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今天下朝後沒有召官員去暖閣議事就直接回宮了,眾官員依次安靜退出皇極殿。吳聞茨年紀大走路走得慢,韓佑便站在原地等他。

“老師,”韓佑伸手扶著吳聞茨往外走,邊走邊說:“今天的事沒來得及和老師商量就先奏了,還請老師恕罪。”

吳聞茨本來有點不高興韓佑今日所為,但見他如此恭敬有禮又消了點氣,被攙扶著跨過大殿門檻,緩緩地問他:“你是真的想清查土地、整治兼並之弊嗎?”

“那倒不是,”韓佑道:“隻是陛下為軍費的事情發愁,昨晚召我進宮談了。”

吳聞茨皺眉,“那就是陛下的意思?”

韓佑模棱兩可地回答:“學生以為這是陛下的意思。”

“土地清查牽一發而動全身,老夫勸你不要去碰這塊硬骨頭,”吳聞茨語氣嚴肅,“陛下還小,年輕氣盛想幹大事,但你要知道分寸。土地的事,誰動都是找死。”

“學生知道的。”

穿過惠極門之後,吳聞茨拍了拍韓佑的手:“我們再走走,你陪我去內閣。你也快正式入閣了,先去熟悉一下也好。”

韓佑應了,兩人慢吞吞地往內閣小院走。路上走到人少的地方,吳聞茨才說明了他今天找韓佑的真正用意,原來還是為了他的兒子。

吳世傑和韓佑兩個人不太對付,而現在吳世傑又在韓佑手底下辦事,吳聞茨雖然知道韓佑不會故意為難吳世傑,但他還是忍不住想提前跟韓佑打個招呼,讓韓佑多多照應。

韓佑道:“這是自然,老師不必擔心。”

“我本來想給他尋個合適的機會調動調動,往上提一提,但現在要開放經商了,世傑管著商市,正是幹事的時候,就讓他在這個位置上多鍛煉兩年。”吳聞茨頓了頓又說:“你多費點心思帶帶他。”

“上一次滕家豆腐店的事,世傑恐怕心裏還對我有疙瘩。”

吳聞茨擺擺手:“我已經說過他了,他不敢再亂來。你以後若是再發現他有處事不當的地方,直接來找我。”

這話就是要以後韓佑給吳世傑留個麵子,不要什麽都公事公辦,私底下多照顧一些。當初想要做戶部尚書的時候韓佑就考慮過這件事,老師的兒子在自己手底下,又跟自己不和,恐怕以後處理事務會很不順暢。

如今果然遇到這個問題。

隻能說可憐天下父母心,老師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韓佑隻好回答:“是,學生知道了。”

陪著老師走到內閣,又到老師的值房坐了一會兒,韓佑才獨自出宮回了戶部衙門。

開放經商的事情他和吳聞茨說得雲淡風輕,但實際上這個消息從朝會上傳出去之後,立即在整個京城引起了軒然大波。

人人都知道經商獲利豐厚,若是能撈到一個半個官營生意,富甲一方指日可待。因了抑製商業的祖製,從前沒人敢提,現在既然已經在朝會上過了,那些鑽營的眼睛頓時都盯到了戶部這裏。

送走最後一撥求見的官員,已經臨近戌時。韓佑站起身活動了一下坐得僵直的腰背,隻覺得頭暈眼花,又累又餓。

他一進戶部值房就忙得沒時間吃東西,一整天就早上在長樂宮裏吃了兩口點心。又喝了一下午的茶,這時感覺胃裏有點不太舒服。

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人在皇宮裏住了一段日子,被照顧得太好,這時恢複了往日的生活節奏竟然有些難以適應。

韓三命人把轎子停到戶部門口,接韓佑上了轎,又遞給他一個精致的小盅,道:“先生先吃點東西墊墊肚子。”

韓佑揭開蓋子,聞到香甜的雪梨味道,是他最近喜歡吃的雪梨銀耳粥。他正納悶怎麽平日裏大大咧咧的韓三今天突然這麽細心了,還知道給他準備愛吃的粥,韓三又撩開簾子對他說:“這是宮裏剛送過來的。”

韓佑點點頭,端起小盅喝了一口,入口溫度適宜,甜而不膩,銀耳燉得將化未化,正是他最喜歡的口感,看來馮可受了兩代皇帝這麽多年信賴不是沒有道理的。

韓佑把小盅捧在手裏,心裏想著,不知道夏司言這個時候在做什麽,應該是已經跟二哥兒用過晚膳了。

在長樂宮休養的日子,他們每天用過晚膳之後皇帝會教二哥兒寫一會兒字,而韓佑就在一旁逗狗或者看書。常常閑適得令人忘記時間,生出些宮中無日月的錯覺。

他從前以為夏司言喜好美女、喜好熱鬧、喜好玩樂,喜歡整天跟舞姬樂伎混在一起,現在回想起來才明白那大概隻是做給高擎看的樣子。夏司言其實喜靜更多一點,不像一個小孩子。

很快回到韓府。

韓佑在轎廳裏下了轎,繞過照壁往後院走,剛走到花廳就聞到一股濃濃的香味。

天盡黑了,花廳裏點著八盞宮燈,照得廳裏華光四溢。花廳中央架了一口銅鍋,正在咕嚕咕嚕冒著熱氣,放銅鍋的大圓桌上擺滿了盤子。盤子裏是碼得整整齊齊的各種肉和蔬菜,林林總總有十幾樣。

“火鍋?”韓佑驚喜道:“多少年沒吃火鍋了,這是誰做的?”

韓三笑著回答:“今天是先生的生辰,芸娘特意為先生準備的。”

韓佑愣了一下,恍然道:“是今天啊,我都忘了。”

韓府沒有女主人,韓三又是個粗糙的,自從父母亡故以後韓佑就再也沒有過過生辰,一晃竟然也十幾年了。

這時芸娘從廚房端了一盤切得薄如紙片的羊上腦出來,在桌上擺好,走到韓佑麵前盈盈一拜道:“先生回來了。”她回頭看了看火鍋,“這是奴婢循著記憶試出來的味道,不知道能不能還原禹州的口味,還望先生不要嫌棄。”

韓佑露出一個溫和的笑意,“聞著味兒就很正宗,芸娘有心了。”

芸娘受到肯定,高興得臉有些發紅,瞟了一眼韓三,又低頭道:“請先生先去更衣吧,菜都已經備好了。”

不多時,韓佑洗完澡換了身墨色絲綿直裰,頭發還未幹透,隨意用發帶在發尾捆了捆,踱步到花廳來。

這個就是不接待外客的打扮了,難得清閑一下,傳了話給門房說任何人來都不見,便坐下招呼韓三和芸娘一起吃火鍋。

芸娘抱了琵琶來,坐在一旁,笑道:“先生,芸娘已經吃過了,就在這裏唱曲兒給先生聽吧。”

她說完便彈起了上一次韓佑哼唱過的曲子,韓佑凝神聽了一會兒,鍋裏的肉也浮起來了,韓三給他倒了杯酒。

喝著小酒聽芸娘唱曲,兩個大男人竟也把火鍋吃得風花雪月。

剛剛分完一壺酒,廚房的小夥計就來找韓三說送菜的林家來結賬了,請管家去看看賬目。於是韓三便告罪離席,留韓佑和芸娘在花廳。

韓佑向來胃口不好,入了夜更是不怎麽吃得下東西,韓三走了他一個人也沒了吃肉的氣氛,便放下筷子自斟自酌慢慢飲。

這時芸娘彈了一首韓佑沒聽過的曲子,曲調婉轉雲起雪飛,竟有仙音之意。韓佑停杯驚奇道:“如此精妙的曲子我竟然從來沒有聽過,是新曲嗎?”

芸娘搖頭,“這是奴家的一個好姐妹寫的曲子。那個時候我們在禹州肖玉樓,她彈琴跳舞都勝我一籌。我年紀小,又不懂得逢迎客人,媽媽嫌我掙不到錢,要把我賣給地主家做小妾。是我那姐妹親手教我彈的這個曲子,她跟媽媽說她以後隻跳舞不再彈琴,硬逼著媽媽把我留下來的。”

相逢於微時的情誼總是令人動容,韓佑悵然地歎了口氣,“能寫出這樣的曲子,卻毅然為你放棄彈琴,你那位姐妹倒是真正的蕙心紈質。”

芸娘聽完這話卻忍不住哭了起來,眼淚簌簌地滴在琵琶上。韓佑嚇了一跳,問:“你那位姐妹她……不在了嗎?”

“五年前,京中來了個人,說是要挑一個能歌善舞的姑娘送給皇上……就把她挑走了,”芸娘抽噎著,斷斷續續地說,“那之後一別五年,我再也沒有她的音訊……不知如今,她還好不好。”

“送給皇上?”韓佑一怔,“她叫什麽名字?”

“她叫陶滿。”

韓佑點點頭,卻不知芸娘所說的陶滿和他在宮中見過的小滿是否是同一個人。

這時芸娘突然站起身,把懷裏抱著的琵琶橫放在凳子上,兩步走上前跪在韓佑麵前,磕頭道:“奴家知道先生能經常進到皇宮裏去,若是先生能幫奴家找到陶滿,奴家甘願做牛做馬回報先生!”

韓佑伸手扶她:“你不必如此,我會盡量幫你尋。宮中舞姬樂伎就那麽多人,若是確定她就在宮裏,一定能找到的。”

芸娘又磕了個頭才起身,哭道:“奴家這是修了八輩子的福分才能進到韓府,遇到像先生這樣好的人。”

平日裏除了侍女宮女,韓佑很少接觸到女人,更是從來沒有安慰過哭泣的女人。

想到麵前這位是韓三的心上人,今後說不定她會跟韓三成親,成為真正的韓家人,韓佑不禁多了些耐心。從桌上拿了張幹淨的白絲帕遞給她,溫言道:“好了,別哭了,我會幫你的。”

芸娘伸手去接,就這麽一遞一接的時候,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響起,“我說怎麽韓尚書閉門謝客呢,原來是金屋裏有阿嬌了。”

韓佑回過頭,看到夏司言緩步走進花廳,露出麵紗的眼睛似笑非笑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