏司言狡黠地笑了一下,接著說:“立後是國家大事,部院大臣、各路言官、甚至地方大員都會上書。雖然高黨勢力龐大,但也並不是隻手遮天,反對他的人自然會乘機進言。先把水攪渾,讓他們自己鬥起來。”

韓佑粲然笑道,“正是這個道理。”

夏司言睨他一眼,“先生好會說話,誰不知道胡其敏慣會見風使舵,你倒誇他審時度勢。”

韓佑還兼了文華殿侍講學士,夏司言小時候都叫他先生,如今心情好的時候也會這樣叫他。韓佑聽他這麽說,就知道今天算是把陛下給哄好了,忍不住又囉嗦了一句:“一個人的缺點,隻要能為陛下所用,在陛下這裏就變成了優點,誇一誇也無妨。”

“嗯,”夏司言笑了一下,語調輕佻地說:“先生嘴好甜。”

韓佑假裝沒聽懂,後退一步,躬身拱手道:“那麽臣就先下去安排了。”

韓佑從宮中出來,韓三已經在宮門外等著了。

京中人多眼雜,身著朝服不方便在外走動,所以官員出入宮廷都會安排轎子或者馬車在宮門口等候,禁衛軍便在皇宮東門外劃出一塊地,作為專用停放點。這天休沐,停放點隻有零零星星幾輛馬車。

韓三今日親自駕車,現在正靠在車廂上跟人閑聊,瞥見侍郎大人從宮門裏出來,忙跟那人拱了拱手表示道別。跳上馬車,熟練地將車駕到大路上,不偏不倚停在韓佑麵前。

韓佑上車前看了一眼剛才跟韓三閑聊的人,韓三解釋道:“那是胡其敏胡閣老家的小廝。”

“唔,”韓佑點點頭,隨口問道:“胡夫人身體好些了麽?”

“就是不好呢,”韓三把韓佑扶上車,然後自己牽起韁繩坐上去,“說是沒多少日子了。”

韓佑點點頭,沒作聲,閉著眼睛養神。

不多時,馬車到了紗帽大街,韓宅就在紗帽街裏頭。忽然,韓佑感覺馬車停了,他撩起門簾問:“怎麽回事?”

“先生,前頭好像是在抓人。”

韓佑探頭看了一下,街市口的豆腐店門前圍了一圈短衣布褐的老百姓,人群裏頭隱約能看到一個人躺在地上,兩三個官兵正在對他拳打腳踢,旁邊一個帶著頭巾的婦人正掩麵痛哭。

“誒,那個不是滕源嗎?”韓三認出了地上挨打的人正是豆腐店的老板。那家店食材新鮮用料上乘,是京中有名的豆腐店,韓府也是這家店的常客。

“去看看吧。”

韓佑說完,撩開門簾準備下車,還沒站穩,就被圍觀百姓認了出來,有人叫道:“韓大人來了!你們還不快住手!”

那哭泣的婦人立刻像是見了救命的神仙,撥開人群撲到韓佑腳下,“還請侍郎大人為小民伸冤!”

這婦人就是豆腐店的老板娘,韓佑每天從這裏經過都能看到他們夫妻倆當街做生意,便問:“你有什麽冤屈?”

婦人哭著說:“我們滕家在這條街賣了二十幾年的豆腐,年年都按時上交牌子錢。今天那幾個官兵來說我們牌子錢沒交夠,還要收十倍的罰款,我們交不出來,他們就要砸我們的店,把我們趕走。”

昭國重農抑商,從太祖開始,就不斷遏製商業的發展。生意人必須每年向戶部繳納費用,領取準許經營的牌子,也就是那婦人所說的“牌子錢”。牌子錢收多收少全是戶部根據這家店的生意好壞來算,說白了,就是戶部說收多少就收多少。有些生意好但沒人脈的商家,一年的營收有多半都要拿來交這個牌子錢,昭國商人的生存困境可想而知。

韓佑讓韓三把婦人扶起來,豆腐店門前的人群已經自動朝兩邊散開,為他讓出一條路。他看到一個中年男子躺在地上呻吟,幾個身穿皂隸服飾的人手持棍棒站在一邊。

那幾個皂隸看到穿著三品官服的韓佑來了,先是有些心虛地往後縮了縮,隨後為首的那個人馬上帶頭向他行禮道:“韓大人,我們是帶著吳郎中的手令來的。”

說著他翻出身上的簿冊,雙手捧著交到韓佑手上。簿冊上寫著,“滕氏豆腐店應收牌費一百兩,實繳四十五兩,欠繳五十五兩,罰款五百五十兩,共計六百零五兩整。”

下麵簽了戶部金科司郎中吳世傑的名字。

韓佑看了一眼就氣笑了,“這賣豆腐生意再好,一年也不過八九十兩銀子的營收。繳納四十五兩銀子已經是人家全家大半年的收入了,不知這吳郎中是怎麽算出牌費一百兩的?”

那皂隸愣了一下,京城裏誰不知道吳世傑的父親吳聞茨是吏部尚書,不僅是韓佑的頂頭上司,而且還是他的老師。皂隸本想著都是自己人,他亮出吳世傑的名號,韓佑自然不會為難,誰知道這韓侍郎不知今天是吃錯了什麽藥,居然當街找起吳世傑的毛病來了。

這個數本就是吳世傑自己拍腦袋寫的,隻因為他剛娶的小妾家裏看上了這家店位置好、口岸佳,想把滕氏夫妻趕走,將店麵據為己有。年輕貌美的小妾耳邊風一吹,他自然無有不應。

趕走個小商小販對戶部郎中來說不過是動動手指的事,沒想到半路出了個管閑事的。那皂隸害怕自己差事辦砸了回去挨罵,湊上去跟韓佑耳語:“韓大人,這是吳郎中吩咐的,您看……”

圍觀的百姓大都是附近的商戶和平民,早對這個牌子錢怨聲載道。聽到韓侍郎說戶部計算不公,就已經很激動了,好不容易有個大官願意站出來為他們說話,這時又看到皂隸和韓佑竊竊私語,生怕侍郎大人不管這個事,於是紛紛下跪,請韓侍郎主持公道。

一時間紗帽街上呼聲震天,圍上來的人群將街口堵得水泄不通。

韓佑後退一步跟皂隸拉開距離:“吳郎中吩咐的又如何?你們拿了簿冊就敢當街打人?”

皂隸見形勢不對,挺了挺胸,小聲爭辯道:“那這也是戶部的事。”

“戶部的事本官不能管?”韓佑冷冷地笑了一下,周身又透出那種讓人為之驚心的氣勢,“你手上拿的是吳郎中親筆簽名的簿冊對不對?”

皂隸點頭:“對。”

“叫你來收這家店,是吳郎中的吩咐,對不對?”

皂隸縮了縮脖子,又點頭:“對。”

“那麽我問你,吳郎中是幾品官?”

“正……正五品。”皂隸越說越小聲,被韓佑淩人的氣勢迫得不敢抬頭。

韓佑不緊不慢地繼續問:“那我是幾品官?”

那皂隸氣若遊絲:“大人是正三品……”

“既如此,這件事本官管得管不得?”

幾個皂隸都垂手恭立不敢說話。昭國以禮治國兩百多年,綱常等級十分森嚴,官大一級,確實能壓死人。他們平日仗著戶部的名頭跋扈慣了,這時麵對正三品大員,也是大氣不敢出。今天若是韓佑下定決心要管這個事,就是吳世傑親自來了,怕也不得不給幾分麵子。

思及此,那為首的皂隸生出了點畏懼,心虛地把簿冊收回懷中。

韓佑看出了他們的退縮,繼續道:“牌費的事情我自會上書向陛下稟報,但你們當街打人已經觸犯了我朝律法。現在命你們立刻將傷者送去醫治,至於你們要不要依律受罰,全看這位傷者的意願。”

言下之意就是要將傷者妥善安頓,再找事就走律法流程將他們送押。幾個皂隸忙將地上的滕源抬起來,七手八腳地送往醫館救治。

圍觀人群爆發出一片歡呼,韓佑不願多說,轉身回到馬車上。人們擁著馬車一直將韓佑送到府邸門口,看著韓佑進了府才緩緩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