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韓佑結束了上午的公務,從吏部出來,在門口被工部右侍郎張裕籌堵住。

韓佑見張裕籌愁眉苦臉,兩根碳畫似的濃眉糾結在一起,便問他:“介中,你怎麽了?”

張裕籌把韓佑拉到一邊,那樣子看著都快哭了,“景略,這次你無論如何要救老哥哥一命,老哥哥已經沒別的辦法了。”

“什麽事?”

張裕籌說:“走,去醉東風,我們邊吃邊說。”

張裕籌早在醉東風訂了一個隱蔽的包間,預備好要跟韓佑大倒苦水。他視若掌上明珠的獨女,竟然被吳家看上了,有傳聞說吳聞茨想讓吳世傑將他的女兒娶為續弦。

吳家家境固然顯赫,若是成了吳聞茨的親家,張裕籌官途就不用愁了。但張裕籌是個愛女如命的, 怎麽可能將女兒嫁給吳世傑那個貪財好色之徒。

前些天吳世傑為了小妾,強占滕家豆腐店,這事兒鬧得京城人盡皆知,吳世傑還因此受了吳聞茨的責罰。想必是吳聞茨為了吳家的臉麵,才想要找個名當戶對的官宦之女來給吳世傑當續弦。

韓佑略作思忖,問他:“你是想讓我去試探一下我老師?”

“不不不,”張裕籌提起青花瓷酒壺為韓佑添酒,“我是想讓你幫我個忙,將我外調為官,我好把我的女兒帶走,越遠越好。”

韓佑有些吃驚,要知道工部右侍郎是多少人想要的位置,張裕籌竟然想外調為官,就為了不把女兒嫁進吳家,“這……不至於吧?”

“景略,你我是自己人,我實話告訴你,”張裕籌掏著心窩子說:“我絕不會將女兒嫁到官宦人家去,我惟願她能嫁一個待她一心一意的人,這輩子能活得開心肆意,自由自在。”

韓佑笑著搖搖頭,“開心肆意?自由自在?”

“是啊,”張裕籌感歎道:“都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但你我明白,人在朝堂才是真的身不由己。”

韓佑為二人倒酒,“人在哪裏都不會有真正的自由,但是越站在高處,可控的自由越多,不是嗎?”

張裕籌苦笑,“曾經我也這樣想,可是走到今天我才發現,舍掉了那些功名利祿的欲望,才是真自由啊!”

韓佑不置可否,“介中若是心意已定,眼下倒是有個位置合適,就是地方不太好。”

“什麽地方?”

“甘州。”

甘州在昭國的最西邊,氣候惡劣、常年幹旱,今年又報了糧荒上來請朝廷賑災。

張裕籌呆了呆,“甘州倒是夠遠。”

“甘州巡撫張自良治政不力,連續五年報糧荒,眼下內閣有意要撤換掉他,我可以舉薦你去。”

張裕籌點點頭,又想,“張自良是高元輔的門生,這次撤換掉他,不會是高元輔的意思吧?他們沒有推薦別的人去?”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可以安排,你先考慮一下。”

張裕籌思忖片刻,“不用考慮了,我去!”

事情即這樣暫定下來,韓佑答應幫張裕籌運作,張裕籌千恩萬謝地送韓佑出了酒樓。

告別張裕籌,韓佑就去了宮裏。

今日皇帝似乎心情還不錯,韓佑到的時候他正在西暖閣畫畫,小狗趴在他腳下睡得打呼嚕。

夏司言曾經的太子太師是當朝有名的丹青聖手,夏司言自幼受其熏陶,畫技雖不及聖手,但也是極其精湛的。每當韓佑進宮而他恰巧在畫畫的時候,韓佑都會站在旁邊看著,看他畫畫是一種十分賞心悅目的體驗。

韓佑行了禮,像往常一樣走到皇帝身邊,這次皇帝卻不讓他看了。

夏司言隨手扯過一張紙遮住畫稿,對他神秘一笑:“這個不能給你看。”

韓佑隻看到沒有被遮住的部分,是一件大紅色長裙的裙擺,猜測應該是個女子的畫像。夏司言喜歡畫一切美的東西,女人自然也是經常畫的,不過以前夏司言並不避諱他,他不由得好奇皇帝畫的是誰。

夏司言用紙蒙著,左手還按在上麵,一副沒有商量的樣子,韓佑隻得說:“那臣先回避一下。”

“不用,”夏司言用手上象牙透雕的毛筆指了指旁邊矮幾上的一疊畫軸,“戶部送了些畫像進來,先生幫朕挑挑。”

“畫像?”

“內閣收了幾百封請立皇後的折子,他們又從中選出各位官員推薦的皇後人選,命人畫了畫像送進來給朕瞧。”夏司言冷冷地笑了一下,嘲諷道:“高擎倒是會做表麵功夫,他想讓高家的姑娘當皇後,誰還敢把女兒送進宮裏來?平白糟蹋了這些畫。”

韓佑是聽說了戶部在收集官宦女子畫像的事情,沒想到這麽快就辦妥了。想來也是,反正都是陪太子讀書,多少畫得敷衍一些,也就不費什麽功夫了。

不過他倒是很好奇這些畫像能畫得有多敷衍,於是便走到矮幾旁的蒲團上坐下,解開畫軸看起來。

這還是昭國曆史上第一次這樣把畫像呈上來給皇帝選後的,弄得像選秀女一樣,細想還真是很荒唐。韓佑不禁在心裏感歎權力的可怕,一朝權臣竟有如此之大的影響力。

畫像上寫了姑娘的姓名年齡家世,都是朝中文武官員家的女兒,有好些是韓佑聽過名字的。畫像倒也畫得眉目清秀,說不定也有人想碰碰運氣,萬一被真皇帝選上,就算隻做嬪妃,那也平步青雲了。

看了幾個畫軸,發現畫像竟然都大同小異,大概是一個畫師畫的,連妝容都極其相似。韓佑專門翻出高陌竹的畫像來看,隻見畫像中的女子竟美得如同天仙,跟其他畫上的女子顯然不是同一個檔次。其他畫像大概是五兩銀子一張批發的,高家這個是五百兩銀子一張定製的。

想到這個,韓佑笑了起來。

一隻秀窄修長的手從他手中將畫軸抽走,他抬起眼,和俯視著他的皇帝四目相對。

皇帝眼中有剛剛淡去的笑意,皺著眉,不高興地說:“女人的畫像那麽好看嗎?看上誰了?”說完他也並不十分關心畫像上的到底是誰,隨手將畫軸扔到了一邊。

畫軸骨碌碌地滾落在地上,展開的畫卷又自己滾得合上了。韓佑看了一眼,隨即有另一個畫軸砸到了懷裏來,他下意識接住,然後他聽到皇帝說:“這一個還不錯,就立她吧!”

韓佑有些詫異地抬起頭,看到皇帝臉上的表情有點別扭,他剛準備打開畫軸看,又聽到皇帝說:“今日在文華殿講學吧,朕先過去等你。”說完就走了。

韓佑覺得皇帝今天有些奇怪,他看著手中的畫軸,分不清皇帝是在開玩笑還是說真的。如果是真的,唯一的原因就是有什麽人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來宮裏找過皇帝了,然後他們達成了某個他不知道的協議。會是誰呢?鎮國將軍?還是某個內閣大臣?

手上飛快地解開畫軸的繩子,展開來,入眼的先是大紅色的裙擺,正是剛才皇帝畫的那一幅。

心裏隱約有個想法,又覺得過分荒唐了些。

畫軸往上展開,大紅色交領曲裾裏麵露出潔白的中衣領緣,再往上就是精巧的鎖骨,纖長有力的脖子,凸起的喉結好像一把小小的拉滿的弓。每一個細節的弧度都像是經過嚴密的計算,全部都恰到好處。

衣服紅得張揚,臉卻是清淡不施粉黛的。臉型輪廓隱去了雄性的棱角,多了圓潤的嫵媚。下巴是尖尖的橢圓,像杏仁的形狀。畫中人側著臉看向外麵,嘴唇微張,像是在低語,帶著些許笑意。眼神是溫柔的,淺褐色的瞳仁凝視著畫外的人,是很愛一個人才會有的眼神。

被那樣的眼神看著,韓佑那顆早在官場中鍛造得冷硬的心,好像被剝裂了一個口子,又酸又澀。

原來在他心裏,我是這個樣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