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的侍衛又敲門提醒了一次。

“要來不及了,內閣和戶部的人都等著呢,朕要是誤了時辰就不好了。”說著這樣的話,但皇帝看起來並不著急,好像等待韓佑親他是比朝政更重要的事情。

韓佑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麽,隻有心跳聲敲打著耳膜。一麵想著皇帝要親他的話被外麵那個侍衛聽見了,一麵又想著要不就親一下好叫皇帝快點離開。

紅色麵紗隨著說話而輕微起伏,隱隱約約能看到那下麵的嘴唇輪廓。韓佑雙手撐在書案上,身子探出去,在他麵紗起伏的地方落下一個很輕的吻。

好像並沒有觸到他的唇上,隻是碰到了麵紗,但皇帝滿意了,手指敲了敲食盒,說:“先生記得喝藥。”

韓佑嗯了一聲,再次拱手躬身,小聲道:“微臣恭送陛下。”

夏司言轉身走出去的時候回頭看了他一眼,好像很舍不得的樣子,接著門就在他們之間合上了。

韓佑長出一口氣坐回到圈椅上,才發覺自己手心都是汗。

被茶水打濕的衣衫貼著大腿的皮膚,涼涼的,總是提醒他夏司言在那個地方留下的觸感。他心神動搖,久久不能平息混亂的心跳。

食盒裏還有一碟精致的點心,大略看一下都是他在宮中偏愛的那幾樣。湯藥用沒有蓋子的瓷碗裝著,提了這麽遠居然一滴都沒有灑出來,想必是那位侍衛的功勞。

韓佑經過這一早上的折騰實在是沒有胃口,隻把藥拿出來喝了,鬆餅也扔進食盒裏放到一邊。

吳聞茨作為內閣成員去皇極殿參加禦前財政會議了,部裏一些亟待處理的事務,官員們都拿來請示韓佑。於是韓侍郎的值房一直有人進進出出,一整個上午都不得清閑。

時間過得很快,忙起來的時候也沒有功夫去想那些讓人思緒紛亂的事情。最後一位下屬走出他值房的時候,韓佑站起來,拎起茶壺給自己到了一杯已經冷透的茶水。

身上的衣服不知道什麽時候幹了。

剛才馮可派的小太監送藥進來,又在部衙裏引起一陣議論。

韓佑對那些傳言不置一詞,任由王文思他們怎麽打聽都隻是顧左右而言他,既不否認也不承認,隨便他們編出多麽離奇的劇情都隻是報之一笑。

王文思幾個人好奇得抓耳撓腮,見他這麽神秘,那個關於跟皇帝爭風吃醋搶舞姬的故事更加有鼻子有眼起來。

舞姬前腳剛走,後腳宮裏又送了什麽藥來,簡直令人懷疑那是皇帝賜給他的毒藥。

韓佑倒是十分淡定,當著眾人的麵把藥瓶收進袖子裏,還給宮裏來的人打賞了些碎銀子道謝。

下午老師從宮裏回來,把韓佑叫進值房,告訴了他一個消息。

“這一次魏大胡子算是徹底完了,”吳聞茨坐在太師椅上,布滿皺紋的臉因為激動而微微發紅,“上午在皇極殿,他跪在陛下麵前,把什麽都招了。”

韓佑想起今早皇帝走之前,還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說戶部的老家夥會欺負他,不禁笑了一下,在腦子裏想象夏司言威嚇魏許的樣子。

“你笑什麽?”吳聞茨奇怪地問他。

“沒有,”韓佑道,“隻是覺得這些年魏許那麽囂張跋扈,現在這個下場也是罪有應得。”

吳聞茨嗯了一聲,“你可知魏許這個戶部尚書的位置,是誰讓他坐上去的?”

魏許是高擎的心腹,這是朝中人人皆知的事情。以魏許的資質能坐上戶部尚書,也是高擎的安排,朝中也人人都這麽想。

韓佑問道:“難道不是高擎嗎?”

“不,”吳聞茨搖頭,“兩年前那稅務官死在甘州,當時的戶部尚書杜衡就發覺有問題,要求徹查,是陛下壓下來的。”

這件事韓佑知道。當時的甘州巡撫已經是張自良了,高擎維護自己的門生,否絕了杜衡徹查甘州的提議。那些年夏司言表現得非常親近高擎,幾乎是事事都聽高擎的。因為這件事,夏司言還在早朝上和杜衡大吵了一架。

還記得吵完架當天,夏司言在長樂宮發了很大的脾氣,韓佑哄了他好久。

吳聞茨繼續道:“那個時候高擎還不一定就知道張自良在甘州搞的鬼——以高擎的謹慎,我認為他很可能是不知道的。”

這是韓佑之前沒有想過的,他心裏驚了一下,“老師的意思是,陛下故意……”

“你不了解杜衡,”吳聞茨細細為他解釋自己的分析,“他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和小皇帝大吵一架,他的主張仍不能得到支持,這是他作為三朝老臣絕對不可能接受的事。所以沒過多久,他就辭官回鄉了。”

韓佑皺眉思忖:“之後就是魏許做了戶部尚書。”

“對,杜衡既是三朝老臣,又是先帝金口稱讚過的耿直忠正,他不主動辭官,魏許不可能坐得上戶部尚書的位置。”

韓佑覺得自己喉嚨有些發緊,他深吸一口氣,艱難道:“甘州……原來不是陛下狩獵高擎的網,而是一個陷阱。”

吳聞茨大笑兩聲,“景略啊,我們都被小皇帝給耍了。”

魏許這個人,貪婪不知收斂,為了籠絡討好高擎是下了血本的,他連自己的女兒都嫁給高擎做小了,不收回本錢不可能罷休。所以他上任不久之後,就根據那名稅務官留下的線索,通過一些不入流的江湖手段,暗中查明了甘州的事。

按照魏許的性格,他當然不可能把這個案子上報朝廷,他要做的,就是想辦法讓自己也在裏麵分一杯羹。

要知道謊報災情既可以獲得朝廷的賑災補貼,又可以減免一年的稅賦。昭國收稅是收現銀的,所以隻要上交一套假賬,就能獲得雙倍的錢款。

但是魏許沒有膽子自己去找張自良對峙。所以他給張自良寫信,說高首輔已經得知了這件事,要張自良自己去向高擎交代。

這個“交代”就模棱兩可了。

張自良深思熟慮後,在高擎的老家運州買了八千畝田地,進京述職時,就把八千畝地的六張地契親自交到了高擎手上。

一萬兩銀子或許高擎還不會動心,五萬兩銀子或許也不會動心,可是八千畝地二十萬兩銀子,他不可能不動心。

高擎入了套,魏許作為戶部尚書、又是高擎的左臂右膀,自然要效犬馬之勞。

由於高擎性格謹慎,魏許擔心數額過大會引起他的反感,於是跟張自良商量,瞞下一半私自處理,用來擴大他們在甘州的人際關係網。

也正是因為這樣,高擎的性命才能堪堪保住。

韓佑想,夏司言一邊在自己麵前裝懵懂無知,一邊又用雷霆手段把高擎困成了一隻甕中之鱉。而自己的作用,充其量是這場戲中的配角,或者說,是玩伴。

回想曾經和夏司言朝夕相處的時光,韓佑幾乎無法相信這是同一個人。他曾經很虔誠地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教給了夏司言,夏司言所代表的那個天道就是他的信仰,他願意用全部的心血去培養。

可是現在,他的信仰已經破碎了。

“陛下確實好手段,”韓佑很輕地笑了一下,“這麽些年我竟然絲毫沒有察覺。”

“咱們這位陛下啊,比我們想象中的還要……”吳聞茨想感歎夏司言小小年紀就有如此心機的可怕,但又想起麵前這位和陛下的關係匪淺,可怕兩個字就吞了回去。

眼下無論怎麽說,韓佑在陛下那裏正得寵,維護他們這一層師生關係便是最要緊的事。他傾身靠近韓佑,轉換了個話題,小聲道:“魏許空出來的戶部尚書之位,老夫想舉薦你去。”

韓佑靜了一會兒,語氣平淡地說:“多謝老師。”

吳聞茨覺得韓佑自從辭了宮中侍講,整個人就有點不一樣了,總是一副看淡榮辱的樣子,也不知究竟和皇帝發生了什麽。他笑了一下,試探道:“怎麽,不感興趣?”

“不是,”韓佑低眉道:“隻是最近發生這麽多事,讓學生不免感慨,位高權重究竟是福呢,還是禍呢?”

吳聞茨向後靠在椅背上,拖長了調子,意有所指道:“是禍是福,還是全看陛下啊。”

韓佑怔了怔,又聽到老師說:“陛下信任你,是你的福,你要抓牢了。”

心裏有些微弱的酸楚,安靜半晌,最終還是答道:“老師說得是。”

他覺得自己好像站在懸崖邊上,背後的倚靠是夏司言,前麵的萬丈深淵也是夏司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