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司言招手將馮可叫過來,吩咐道:“去把韓佑的酒撤了,給他換上酸梅汁,誰再給他拿酒,朕就罰誰。”

馮可躬身答是,自退下去安排。

大殿正中央,舞姬們隨著悠揚的樂曲跳起了時下最流行的白紵舞。舞姬共五人,最前麵正中間的自然是小滿。她身著輕盈如同煙霧的白紗裙,長長的紗袖隨著動作飛揚,身姿飄逸,光彩照人。而白紵舞最吸引人的地方就在於舞者的眼神,含笑流盼,如訴如怨,是真正的勾魂攝魄,鎮國將軍俞嗣獻就已經被小滿勾得失了神。

小滿狀若無意地把長紗袖往鎮國將軍的方向揚起,幾次擦過俞嗣獻的臉。他伸手去抓,卻又抓了個空,隻留下盈盈暗香在心裏又酥又癢地撓。

一曲舞畢,小滿移步走向俞嗣獻的幾案,為俞嗣獻斟滿酒,一雙玉手將酒杯端起來,嬌聲道:“小滿祝大將軍凱旋。”

俞嗣獻哈哈大笑,就著她白玉的纖手將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小滿被俞嗣獻如鐵鉗般的手握著,像是有些緊張,把頭埋得很低。

夏司言一手托腮,一手拿著杯子,正玩味地看向這邊,與俞嗣獻目光接觸的時候,他慢條斯理地開口道:“今晚小滿將大將軍伺候好,朕重重有賞。”

小滿便垂著頭,順從而乖巧地走到俞嗣獻身邊跪坐下來。

韓佑坐在俞嗣獻斜對麵,將這一切收入眼中,微微皺起眉,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禦座。

這時樂師們換了一個歡快的曲子,晚宴的氣氛又重新輕鬆活躍起來。

官員們輪流站起身敬酒念祝詞,原本準備好的中秋賀詞都臨時改成了送軍出征,皇帝聽到高興時就隨意賞些黃金玉器,殿內一時熱鬧非凡。

韓佑並不參與,一個人坐在幾案後麵,小口小口地啜著杯子裏的酸梅汁。

酒至半酣,皇太妃才牽著夏司逸姍姍來遲。

今天夏司逸穿了身緋色絲錦朝服,頭發被皇太妃打理得十分妥帖,一張稚氣的圓臉神采飛揚。

夏司逸進了泰寧殿之後,皇帝便把他召到身邊坐下。這個情景讓在場的人都吃了一驚,皇帝的寶座自古以來隻能有一個人坐,夏司言卻主動把親弟弟拉到身邊並排坐下,這個舉動很難不讓人多想。

三個月前,百官上書立後,是高擎一手策劃的。如今高擎已在這一場相權和皇權的爭奪中敗下陣來,那些請立皇後的折子便也都收在了通政司檔案庫裏再無人問津。

朝中大臣都覺得這位年輕的皇帝非常難以琢磨,從前還可以說是喜怒無常,如今掌權之後,那張英氣逼人的臉上反而常常不辨喜怒,愈發令人感到君心難測。有那個心思往後宮送人的勳貴之家,也都不得不謹慎起來。過了這麽久,竟也無人再重提立後之事。

皇帝年紀小,皇嗣的事情是不用著急,但是現在皇帝如此親密對待自己的弟弟,這個用意就有些令人費解了。

坐在韓佑右手邊的詹宇側過身子,以手附耳小聲問他:“陛下這是要打算給二殿下封號了嗎?”

韓佑搖搖頭,“我不知道。”

詹宇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感歎道:“都說皇家沒有骨肉情,咱們陛下和二殿下卻能如此手足情深,真是難得。”

“嗯。”韓佑也端起杯子仰頭喝了,入口的卻是酸酸甜甜的滋味,他看了一眼杯中殘餘的紅棕色**,意興闌珊地將酒杯放回桌上。

“誒,你這是什麽?”詹宇眼尖,瞥見他杯中顏色跟自己不一樣,好奇地問:“為何我沒有?”

韓佑似笑非笑地說,“這是西域貢品葡萄酒,你要試試嗎?”

詹宇自覺將酒杯放到韓佑的案幾上:“多謝。”

“隻倒一杯多小氣,”韓佑把自己的酒壺放到他那邊,然後把他的酒壺拿過來放到自己麵前,“我跟你換吧。”

詹宇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線,“還是景略大氣。”

韓佑朝他點點頭,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真心實意地笑了起來。

時至宴會尾聲,皇太妃提前帶著夏司逸一起離開,皇帝沒過多久也走了,於是殿內品級較高的官員紛紛跟左右道別準備離宮回府。

韓佑喝完兩壺酒,按照他的量來說,才到剛剛有一點微醺的程度。他看到吳聞茨隔著中間的幾個人示意他一起走,於是也跟著站起了身。

這時馮可從大殿側門急匆匆轉回來,一路小跑著到韓佑身邊,對韓佑躬身道:“陛下請韓尚書留步。”

韓佑腳步一頓,側身對吳聞茨道:“那就請老師先行一步了。”

吳聞茨點點頭,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跟詹宇等人一起走出大殿。

馮可卻沒有把韓佑往長樂宮帶,他們穿過惠極門,往皇極殿的方向走去。

這天雖然是補辦的中秋宴,但天上卻並沒有月亮,厚厚的雲層將所有星月都隔絕在了京城的天空之外,皇宮中沒有打燈的地方一片漆黑。

前頭領路的小內侍提著兩盞宮燈,隻能堪堪照亮他們前方的一小塊地方。

穿過皇極殿前空曠的廣場,一階一階走上丹墀,韓佑看到夏司言一個人負手站在平台上。皇極殿內點著燈,夏司言背光而立,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陛下。”韓佑走到夏司言麵前躬身行禮。

夏司言朝他伸出手:“先生到朕身邊來。”

韓佑直起身歎了口氣,走過去與夏司言並肩而立。這時他才看到有幾個內侍舉著火把站在殿前廣場中央,從這裏望過去,閃爍的火光映照在數十個黑漆漆的木箱上,令人很容易聯想到狼煙或者烽火。

“這是要做什麽?”

“放煙花。”夏司言說。

“放煙花?”韓佑詫異道:“在皇極殿放煙花?”

“這是內務庫裏最後幾箱煙花了,從今以後,昭國所有的火藥都會送到戰場上。”

韓佑和夏司言挨得很近,他看到夏司言臉上與昭朔帝相似的神情,心裏突突地跳著,脫口道:“陛下要效仿先帝?”

夏司言望著廣場上的火把出神,定定地看了一會兒才說:“先生,我知道你不讚成開戰,但是朕已經拖不起了。昭國建國至今二百六十六年,我們從沒有被打了耳光不敢還手的時候。”

“陛下,”韓佑歎氣道:“國庫也拖不起了。沒有戰事時我們一年就要花掉兩百多萬軍費,仗一開打,這個數目恐怕又要翻一番。”

夏司言語調清晰,顯然已經是經過深思熟慮,“甘州那邊追回的贓銀有一百多萬兩,再加上官員攤賠的、罰沒的、抄家抄出來的,加起來也有二百多萬了,今年是夠了。”

韓佑蹙眉,急急道:“仗又不是一年就能打完。那明年怎麽辦?後年呢?”

夏司言回過頭看了他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似的說:“所以我準備聽你的,開放經商。”

韓佑有些吃驚,“陛下決定了?”

“先從京城開始,以及靠近京城的吳州、汕州,我想在這三個地方開放經商試試。不過商業稅和一些官營的細節,就要辛苦一下戶部尚書大人了。”夏司言又轉頭望向廣場中央的火把,說:“農耕要保,這是最要緊的事。其他的,都由你做主。”

韓佑難以抑製內心的激動,這項變革他已在心中籌劃多年,甚至連如何發展官營、如何保證商業稅收的辦法都想好了。

十年前,他還在翰林院的時候就上呈過一道折子,但是當時朔帝和高擎都對重農抑商堅信不疑,他那一封厚厚的折子遞上去就石沉大海。他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唯有站在高位,才有可能實現他的政治抱負。

自那之後多年,他再也沒有提起過他的主張,隻奮力往上走,再等待一個合適的機遇。

如今這個機遇終於被他等到了。

夏司言牽了他的手,看著他說:“先生,我現在隻有你可以依靠了。我相信你,別讓我把這一切搞砸了。”

韓佑激動得有些眼眶發紅,一字一頓地說:“臣定不辱使命。”

夏司言笑了一下,韓佑才發現他的笑裏帶著濃濃的憂慮。

是了,這也不過是個不到十九歲的孩子,整個國家的興衰都壓在他的肩膀上,行差踏錯就是千萬人的萬劫不複。韓佑內心的激動漸漸平息下來,現在的夏司言偶爾露出點無助就會讓他滿心都是酸楚,他向前走了一步,抱住夏司言說:“不會搞砸的,我也相信我的陛下。”

這時廣場上的內侍點燃了焰火,孔雀藍的煙花在天空中炸開,閃耀著奇異的色彩四散開來。一朵煙花消逝前,另一朵煙花又衝上了天,炸出更加璀璨的火花。

漫天的光雨之下,韓佑看見夏司言臉上有一道淚痕,他用臉在那道淚痕上貼了貼,夏司言閉著眼睛親他,循著感覺找他的唇。韓佑雙手捧著夏司言的臉,沒有猶豫地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