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陛下,”韓佑心跳得厲害,但聲音依舊很平靜,“今年中央財政預算總支出六百七十六萬六千七百兩,目前已經支出三百八十萬六千二百六十八兩,剩下的二百九十六萬四百兩是下半年在京官員的俸祿開支、皇室開支、未解付完畢的軍餉,以及預備的賑災款項。年初預算給工部的一百一十二萬工程款已經分別在一月、三月、六月和九月初全部撥付完畢。目前沒有地方可以挪出這四十萬兩銀子。”

詹宇立刻道:“甘州案追回來的髒銀和罰沒款項,少說也得有一兩百萬吧?怎的會沒有銀子?”

韓佑知道這個錢是夏司言準備用來充軍費的,但此時皇帝沒有發話,也沒有正式的谘文作為依據,他模棱兩可地回答:“甘州案尚未結案,相關款項還未移交給戶部,具體如何分配還得看陛下的意思,我無權指定用途。”

夏司言挑了挑眉,韓佑才被任命為戶部尚書沒幾天就發生了棋盤街爆炸案,接著他就一直住在宮裏。出宮以後又請了假在家休息,並未去戶部衙門報道。這時說起戶部的各項支出卻能夠如數家珍對答如流,看來這幾天他在家其實根本沒有好好休息。

皇帝自然都喜歡這樣勤政的大臣,但那個大臣是自己的心上人就有些心疼了。夏司言心裏歎口氣,道:“甘州案收上來的銀子自然是都要交給戶部的,朕不取其中一分。”

聽到皇帝先表態說內務庫不會分這裏麵的錢,詹宇鬆了一口氣,然後他又聽到皇帝說:“但是北征大軍的軍需糧草要預先劃出來,除了第二批次的八十一萬兩銀子,還要預留一部分作為明年軍費開支的保底。”

這樣算下來就剩不了多少了,詹宇那雙豆大的小眼睛頓時睜得溜圓,抗議道:“陛下,河道清淤迫在眉睫,若是現在不做,等到了雨季遇上洪澇就來不及了!”

皇帝又看向韓佑,“韓愛卿。”

韓佑這次已經學乖了,順從道:“是,陛下。”

夏司言露出一點笑意,“你替朕管著家,你可有什麽辦法解這燃眉之急?”

“陛下,從古至今,生錢的辦法不過開源節流四個字。”

夏司言和韓佑並沒有提前交流過今天要在廷議上說些什麽,但是他們好像都心有靈犀地知道了對方想說什麽。這個時候提出改革時機正好,夏司言便道:“那韓愛卿有什麽開源節流的辦法嗎?”

韓佑深吸一口氣,肅然道:“太祖建國初期,整頓吏治嚴懲貪官、大興屯田鼓勵耕種,使戰後農業迅速恢複、經濟發展欣欣向榮,加之太祖節約用度削減開支,故國家財政年年頗有盈餘。自景帝時起,隨著皇室和勳貴之家急速膨脹,土地兼並日益嚴重,各親王、郡王、官僚地主大肆兼並農田。地方官員與地主階層勾結瞞報土地,致使田賦嚴重流失。以去年為例,田賦竟然隻有景帝初期的六成不到,這是極不正常的。”

他頓了頓,又接著說:“所以這開源節流第一便是整頓吏治,實行稅收考成。地方要對地主豪強的偷漏、瞞報予以清查,每年定下稅收考核標準,未能達到標準的,地方官員層層問責。受賄侵占糧稅的,處以刑罰。”

韓佑說完這話,大殿中頓時變得異常安靜。好多官員都抬起頭看向他,甚至有人毫不掩飾帶著恨意的眼神。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裏頭的大部分人都是韓佑口中的“官僚地主”,他這一招就是赫然與眾人為敵。

吳聞茨回頭看了韓佑一眼,搶在他再次開口之前出列道:“陛下,韓尚書這稅收考成之法說來好似容易辦到,實際上根本無法執行。”

殿中很多人同時鬆了一口氣。

夏司言看韓佑麵容平靜,被這樣直白反駁連眉毛都沒動一下,於是問吳聞茨:“為何無法執行?”

“田賦減少,究竟是地主偷漏瞞報還是土地退化導致收成欠佳,其根本還是清查土地的問題。韓尚書所說稅收標準,沒有經過準確的土地丈量根本無法確定。”吳聞茨說完又看了一眼韓佑,繼續道:“再說整頓吏治,陛下從甘州案入手,已經下令停止買官製度,那些通過買官獲得官職但是不幹實事的地方小吏也在逐步清理,這不是能夠一蹴而就的事情。我朝原本也有一套官員考成體係,整頓官風可以從這套體係入手。”

吳聞茨所說的這兩條基本都在韓佑的預料之中,但之後要說的才是今天的重頭戲。

韓佑了解自己的老師,早知道清查漏稅和整頓吏治這兩個方麵都會遭到老師的反對。其一,吳家就是汕州最大的地主,清理漏報瞞報土地首先傷害的就是吳聞茨的利益;其二,整頓吏治更是吃力不討好,吳聞茨作為吏部尚書肯定不願意給自己找這麽大麻煩。高黨柄國多年,致使綱常不舉,教化不行。官場勾心鬥角之風已盛,連吳聞茨這樣的大僚也隻會把精力用在斂財和政治鬥爭上。

因為積弊太深,人心壞朽,要刷新吏治重樹綱常勢必傷筋動骨,沒人願意去做那個捅馬蜂窩的人。

不過韓佑今天不是來捅馬蜂窩的——皇帝掌權不久,根基不穩,現在還不是時候。

韓佑像是被說服了,向吳聞茨拱手道:“老師說得是。”

這時在場的官員們開始交頭接耳,大殿中輕微地嘈雜起來。

禦座之上,皇帝把各位大員的神情收入眼中,緩緩道:“吳閣老言之有理,田賦之弊還是要從土地入手,不若現在就開始丈量土地吧。”

吳聞茨說那麽多當然不是為了搬石頭砸自己的腳,這時他又說:“陛下,丈量土地耗時耗力,少說也要十幾二十年的功夫。遠水解不了近渴,目前既然財政吃緊,還是從眼下容易增加收入的渠道入手比較好。”

夏司言在心裏笑了一下,他那個一本正經的先生也會耍手段來聲東擊西了。明明就是想開放經商,還東拉西扯一大堆土地兼並和田賦流失的問題,土地兼並無法可解的話可是他自己說的。繞這麽大一個圈子原來就是想讓吳聞茨開口接這個話。

不過韓佑出生商賈之家,開放經商的事若是由他來提,很容易被有心之人抨擊。

吳聞茨是老臣,高擎隱退後,官場中有很多人轉而拜到他的門下,他的主張更容易獲得支持。而且他兒子就是戶部管商市的郎中,他對這個裏頭的利益有多深再清楚不過。

夏司言順著吳聞茨的話問:“那眼下有什麽容易增加收入的渠道呢?”

吳聞茨果然道:“比如戶部的經商牌子可以多發一點出去嘛,一家小商戶的牌子錢一年都有幾十兩,大一點的商戶一年能繳納上百兩。就算一戶四十兩吧,真正把這個關口放開了,偌大一個昭國,難道沒有十萬商戶嗎?這樣算下來一年的牌子錢都有四百萬了。”

文官列和武官列的幾位官員也紛紛出班讚同道:“臣等支持吳閣老的說法。”

夏司言問韓佑:“韓愛卿,你覺得呢?”

韓佑道:“啟稟陛下,就算放開關口,牌子錢也並不能增加多少。”說完他又朝吳聞茨一揖,道:“老師有所不知,其實戶部的牌子每年都沒有發完,就因為牌費收得過高了,很多人寧願東躲西藏地做黑商戶,也不願意來領牌子。”

吳聞茨道:“那就酌情降低牌費。”

這時,一直沉默的胡其敏出列道:“不若取消牌費,改征商稅。”

大殿中靜了一會兒,在場的人都知道商稅和牌費,一個是鼓勵發展、一個是設置門檻,聽起來都是向商戶收錢,實則完全是不同的含義。

沉默片刻,韓佑道:“若是改征商稅,那就等同於開放經商了,這……與太祖定下的抑商政策相左。”

“不錯,”夏司言點點頭,“這有違祖製,還是從丈量土地清理田賦上想辦法吧。”

“陛下!”吳聞茨向前跨出一步,急道:“此一時彼一時,太祖定下這項國策距今已有二百多年,如今情勢已經大不一樣了,再不放開經商,於國於民都有害而無利。”

見吳閣老這麽說,其他還在猶豫的官員也紛紛附和。

這時韓佑抬頭與夏司言目光交匯,兩人都不禁會心一笑。

等到官員們各抒己見地闡述了開放經商的種種好處,夏司言終於道:“那就依諸位大臣的,先從京城、吳州和汕州這三個地方開始開放經商。具體細節,還請韓尚書近期擬個章程出來。今天就這樣吧,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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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國考霸韓景略&昭國殿試主考官夏司言祝高考的寶寶們金榜題名!!!

*本章涉及財政和稅收的部分內容參考了項懷誠老師主編的《中國財政通史 第七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