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皇帝突然大喊一聲。

少女們停下來,歌聲和琴聲也戛然而止,大殿內瞬間安靜得落針可聞。主舞的少女叫小滿,因為她舞藝高超,夏司言平時待她很親切,這時她以為是哪裏出了錯,小聲道:“陛下……”

“滾出去!”夏司言說。

小滿不敢再說話,低頭蹲了個萬福,跟其他舞伎一起後退著出去了。

韓佑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卻不知道皇帝為什麽突然發起了脾氣,覷著皇帝的臉色,準備看情況是告退離開還是哄一哄。

“好看嗎?”夏司言斜睨他。

韓佑不明所以,規規整整地回答:“陛下親自排的曲目,自然是令人驚歎的。”

夏司言又問:“人好看還是舞好看?”

韓佑頓了一下,“都好看。”

夏司言似乎對這個答案不滿意,眯了眯眼睛,語氣不善道:“人更好看吧?”

韓佑這才覺出味兒來,拿出二十分的誠懇回答道:“還是舞更好看。”

“人呢?”夏司言不依不饒。

“自然也是美的。”

“哪裏美?”夏司言看著他的眼睛,步步緊逼。

韓佑看皇帝的臉色,似乎假如他說出少女的手美,皇帝就會立刻將少女的手給砍下來。他歎口氣說:“衣服美。”

夏司言皺眉揚起下巴,韓佑馬上補充道:“消失了的那件衣服美,臣一直不錯眼看著,竟沒有看出破綻來。”

這是夏司言自己設計的,他聽了這話很受用,終於露出一個笑意,湊近了輕聲說:“先生想知道?穿上紅衣服,朕告訴你。”

韓佑不著痕跡地退開一點,說:“陛下讓臣保留著這個懸念,也是一件美事。”

夏司言臉色微微緩和,轉身走向禦榻,懶洋洋地說:“先生好沒意思。”

韓佑很快找到由頭結束這個話題,“陛下今日講學還去文華殿嗎?”

夏司言不答,抬手指了指書案上的兩摞折子,“京中各部官員請立皇後的奏折今早送了一些進來,你先看看吧。”

韓佑走過去,站在書案旁翻閱起來。

本朝奏折分為兩種。一種是普通的公文折子,叫做題本,由通政司收到之後統一交進宮裏;一種是個人名義上的疏奏,叫做奏本,可以直接呈進宮*到皇帝手上。

昭國禮製嚴格,對於這兩種折子的上呈要求都有很具體的規定,細節到哪種折子必須用什麽顏色的封麵和什麽規格的紙張。

因為題本都是一式兩份,一份送到通政司,一份交給六科廊抄錄,所以通常官員們要說誰壞話的時候都會上呈奏本,這樣經手的人相對少一點。

韓佑直接拿起了奏本那一摞,無一例外都是向皇帝進言不要立高陌竹為後的,有的還十分貼心地把除了高陌竹以外的合適人選挨個列了一遍。還有扯八卦的,拐彎抹角說人家高家大小姐八字不好。

李學文的本子還沒有遞上來,早上韓佑看了他的折子之後覺得言辭太激烈了一點,勸他改得再溫和一些。因為所有的折子都會發到內閣票擬,高擎都會看到,他們現在還沒到跟高擎撕破臉的時候。

奏本裏頭出現了幾個令韓佑感到意外的人,他迅速把要緊的信息記在心裏,準備晚些時候去找老師商量。

這時馮可帶了兩個小內侍進來,在禦榻旁的矮幾上擺了一桌點心。粉團、糕點、果脯,分別裝在精致的小盤子裏,林林總總有十幾樣。

馮可給皇帝和韓侍郎倒上茶,又安安靜靜地帶著小內侍們出去了。

韓佑見這個架勢,就知道陛下今天又是無心學業,準備跟他喝茶聊天的。他放下奏折,不讚同地說:“陛下就要親政了,還是勤勉些為好。”

夏司言把鞋脫了,盤腿坐在榻上:“這一陣子朕有點心煩,過兩天再說吧。”

雖然知道他這是找借口偷懶,但韓佑還是默認了。

夏司言指著矮幾上的盤子,故作神秘地問他:“你看這是什麽?”

“這是,”韓佑從盤子裏捏起一片點心說,“這是金陵白雲片。”

夏司言勾了勾嘴角,“朕不是問你盤子裏的點心,你看盤子。”

韓佑這才彎下腰看盤子,發現那上麵閃著溫潤的光澤,於是把盤子裏的點心倒出來,拿起盤子仔細看。隻見那盤子極薄,逆著光看幾乎是透明的。伸手輕輕一彈盤子的邊緣,便聽見非常清脆而悠遠的聲響。是真正的白如玉、薄如紙、聲如磬。韓佑小時候家裏就是做瓷器生意的,認得這絕非凡品,他不可思議道:“斛州溫窯?”

夏司言笑而不語,端著茶杯側靠在禦榻的梨花木扶手上,滿意地欣賞他驚訝的表情。

韓佑確實非常吃驚,斛州溫窯出產的瓷器以奢侈華美聞名於世,是用玉石、黃金、瑪瑙、翡翠混合斛州一種特有的黏土燒製而成,其精美絕倫世所罕見。

這種瓷器曾經是昭國宮廷禦用,夏司言的曾祖父昭景帝十分癡迷於此。但是由於燒製這種瓷器的成本太高,導致國庫空虛政局不穩、民亂四起,昭景帝晚年十分自責,於是下令封禁溫窯。連帶著燒製這種瓷器的工匠也被全部處死,工藝就這麽失傳了一百多年。

當時在世的溫窯瓷器也全部被昭景帝帶進了地宮,所以韓佑也隻從父親那裏聽到過這種瓷器的描述。而他手上的這個盤子,正和他父親所描述的一模一樣。

這一驚實在是讓韓佑頭皮發麻,手裏的白雲片都似乎帶了帝陵的氣息,“這個是哪裏來的?”

夏司言笑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剛燒出來的。”

韓佑更加震驚了,“可溫窯不是已經失傳了嗎?”

夏司言手指描摹盤子的邊緣,“這是朕翻了好多書,親自配了材料,讓他們一窯一窯試出來的。”

韓佑臉色變了,剛才他隻是震驚,現在卻感到有一股寒意順著脊骨爬上來,“陛下,您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夏司言毫無所覺地望向他,“怎麽?”

韓佑皺眉急急道:“眼下是非常時期,若是高黨拿重開溫窯的事情做文章,陛下會失了人心!”

“這些都是朕拿內務庫的銀子做的,沒動國庫一分一厘,跟人心又有什麽關係?”

韓佑心裏著急,麵上就帶出來一些焦躁,“陛下隻要做了,就會授人以柄,就會被人說是重蹈景帝覆轍!”

夏司言看著他眉頭緊蹙的樣子,忽然笑了,笑得很難看,“先生,對你來說,人言比什麽都重要,對不對?”

韓佑垂眸道:“陛下,明君之所以立功成名者,一曰天時,二曰人心。人言即是人心,怎麽可能不重要?”

“這些瓷器真可憐,”夏司言把他剛放下的盤子拿起來,逆著光看,憐惜地說:“他們隻是一些不會說話沒有感覺的東西混在一起,在窯裏燒製出來,卻要被人說是禍國之物。”

說完他抬手就要砸,韓佑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罪不在物,在人心。”把盤子從夏司言手裏取下來放好,握著的手腕一直沒有放開。

夏司言低頭看了看他們交握的地方,聲音很低地說:“先生,朕可以不在乎人心。”

“陛下……”韓佑想勸誡他,卻覺得那些大道理講出來很沒意思,他也想不在乎人心。可是他們都是遊走在懸崖邊上的人,稍有差池就會粉身碎骨。他想要往上爬,爬到頂峰,爬到俯瞰眾生的位置去,這條路容不得半點閃失。

夏司言抽開被握住的手,又反手將他的手握在掌心,把他溫熱的掌心貼在自己的唇上,含糊地說:“先生,可不可以有一次,在人言之外,卸掉你的外殼,把你的心給我,朕隻要一次。”

他的聲音很輕很輕,說到後麵幾乎是氣聲。他的手順著韓佑的手背摸進寬大的袖口,探進去,撫摸到手臂上柔軟而細膩的皮膚,韓佑沒有躲開,也沒有把手抽走。

夏司言摸了一會兒,像是忍耐了很久似的,突然一把將韓佑扯到身邊來。韓佑一個踉蹌差點摔到皇帝身上,手撐在禦榻上才穩住身體。他們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夏司言不給他拒絕的機會,雙手緊緊地抱著他的腰,把頭埋進他的腰腹。

“陛下……”韓佑歎口氣,抬起手,猶豫半晌,終於還是把手落到夏司言頭上,插進他黑而濃密的發絲,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撫摸,歎息,“陛下……”

夏司言拱著背,像是很痛苦地想要整個地蜷縮進他的懷裏。

自從韓佑察覺夏司言對他的欲望,他就一直很小心地躲避,夏司言對他威脅、**,他都可以視而不見。唯獨夏司言的軟弱和痛苦,是讓他無法招架的武器。

韓佑感到夏司言越抱越緊,好像要勒進他的肉裏,他疼得皺起眉頭,手指也插在發絲不動了,輕輕地喘氣,忍耐著夏司言的任性和壞脾氣。

夏司言聽到他吃痛的聲音,終於放開了他,揚起臉,眼睛紅紅地說:“先生,今天就到這裏吧。你可以走了。”

韓佑放開手,兩個人靠得很近,夏司言的呼吸就噴在他的腰間。夏季官服單薄,韓佑能很清楚地感覺到夏司言的溫度。他向後退了兩步,最終什麽也沒能說出來,便轉身離開了。

大殿裏有風吹過,六月的暑氣好像進不到這長樂宮來,風仍是陰冷的。夏司言起身,赤腳站在地磚上,感覺寒氣從腳底一直升到胸口,凍得他胸口發痛。

馮可在門口稟報,夏司言呼出一口氣,心裏亂如麻,空空地說:“進來吧。”

馮可手上捧著一個大大的紅木匣子,匣子裏裝的正是皇帝準備送給韓佑的溫窯瓷器,馮可看到韓侍郎走了,忙把匣子捧進來,問:“主子,這個……要送到韓侍郎府上嗎?”

夏司言看了一下那匣子,揮手說:“不了,賞給你了。”

“主子!”馮可吃了一驚,忙跪下:“這個太貴重了。”

夏司言抬腳往殿外走,邊走邊說:“謝恩就行了,少廢話!”

後頭傳來馮可戰戰兢兢的謝恩,夏司言赤腳走進了六月的烈日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