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佑出了宮便直接去了老師家裏。

吳聞茨已經在病榻上躺了大半個月,太醫來看過,說是天熱中了暑氣,人上了年紀一點小毛病總是不容易好。

韓佑把老師扶起來,替他墊上套了錦緞絲綿的軟墊,斟酌著開口:“世傑的事,學生……”

吳聞茨擺擺手示意他不用說了,“這是世傑做的錯事,你及時讓他懸崖勒馬是對的。”

吳聞茨用幹枯得如同樹枝的手拍了拍韓佑,“我那個兒子,從小被他母親給慣壞了,不知道天高地厚。你不用特意跟我解釋,我知道你有分寸。”

皇帝和高擎的權力之爭已經白熱化,韓佑知道老師是想回避,所以這些天都稱病不出。但是稱病不出不代表不參與這場鬥爭,所有人都知道,隻要高擎一失勢,吳聞茨就是最有資格坐上元輔之位的人。

而吳聞茨要人心所向,就不可能因為吳世傑的事情而怪罪韓佑,相反,他還要在朝中對韓佑大加讚賞,在家中對吳世傑嚴厲管教,讓人知道他毫不偏私的品性。

韓佑之前預想過老師的反應,現在預想得到映證,他便對此事放了心。

兩人在房中商量了一會兒朝中局勢,韓佑把自己的想法給老師說了,吳聞茨讚同了其中的大部分,還有小部分提了一些建議,大體上是很放心韓佑的。

從老師的房間出來,韓佑順著回廊往前院走,路上碰到吳家幾個丫鬟擁著一個衣著華麗的女人往這裏來,忙避到一邊。

那個女子走到韓佑麵前時,千嬌百媚地蹲了個萬福,道:“小女子見過韓大人。”

吳世傑的正房夫人去年病逝了,韓佑見那名女子極其年輕,麵容姣好、妝容嫵媚,想必就是吳世傑那位想霸占滕家豆腐店的小妾了。他不便與吳府女眷多作交談,隻點點頭表示回答,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看到那女子頭上戴了一個桃花形狀的發簪。那桃花是翠綠色的,質地晶瑩剔透,在陽光下發出五彩斑斕的光,十分奪目。

是瑩月石,看來這小妾確實受寵,吳世傑為了哄她開心是下了血本了。

韓佑知道這種寶石還是因為先皇後。先皇後在世時崇尚禮佛,高擎為了討得先皇後的信任,從涼州搜羅了一串由瑩月石製成的佛珠送給皇後。要知道這瑩月石,隻一顆就要上百兩銀子,這樣一串佛珠用價值連城來形容也毫不為過。

皇後的確十分喜歡那串佛珠。高擎也是在那個時候越來越受到先帝信任,直至最後成為輔政大臣,那串佛珠可謂功不可沒。

韓佑大致看了一眼便移開視線,心想老師一生為官清正,從不與貪腐之輩為伍。兒子卻跟他完全相反,貪財好色,還如此不知遮掩,讓家中小妾佩戴這樣昂貴的飾物。

從吳府出來已經日頭偏西,老師家住的百順街離紗帽街不遠,韓佑也懶得坐車了,徑自步行回去。

剛才在跟老師談論政事的時候,他就總是不自覺地走神,腦子裏時不時冒出夏司言眼睛紅紅的樣子,老師還提醒了他幾次,問他今天怎麽了,他隻好找借口搪塞過去。

現在一個人在街上走著,免不了又思緒飄到了宮裏,他在想夏司言發脾氣的樣子、撒嬌的樣子、哭泣的樣子、得意的樣子,不同的年齡段、不同的夏司言,每一個都很生動。他做了夏司言十年侍講,但實際上他們的關係真正親密起來還是在先皇後去世那年。

那一年皇帝十五歲,身邊還有個四歲的弟弟夏司逸。原本韓佑是不必在宮中陪侍的,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整天哭個不停的夏司逸被韓佑牽著卻可以安靜下來。於是夏司言每日把弟弟帶在身邊,讓韓佑陪著。也是在那個時候,韓佑和夏司言之間建立起了某種超越君臣的微妙聯係,夏司言也越發地對他依賴起來。

小狗在韓家住了幾天,跟韓府上下的人已經混熟了,韓府的角角落落也被它跑了個遍。這時它正在前廳的屋簷底下趴著,看到韓佑過來,立刻爬起來搖尾巴,吊著一條腿向韓佑跑去。

韓佑雙手把小狗抱著舉起來,那小狗伸長了脖子想親近他,他用鼻尖輕輕碰了碰小狗濕乎乎的鼻子,小狗又得寸進尺地想舔他,他把小狗抱得遠了些,小狗舔不到他,又搖著尾巴汪汪地叫起來。

韓佑跟它玩兒了一會兒,覺得這狗特別粘人,又十分靈性,倒是很適合陪小孩子玩。

“小東西,你想住到皇宮裏去嗎?”

小狗叫了兩聲作為回答。

傍晚,夏司言陪著夏司逸在長樂宮裏用膳,馮可來稟告說韓侍郎送了個東西來給二哥兒,問皇帝同不同意。

夏司言有點意外,韓佑都好久沒見到夏司逸了,怎地突然想到要給夏司逸送東西?

“什麽東西?”

“是……一條瘸了腿的小狗。”

夏司言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瘸了腿的?”

“不過模樣還是挺可愛的。”馮可補充道。

夏司逸今年剛好7歲,正是喜歡小貓小狗的時候,聽到小狗趕緊說:“快拿上來給我看看。”

馮可看向夏司言,夏司言道:“那就先拿上來吧。”

馮可躬身退出去,很快就抱著小狗進來。那狗也不怕生,到了殿內就瘸著腿四處嗅嗅。夏司逸從湯盅裏撈了根排骨,嘖嘖地逗它,它聞著香味兒就跑過去了。

吃了夏司逸給的肉骨頭,那小狗又賣力地撒起嬌來,討好地對著夏司逸搖尾巴,往他腿上撲。

夏司逸喜歡得不行,嚷道:“皇兄,把它留下來吧!”

夏司言露出有些嫌棄的表情,“這狗是韓佑哪裏找來的?”

馮可回答:“聽韓府的管家說,是這個月初一,韓侍郎在城外找到的。那天下雨,韓侍郎把這狗裝在懷裏一路帶回去的呢,想必是很有些特別。”

夏司言聽了之後沒什麽表示,夏司逸又央求他把狗留下,他才很勉強地答應了,“留下可以,但是你不能帶回長曦宮去,放在朕這裏。”

夏司逸爭辯道:“為什麽啊?這是先生送給我的!”

他把“我”字咬得特別重,意思是韓佑送給他的他憑什麽不能帶走。夏司言皺眉,“這玩意兒會影響你讀書,放在朕這裏,你每晚可以過來玩兒一會兒。還有,韓佑不是你的先生,他沒教過你。”

夏司逸不滿地嘟囔:“皇兄好小氣!”

夏司言警告地看了他一眼,夏司逸怕他哥生氣了又把小狗退回去,趕緊閉嘴,又從盅裏撈出一塊排骨喂狗。

飯後夏司逸在殿裏跟小狗玩,夏司言在一旁看著,想起馮可說這狗是被韓佑揣在懷裏一路帶回家的,更加看這狗不順眼起來。

“這畜生玩意兒有什麽好玩的,都這個時辰了,快回去溫書去!”

夏司逸坐在地上,胖胖的一團,正提著鏤空金香球的鉸鏈在逗狗,聽了這話也不敢反駁,覷了一眼皇兄,又不舍地看一眼小狗,伸出一根圓乎乎的指頭,商量道:“最後一小會兒。”

夏司言瞥了他一眼不說話,夏司逸知道他哥這是默認了,又歡天喜地地跟小狗玩起來。

玩了一個不短的“一小會兒”,直到長曦宮的嬤嬤找來,夏司逸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那狗很會看人臉色,夏司逸走了以後它就老老實實地趴著,隻拿眼睛瞟夏司言,好像知道這個人不大好惹。夏司言輕輕用腳尖踢了踢它,它馬上不要臉地翻過來,露出肚皮示好。

夏司言也被它的厚顏無恥逗笑了,罵了一句小瘸子,隨即蹲下身來揉它的毛,隱約還能聞到一點韓佑身上的草木香味,貪著那麽一點若有似無的氣味,他把狗提起來,抱在了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