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佑敏銳地捕捉到夏司言話裏的危險意味,“陛下是想和北昌開戰嗎?”

夏司言把他的頭發拿在手裏把玩,隨意地問:“先生覺得呢?”

“北昌此舉的確罪惡滔天,我們就算率先動武,也是正義之師。隻是戰爭耗費巨大,以我朝目前的財力,恐怕無法負擔。”說到這個,韓佑確實非常憂心,他皺眉道:“我朝曾經三次和北昌開戰,次次都幾乎耗空了國庫存銀,百姓更是不堪重負。每次戰爭結束,都需要花費數十年的時間恢複生息。所謂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不到萬不得已,臣以為還是避免戰爭為好。”

“父皇當年出征北昌,立下赫赫戰功,保了昭昌兩國邊境近二十年的穩定。北昌老國王去年病死,今年新登基的鍾離伯丘就製造如此惡劣事端,企圖引起我國內亂,若是不將他打服,我昭國百姓又將如何安寧?”

韓佑正色道:“朔帝時,我們與北昌之戰持續了整整七年,國家財政連年虧空,若不是如此,也不會有後來的賣官鬻爵。那些買官者又貪贓枉法聚斂錢財,貽害無窮。甘州案就和這個脫不了幹係。陛下,若是我國和北昌必有一戰,那也要先具備日費千金的財力基礎。”

韓佑說的這些,也正是夏司言猶豫再三而未能下定決心的真正原因。眼下他才剛剛從高擎手中奪回權力,朝中真正屬於自己的勢力還沒有完全培植起來。整個昭國的經濟也處於頹勢之中,從大局來看,現在確實不是舉兵的好時機。

可中秋的這一起爆炸案,正是北昌認為昭國主幼可欺,來試探底線來了。若是不給予強勢反擊,不止北昌,周圍的鄰國都會認為昭國勢弱。覬覦昭國國土的鄰國就會起兵侵犯,到那個時候,昭國就將陷入極為危險被動的局麵。

夏司言貼了貼他的臉,問他:“那韓尚書有沒有什麽辦法替朕解憂呢?”

說到這個,韓佑不由得坐直了些,離開身後人的懷抱。他回過頭看著夏司言,伸出三根指頭道:“眼下昭國困境有三,一是土地兼並,二是官員貪墨,三是經濟衰頹。這三個裏麵,哪一個都不是好解決的。

夏司言蹙眉沉思,韓佑繼續道:“其一,土地兼並自景帝時起便屢禁不止,如今已經大大危害到了農業稅收。而那些兼並土地者又都是豪紳貴族、皇親國戚,要動他們,陛下現在的力量還不夠強大。”

韓佑說得很直白,除了他恐怕沒人會在夏司言麵前說皇帝的力量不夠強,對付不了那些世家大族,不過夏司言並不在意,點頭道:“對,這一點還需要徐徐圖之,第二呢?”

“二就是官員貪墨。高擎掌權時放任買官賣官的勾當,對地方官員的貪汙腐敗睜隻眼閉隻眼。今年借著清查甘州案的契機,陛下已經開始整肅朝堂,還需要一段時間方能見成效。臣倒是覺得,可以趁此機會將那些通過買官獲得官職的人全部清理掉。”

夏司言笑起來,手指無意識地繞著韓佑的頭發,說:“我正好也有這個想法,甘州案呈上來的犯官竟然有近七成是通過買官進入官場的。官不大,膽子倒挺大。”

韓佑歎了口氣,“最開始五十兩銀子一個沒有品級的地方小吏,如今已經炒到了幾百兩銀子一個。他們花大價錢做的官,自然想日後再賺回來。最可怕的是這些小吏不光自己貪,還把上級官員也拉下水,甘州案裏便有許多地方大員是因此而深陷其中的。”

夏司言點點頭:“那第三呢?”

“這第三雖然是目前來看最棘手的一個問題,但是若這個問題解決好了,土地兼並的問題也可以迎刃而解。”

“如何解決?”

韓佑道:“開放經商。”

夏司言挑了挑眉,“開放經商?”

“土地兼並造成了很多百姓無田可種,或者淪為地主豪紳的佃戶,無論多麽辛苦勞作都擺脫不了赤貧的境地。不若鼓勵工商業,讓城市去吸納這些失去土地的貧民。這樣既能緩解兼並之害,又能增加國家稅收。”

“經商所獲之利可是耕種獲利的數倍,若是百姓都去經商了,土地誰來耕種呢?”

“陛下的擔憂,正是太祖皇帝立下重農抑商這一國本的原因。兩百七十年前太祖建國,當時剛剛經曆了四國混戰,百廢待興。太祖鼓勵耕種,禁止經商,用強製手段將所有百姓都捆在土地上,我昭國才能成為四個國家當中國力最強的一個。但如今情況已經不同,失地農民、手工業者和商人這幾年急劇增加,再要把他們捆在土地上已經很困難了。”

夏司言沒有說話,但韓佑從他臉上細微的表情已經看出來他並不是很讚同。韓佑接著說:“土地兼並既然無法可治,不若就不治了。隻是要禁止他們蓄養私兵,警惕他們發展為地方豪強。如今的農稅是按照土地規模來收的,隻要地方稅務官秉公執法,不與他們相勾結,該收的稅一樣能收上來。這樣一來,反而將如何留住農民變成了地主的問題。”

夏司言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韓佑所說的開放經商和不抑兼並都與自己的想法相左。在夏司言看來,他的先生不論是教人做皇帝還是自己做官,都過於理想化了一些。

但是韓佑說起這個興致很高,好像真的很想這麽做。今夜氣氛正好,夏司言不想這個時候跟他起爭執,笑了一下說:“先生說得是。”

韓佑從他的笑裏看出了一些敷衍,悶聲說:“臣還是上一道折子給陛下吧。”

夏司言捉住他的手,哄道:“好了,你這一段時間安心修養,什麽都別想。說好的隻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不談政事,怎麽又忘了?”

話已至此,韓佑心裏已經差不多明白了夏司言的意思。

不論他們多麽親密,夏司言終究是皇帝,他們兩個人的立場就注定了他們永遠無法真正地走到一條路上。

曆朝曆代,治國者信奉利出孔,所以要塞民之羨,隘其利途,要予之在君,奪之在君,貧之在君,富之在君。這樣民才會戴上如,親君若母。

皇帝對統治的掌控永遠是放在第一位的,韓佑不想點明這一層,把他們兩個劃到對立麵,也勉強笑了一下,“嗯,不說了。”

此時已夜色深暗,斜靠在榻上就可以看到天上掛著一輪明月,清光皎皎。

夏司言抱他靠在自己身上,幫他把薄被緊了緊,問他:“起風了,你冷不冷?”

心裏裝著別的事情,韓佑心不在焉地搖了搖頭。

“怎麽了?還在想剛才的事?”

韓佑蹙眉想說話,夏司言伸出一根指頭按在他的唇上,“今天別想,要想出了這宮裏再想,我現在隻想和你抱一會兒。”

兩人都不說話了,沉默中有一種隔閡在他們中間蔓延。剛才在寢殿的**,他們因為深吻而滋生出的熱烈情緒,被那些沉重的東西冷卻下來,韓佑心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滋味,既甜蜜又酸楚。

過了許久,夏司言突然叫他:“景略。”

韓佑又有些困了,窩在皇帝懷裏閉上了眼睛,這時隻是低低地應了一聲。

夏司言語帶笑意:“我有一個想法。”

“什麽想法?”韓佑微微睜開眼,聲音懶懶地問。

“如果以後我們在朝上意見相左而發生爭吵,你要知道我心裏是很愛你的。”

韓佑愣了一會兒,好像才反應過來皇帝在說什麽,麵上柔和下來,“臣可不敢在朝上和陛下吵。”

“真的,”夏司言認真道:“不如這樣定下一個暗號,不管我們以後吵得多厲害,隻要我叫你‘韓愛卿’,就是我很愛你的意思。”

韓佑笑起來,“不要。”

“不,就這樣,”夏司言把懷裏的人抱緊了,自顧自說下去,“然後你要回答我‘是,陛下’,就是你也很愛我的意思。”

“這樣很幼稚,”韓佑想象了一下那個場麵,忍不住笑出聲,“我可不要這樣。”

夏司言湊過去親他,“韓愛卿,韓愛卿,韓愛卿。”

“唔……”韓佑被他堵住嘴巴,想笑又笑不出來,夏司言趁機把舌尖也探了進去。

吻了一會兒,夏司言看到他瞳仁裏又泛起紅色,哄道,“韓愛卿,快回答我。”

韓佑笑得停不下來,“太幼稚了,陛下,我說不出口。”

“快點,”夏司言耍賴似的親他,在他的脖子上拱來拱去,咬著他頸側的肉說:“你不回答我今晚就不讓你睡了。”

韓佑笑得淚水在眼眶裏打轉,最後在夏司言威脅著要把手伸進他褲子的時候,終於說:“是,陛下。”

-----

1.“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凶年。”出自《道德經》

2.“利出一孔”那一段話出自《管子》

3.吵架的時候用暗語這個橋段的靈感來源於美劇《吸血鬼日記》和愛爾蘭電影《龍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