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例朝的日子。

日出的時間,皇帝端坐在皇極殿禦座之上。

京中四品以上官員分文武入門叩首行禮,然後分列侍立。品級較低的官員就隻能候在外頭,跟遠處的紅牆碧瓦融為一體。

殿內肅穆安靜。百官之首的位置空著,韓佑站在文官列的第九位。行禮後雖一直低著頭,但他仍能感覺到從禦座上投下的那道目光。他微微抬眼,便和夏司言視線交匯。

四目相對片刻,夏司言突然朝他笑了一下。韓佑立刻覺得自己耳朵有些發熱,瞄了一眼四周的同僚,又把頭低下了。

像這種大朝會,按照慣例,就是一個百官麵見皇帝的儀式,可長可短,一般沒有特別的事情就可以退朝了。之後皇帝會單獨在暖閣內召見官員,那才是正兒八經的議事。

不過今天在退朝之前,皇帝宣布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事情很簡單,就一句話,陛下說是體恤京中官員辛苦,從即日起將上衙時間往後推半個時辰。

眾位官員聽了之後都麵麵相覷。

早上上衙的時間是太早了些,官員們私底下也常常抱怨,但這個時間是太祖皇帝定下來的,至今都兩百多年了,從未更改過。

昭國以禮治國,禮教森嚴,更改祖製被視為大不敬,所以一般沒有特別重大的情況,在位的皇帝不會去改變祖上留下的規矩。

夏司言剛剛親政,發布的第一條旨意竟然就是改掉太祖皇帝定下的上衙時間,這也未免太離經叛道了。

站在文官列第一位的吳聞茨下意識就要出列勸誡,胡其敏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小聲阻止道:“吳閣老且慢。”

吳聞茨回頭,“怎麽?”

胡其敏覷了一眼禦座,偏過頭跟他咬耳朵:“陛下這是別有深意。”

“哦?”

“陛下幼年登基,多年來被高擎所挾,這口氣憋到現在,必定十分不痛快。眼下剛剛收回權柄,這第一件事自然是要樹立權威。更改祖製可大可小,推遲上衙時間也不涉及根基原則,陛下說不定就是要看誰會跳出來跟他叫板,您何必這個時候去觸那逆鱗呢?”

吳聞茨聽完立刻驚出一身冷汗。

上衙時間太早官員們多有怨言,皇帝此舉雖然犯了不敬先祖的忌諱,但這絕對是一個得人心的舉動。再加上小皇帝如此工於心計,說不定就是來試探眾人的。這個時候站出來勸誡,雖然得了個堅持禮法敢於直言的名聲,但實際上很有可能在皇帝和百官那裏兩頭不討好。

看最近的局勢,高擎會被搋奪官職已經是板上釘釘,吳聞茨有些得意忘形了。回頭看了看四周,在場的各位大員都耳觀鼻鼻觀心地站著,沒人有出來說話的意思。他悚然一驚,才發現他差點就做了那個出頭鳥!

對胡其敏投去感激的一瞥,他又站回去,規規矩矩垂首恭立。

夏司言在禦座上把下麵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看到吳聞茨想出列又被胡其敏勸回去,另外幾個躍躍欲試的官員也跟著偃旗息鼓了。

他還看到韓佑站在列隊裏,神情肅穆,臉和耳朵卻悄悄爬上了紅暈。

心裏好像被輕輕撓了一下,很想讓韓佑的耳朵更紅一點。

視線在韓佑身上粘了一會兒,他站起身往側門走,邊走邊說,“今天就這樣吧。”

皇極殿的管事牌子忙通知了幾個要留下來議事的大臣到暖閣等候,韓佑也在其列。

隨著殿外三聲響亮的鳴鞭,官員們安靜而迅速地退了出去,朝會至此結束。

韓佑坐在暖閣外間,等候皇帝跟內閣大臣們議事。雖隻隔了一道屏風,但裏頭說話的聲音聽得並不真切。

過去他也曾在這裏等過夏司言。

高擎攝政時,通常有事都是直接回內閣商議,他自己就能做主。偶爾需要跟武官會麵,才會跟夏司言一起在這裏說,因為武將們並不買高擎的麵子。

韓佑現在回過頭來想,那個時候其實有很多線索被他忽略了。他眼中的小皇帝什麽都依賴他,喜歡跟他撒嬌發脾氣,心裏藏不住事,有什麽都寫在臉上。他從來沒有懷疑過為何武將們都對夏司言忠心耿耿。他從前以為這是因為夏司言所代表的正統皇權,現在看來也許並不止是這樣。

沒坐多久,裏頭的幾位內閣大臣就先後出來了。

吳聞茨走在最後,臉色看著不大好。他想跟韓佑幾句說話,但太監很快出來請韓佑進去,於是他隻好悻悻地走了。

暖閣裏間是書房的陳設,一整排紅木書架立在牆邊上,書架麵前是一張大的紫檀木書桌。書桌上堆了一些書和卷宗,一個花紋繁複的青銅墨碟放在邊上,墨碟上還擱了一支象牙作杆的長鋒筆。

皇帝站在書桌前翻看一本很厚的冊子,淺藍色的封麵看起來像是賬本。

韓佑走進去在書桌前跪下行禮,朗聲道:“臣韓佑叩見陛下。”

夏司言還沒有換衣服,朝服穿在身上讓他有一種拒人千裏的感覺,但他笑起來的時候那種感覺又沒有了。

他把賬本合起來隨手放在桌上,朝韓佑伸出手:“先生快過來,我好想你。”

韓佑瞬間紅了臉,有些拘謹地站起身,卻並不過去。

夏司言見他站著不動,就自己走過來抱住他,也不管他渾身多麽僵硬,自顧自埋頭在他肩膀上,悶聲抱怨:“這幾天好忙、好累,做皇帝好麻煩啊。”

若是以前,韓佑一定會溫言安慰一番,但現在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好沉默。夏司言抱著他的手收緊了一點,用祈求的口吻說:“先生抱抱我好不好?”

韓佑便抬手抱他。

擁抱也是這樣僵硬的。

夏司言抬起臉跟他額頭相抵,問他;“你想不想我?”

韓佑一直垂著眼,跟夏司言鼻尖碰著鼻尖,隻道:“昨天才跟陛下見過。”

夏司言親了他一下,“以後你在宮裏過夜,就不用那麽著急走了。”

韓佑似乎是有點激動,胸口起伏了幾下,眼眶泛紅,低聲道:“陛下把祖製當做兒戲。”

“你不高興嗎?這是為你改的。”夏司言又親他一下,“朕還可以為你做很多事,你開心一點。”

韓佑知道夏司言不會在這些事情上聽任何人的勸誡,他不想跟夏司言又吵起來,屏住呼吸忍耐了一會兒,“我不高興,陛下不要這樣了。”

夏司言難得的心情很好,耐著性子去吻他的眼睛,用唇描摹他高挺的鼻梁,又順著鼻梁滑下來吻到唇上。舌尖探進去的時候韓佑微微張開嘴巴,很輕很軟地回應。

夏司言越吻越凶,越吻越急,好像要把韓佑按在地上。韓佑隻得不停地後退,一直退到臀部抵在了桌沿兒上。

夏司言把他抱起來,讓他坐在書桌上麵。雙手撐在他兩側,把他圈起來,笑了一下說:“剛才你老師跟朕舉薦你做戶部尚書。”

“嗯。”韓佑被親得渾身發軟,臉和耳朵都紅得厲害,他應了一聲,把頭擱在夏司言肩膀上。

“想做嗎?”夏司言偏頭咬住他的耳垂,含糊地問。

韓佑心中有一種酸楚,他和皇帝已經把交換放到台麵上來了。做了就可以當戶部尚書,做了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

可是他開不了口,可是他很不甘心。

夏司言舔舐他的耳廓,又問他:“想不想做?”

韓佑讓了讓,躲開夏司言的舌頭,“外麵有人。”

“有人?”夏司言頓了一下,隨即笑起來,笑得身體都在顫抖,低頭在他耳朵邊上說:“先生在想什麽?朕問的是你想不想做戶部尚書,你以為是做什麽?”

韓佑臉更紅了一點,突然有些生氣,推開他坦然道:“陛下知道這朝中有資格和資曆接任尚書之位的人不過五個,唐儒德、李方來、張慶餘年紀已經很大了,如今在閑職上頤養天年。除此之外就是才調任昭南總督不到一年的郭誌,陛下若是不想讓我做這個戶部尚書,把郭誌調回來便是,何必要用這個來……”

韓佑想說皇帝用這個來羞辱他,但這話說出口他們怕是又有一場爭執。他覺得自己有些過於激動了,雙手撐在桌沿上,低著頭平複情緒。

夏司言捏著他的下巴讓他抬頭跟自己對視,冷著臉看了他一會兒。韓佑心裏提起來,擔心皇帝發脾氣。但夏司言好像又心軟了,放開他,隻是冷淡地說:“朕不會逼你了,你不想跟朕親近就算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裏有一種掩蓋不住的失落。

他眉宇間的難過讓韓佑愧疚起來,韓佑拉了他的手,“陛下……”

夏司言微微低下頭,皺起眉用可憐兮兮的眼神看他。這是夏司言十年來屢試不爽的一招,裝可憐在韓佑這裏永遠行得通。

母後還在的時候,他也這樣跟母後討東西。

韓佑歎了口氣,另一隻手也拉住他,“陛下。”

夏司言抽出手說:“你走吧,反正跟我待在一起你也不高興。”

“不是不高興,”韓佑知道已經交出去的籌碼沒有再收回來的道理,既不能頂天立地做直臣,至少佞臣也做得坦坦****吧。他又拉住夏司言的手,輕聲說:“回長樂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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