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華殿講學是比較正式的經筵,有書寫講章官和經筵執事官在,高擎偶爾也會作為知經筵事參加,這種情況一般就是夏司言要正經念書的時候。

前些年夏司言都是在文華殿學習經史子集的,先皇後去世以後沒人管他,他也便漸漸懶憊了。

韓佑在文華殿一直呆到傍晚,走的時候他不忘把從西暖閣順走的畫軸帶在身上。

夏司言看到了就笑他,“朕說了要給你嗎?私自將宮裏的東西帶出去可是重罪。”

今天文華殿服侍的人多,當著這些人的麵韓佑不好多說什麽,隻好一本正經地對皇帝拱手躬身行了個禮,道:“臣謝陛下恩賜。”

夏司言笑了一下,帶著馮可往長樂宮去了。

橙紅的夕陽掛在天幕上,將氣勢恢宏的宮殿群籠罩在金色的餘暉中,宮殿和夕陽的色彩融為一體,讓整個皇宮都看起來如夢幻一般不真實。

韓佑站在文華殿的人群中恭送皇帝回宮,看著皇帝的背影漸漸走進那一抹橙紅,他腦子裏突然跳出張裕籌的話,願一生隻得一個一心一意的人,這輩子能活得開心肆意,自由自在。

可是不論是他還是夏司言,這輩子大概都不可能開心肆意,自由自在了。

半個月後的一天,韓佑在吏部衙門上值,吳聞茨的書童忙忙慌慌來找他,要他立刻去吳府。

韓佑到的時候,吳聞茨的幾個心腹都在,吳世傑也在。吳世傑看到他來了,很想甩臉色給他看,但是礙於父親和其他長輩在場,又不敢,隻好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拱了拱手算是打招呼。

吳聞茨拿了一封邸報出來給眾人傳閱,這是頭一天夜裏鎮西將軍送到兵部的,兵部尚書周奎暗中將邸報扣下,派人送到了吳府來。

韓佑看了之後大吃一驚,“甘州連續五年上報的糧荒竟然是假的?!”

工部右侍郎詹宇哈哈大笑:“這真是想睡覺就有人遞上枕頭,他甘州巡撫張自良是高元輔的門生,這是昭國朝堂人人皆知的事情。有了這封邸報,不怕扳不倒高擎。”

吳聞茨靠在床頭,病氣的臉上因為心情愉悅而有了些許紅潤,他手指輕輕敲著梨花木床沿,“隻靠這一封邸報,怕是還扳不倒高擎。”

韓佑接著說:“對,這件事他很有可能並不知情,否則他不會在這個時間點提出要撤換甘州巡撫。”

“什麽?”詹宇詫異道,“高擎要撤換張自良?什麽時候的事?”

“就是這兩天的事,”韓佑看了一眼詹宇,“公文是前天送到吏部來的,而且更加奇怪的是,高擎並沒有推薦接任的人選,而是讓吏部選派。”

“嘶——”詹宇皺眉,“這麽說,高擎確實不知情?”

吳聞茨道:“也或許是他故意這麽做的,在這個時間點上提出撤換張自良,可以極大程度地洗清他的嫌疑。”

吳世傑說:“莫非是鎮西將軍告密的事情被發現了,高擎決定斷尾自保,舍棄張自良這枚棋子?”

韓佑道:“高擎工於心計,手段老辣令人佩服。這次要讓他斷尾而不能自保,隻有使他坐實這個罪名。”他頓了頓又說:“不論他是否真的對此事一無所知,我們都需要一個他確實參與其中的證據。”

韓佑說的話讓眾人陷入了沉默,因為這正是他們心中所想。無論高擎在這件事中扮演了什麽角色,他們都必須拿出證據置高擎於死地。

“不僅是高擎,”韓佑接著說,“甘州謊報災情這麽多年,不可能瞞得過戶部,戶部又有多少人牽涉其中?”

眾人聽完這話便看向吳世傑,吳世傑連連擺手:“不不不,我一丁點兒都不知道。爹,您是了解我的,我如果參與了這麽重要的事,不可能瞞得了這麽久。”

大家都點頭,吳世傑在戶部是受排擠的,這種事情高擎的人不可能帶著他一起玩兒。

“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有二,”韓佑伸出兩根指頭,“一是收集高擎主導此事的證據,二是盡早查清京中有多少人牽涉其中,把他們一個一個揪出來。”

詹宇讚同道:“不錯,我們可以借此機會將高黨一網打盡!”

幾人很快商量出了章程,韓佑設想了幾種高黨可能的應對手段,並一一列出了破解方法。

這天下午韓佑進宮講學,將事情告訴了夏司言。

夏司言也受了不小的震動,先是呆了一下,然後氣得摔了手裏的象牙狼毫筆,“兩日前的例會上,戶部那個魏大胡子還義正言辭地要求朝廷撥款給甘州賑災,高擎像模像樣地跟他討價還價,最後從太倉撥了三十萬兩銀子,還是挪用的工部疏通運河的款項。他們在朕麵前演的好一出雙簧!簡直把朕當傻子!”

韓佑又把他們在吳府商量的事情跟夏司言說了,夏司言向來對這些權謀之術不敢興趣,不耐煩地揮揮手說:“你去辦就好了,朕現在也隻有你可以信任了。”

皇帝這樣說,韓佑應該高興的,但最近他不知是怎麽了,老是在想一些權謀之外的事情。比如今天他們計劃趁機殲滅高黨換上自己人,這本是沒什麽好猶豫的,理應如此。可是到了長樂宮,他心裏又一直在盤旋一個聲音,是不是應該給陛下留一些得用的人呢?全部換上老師的人,老師又會不會走高擎的老路呢?

沒見到夏司言的時候,心裏的棋局一目了然,該怎麽走可以輕易看到三步以後。可是一見到夏司言,心裏的這盤棋就亂了,好像一個人同時下了兩邊,左手對右手,步步都舍不得下狠招。

“你在想什麽?”夏司言見他發呆,撿起筆用筆杆戳了戳他的臉,“事情很棘手嗎?”

“嗯,”韓佑順著他的話點頭,“是有些棘手。”

他白皙的臉上被筆杆戳了一個紅紅的印子,夏司言盯著那個印子看了一會兒,突然伸長脖子,用嘴唇湊近他。

韓佑心裏瞬間停拍,腦子一片空白。但預想中的柔軟觸感卻並沒有落在臉上,夏司言隻是吹了吹那裏,然後用手揉了揉,說:“紅了。”

韓佑鬆了一口氣,他既擔心夏司言跟他太過於親密,又舍不得退得更遠。他在心裏祈禱,皇帝最好永遠也不要跨出那一步,弄得事情不可收拾。

現在這樣剛剛好。

再等幾年吧,再等幾年,等他的小皇帝再長大一點,這後宮中不可能沒有女人的,到那個時候夏司言就正常了,他也就正常了。

收回心思,韓佑假裝沒有察覺他話裏的輕佻,側著退開半步說:“陛下,時候不早了,臣接著為陛下講韓非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