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三見韓佑臉色不太好,知道他又是想起了老爺和夫人。當年老爺夫人出事的時候,韓三還是韓佑身邊的貼身仆人,知道那件事對韓佑造成了怎樣的重創。也正是因為那件事,韓佑才發奮讀書、立誌當大官,為父母報仇。

而韓佑十九歲考中進士的時候,當年欺壓韓家的長吏卻已經得病死了。

韓佑心情不好,韓三也跟著低落起來,但他是下人,不好多說什麽,隻關心道:“要叫人準備午膳了嗎?”

“嗯……”韓佑心裏想著今天算是和吳世傑結了梁子,老師那邊要怎麽交代,需要好好想一想,隨口回答,“叫廚房做一碗小麵送到書房。”

路過花廳的時候,韓佑聽到汪汪的叫聲,腳下一頓,想起今早撿回來的小狗,於是穿過回廊到花廳去看。

聽韓三說那狗是左後腿受了傷,此時那白白的、小小的、毛茸茸的一團,正吊著受傷的後腿在花廳裏上躥下跳地叫喚。見韓佑來了,便歡快地搖著尾巴往他腿上撲。

韓佑被這小東西的熱情主動取悅了,彎腰將小狗提起來抱在懷裏,順著雪白的毛上下撫摸。這小狗似乎十分通人性,見韓佑喜歡它,越發地撒起嬌來,嗚嗚地叫著,親密地貼在他胸前的孔雀補子上麵。

韓侍郎對這種可愛柔軟又粘人的東西向來沒有抵抗力,這小狗撒嬌的樣子總讓他想起七八歲的夏司言,不過這麽想有些大不敬了,於是他立刻止住念頭,抱著狗到書房裏去了。

第二天天不亮,韓佑就出門前往吏部衙門。

因為馬車太多容易造成擁堵,所以京中規定官員上衙,三品以上的可以坐轎子,三品以下的隻能步行或者騎馬,甚至對轎子的規格、騎馬的速度都有著嚴格的規定。官員若是違反上衙製度,輕則罰薪,重則摘掉烏紗帽。

一到卯時,就能看到官員們各自打著燈上衙的隊伍,井然有序。

韓佑不大喜歡坐轎子,通常也是騎馬去上班,因為出門的時候天還黑著,城中百姓大都還沒起床,所以穿著官服在街上打馬而過也不會引起注意。

路過街口的豆腐店時,他看到店麵裏昏黃的燭光照亮了門前的一小塊地方,滕源頭上裹著白紗布,已經在店裏忙活了。

“景略!”

後麵一個人騎著馬追上來叫他,韓佑舉著燈籠轉身,看見來人是同住紗帽街的戶部主事李恬。李恬驅馬上來和他並排而行,低聲道:“昨天的事情我都聽說了。”

韓佑挑眉,“你都聽說什麽了?”

李恬是韓佑的同鄉,四年前赴京趕考時很受韓佑的照拂,之後在京城呆了幾年,跟韓佑成為至交,互相以表字相稱。

李恬四下看看,幾個同路的官員各自打著昏暗的燈籠走在路邊,朦朦朧朧看不清誰是誰,他回頭壓低聲音說:“你倒是會惹事,這個節骨眼上去惹吳世傑那個小衙內幹什麽,我看你現在腹背受敵該如何是好。”

韓佑故意作出無辜的樣子,“誒,我怎麽就腹背受敵了?”

“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李恬側著身體靠近他,“你跟宮裏那位走那麽近,本就招了人記恨。好在你背後有吳閣老,高擎一時不敢把你怎麽樣,可你現在又把吳世傑給得罪了,這不是自毀長城嗎?”

“可是我看到了我不能不管。”

“你真是……”李恬無奈,“牌子錢那筆爛賬是該理清楚,可又不急在這一朝一夕,你何必在這個時間點上去捅馬蜂窩?”

韓佑微微一笑,“別擔心,這未必是件壞事。我相信老師也會理解我的。”

李恬看他一臉篤定,稍稍放了點心,又問:“聽說高元輔昨天上了折子請皇上立後?”

“我也準備上折子,”韓佑把懷裏的疏奏掏出來晃了晃,“南山兄不妨也上一封,請陛下為天下計,及早立後才好。”

李恬瞪大了眼睛,“為什麽啊?”

昨日皇帝將高擎的折子發回內閣票擬,當天下午,這個消息就傳遍了整個京城,聽說已經有官員在往高擎府上送禮,恭賀他成為國丈了。

韓佑笑而不語,李恬恨不得跳到他那匹馬上去,“你跟陛下已經商議過了?不會真的要立高擎家的小姐為後吧?”

路上人多口雜,韓佑不欲多言,賣了個關子:“過兩天你就知道了。”

兩人說著話就到了緊挨著皇宮的東禦街,戶部和吏部的衙門都在這條街上。此時天已經蒙蒙亮,為了避嫌,李恬隻得和韓佑在街口分了手。

吏部尚書吳聞茨身體不好,已經因病在家休養了半個多月,部裏的一應事務都交給作為左侍郎的韓佑主持。

他到的時候右侍郎李學文已經在門口等他了,隨後兩人一起走進了韓佑的值房。

李學文也聽說了韓佑昨天在街上做的事,不過說到底這也並不是什麽大事,他真正關心的還是立後的問題。

“陛下真的要立高陌竹為後嗎?”李學文開門見山。

韓佑說,“自然不是。”

韓佑跟李學文同事多年,兩人無論是脾氣還是行事作風都十分相投。李學文比他年紀大,卻也並不因為他年紀輕卻比自己品極高而有過怨言,兩人同為部衙副手,做事也盡量互相配合擔當,共事一直很愉快。

李學文性格耿直,跟韓佑不說繞彎子的話,直言他昨天下午得到消息就寫了一封疏奏,懇請陛下千萬不可偏聽偏信,將國祚拱手他人。

韓佑把李學文當做自己人,便毫無保留地跟李學文說了他的想法。就是要越多人上書越好,他們也好趁著這個機會看清楚局勢,有哪些人是真正支持高擎的,哪些人是真正反對高擎的。

先分清楚敵友,再團結我們共同的朋友去攻擊我們共同的敵人,這就很方便了。

“我們把局勢弄得複雜一些,陛下那邊也好往後拖一拖。”韓佑想起夏司言說的先把水攪渾讓他們自己鬥起來,不禁抿嘴笑了。

李學文不明白他在笑什麽,但也跟著笑了一下,“這倒是個辦法,不過長遠來看,還是得想轍從高擎那裏下手。高擎把持朝政這些年,處處安插他的朋黨,不依附於他就必受他掣肘,這些年大家的日子都過得很憋屈。”

“隻要陛下收回權柄,自然會一步一步清理高擎的朋黨門生,到時候朝堂就清明了。”

“嗯,”李學文笑道:“到了那個時候,景略你作為陛下身邊最親近的文臣,入閣指日可待啊。”

他說這話原是想奉承韓佑,可是韓佑聽了之後卻顯得不大高興,臉上的笑意也淡了,“內閣是國家首腦中樞,不是跟陛下關係親近與否來論的。”

李學文有些尷尬,頓了頓,岔開話題道:“那我把各司郎中叫進來商議公務了?”

“好。”

韓佑坐到書案後麵,拿起毛筆開始批閱公文。他一心二用,邊批閱公文邊聽考功司郎中匯報了新上任官員的政績,又跟文選司、右侍郎一起敲定了幾個地方官員的補缺。

李學文不論經曆多少次這個場景,都忍不住驚歎韓佑這種可怕的能力。隻見他筆下如飛,看起來是在專心致誌地批公文,但他們幾個說了什麽,韓佑一個字都不會漏。而且還能條理清晰、邏輯嚴密地分析出結論,連新近提拔的官員他都能記得清清楚楚,好像其他人都隻長了一個腦子,他長了兩個腦子似的。

李學文在心裏感歎,大概有些人就是生來便特別受上天眷顧。他比韓佑年長十幾歲,四十多歲走到這個位置已經算是人中龍鳳了,韓佑作為昭國曆史上最年輕的三品大員,前途不可限量。

而實際上,韓佑這樣一心二用地處理公務完全是被逼出來的。他必須在半天時間內把一天的事情全部做完,因為每天下午他都要進宮給夏司言講學。

夏司言八歲的時候,韓佑就開始做他的侍講了。那時候還有一位大學士是太子太師,他隻是負責輔導功課、答疑解惑,陪太子練練字什麽的,隔幾天進一次宮即可。後來先帝去世,夏司言登基為帝,那太師就告老回鄉去了,隻留下韓佑一人。

於是他隻好每天都像這樣連軸轉,有時從宮裏給皇帝講完功課出來,還要回吏部衙門加班。總之就是外表看著光鮮,其實內裏一肚子苦水倒都沒處倒。

花了半天時間把部衙的日常事務處理完畢,韓佑就進宮去了。

最近幾個月,皇帝看樂舞表演有點看膩了,開始插手樂伎排練,甚至親自上場給他們示範要怎麽演。在他和樂伎們的共同努力下,昭國宮廷的表演藝術有了質的突破,各種形式的曲藝創作水平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夏司言如此熱衷的狀態令高擎十分滿意,又在各地搜羅了不少新鮮玩意兒送進宮來。韓佑到的時候,夏司言正在指揮歌舞伎們排練新的曲目。

殿內,十二名身姿曼妙的少女翩然起舞,他們各自手持樂器,舞蹈時還能邊唱邊彈。韓佑站在皇帝身邊看了一會兒,隻覺得她們翩如蘭翠婉如遊龍,歌聲如磬琴聲似泉,一時竟看得忘了說話。

舞姿隨著音樂到達**的時候,中間的那名紅衣女子飛快地轉動起來。隻見她轉著轉著,身上披著的那件大紅色外衣就不見了,隻剩下裏麵一層薄薄的紗裙,隱隱約約能看到皮膚的顏色和身體的輪廓。

韓佑是個什麽事情都要弄個清楚明白的性格,看了之後便忍不住琢磨起來,她的衣服是怎麽轉沒的?地上是擦得鋥亮的地磚,根本沒地方藏那麽大一件衣服,也沒見其他人幫她,這倒是有些神奇。

他看得入了神,沒注意到旁邊的皇帝已經臉色十分不好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