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佑搖晃了一下,差點站不穩。夏司言伸手扶住他的腰,心也是提到了嗓子眼,沉聲問那宮女:“皇太妃她現在怎麽樣了?”

“救是救下來了,但娘娘她現在還在宮裏尋死!”宮女磕頭道:“求陛下去勸一下吧!”

夏司言心裏一鬆,才發覺自己在發抖。若是皇太妃因此而死,韓佑恐怕一輩子都不會安心。他抓著韓佑的冰冷的手,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不管有多大的阻礙,我都不會放開。

韓佑臉上退去了血色,木然地站著,把手指一根一根從夏司言手裏抽出來。夏司言抓得用力,他抽得更用力,好像要把指骨一節一節掰斷一樣。

夏司言剛剛放鬆的心重重地往下落,整個人都驀然一空,他動了動脖子,不敢看韓佑,別過臉對馮可道:“你看著韓尚書,不準他踏出長樂宮一步。若是沒把人看好,你就人頭落地!”

他這一句威脅是說給韓佑聽的,韓佑聽懂了,往後退了一步,做出一個恭送的姿勢。

夏司言有很多話想說,踏出的每一步都像慢動作,走到門口的時候,終於頭也不敢回地說了一句,“你等我回來。”

他不敢看韓佑的臉色,韓佑每一個痛苦的細微表情都是鈍刀子在他心上割。夏司言隻有一個念頭,我絕對、絕對不會放開你。

天色漸暗,到鍾靈宮時已經暮色四合。

這還是夏司言第一次到鍾靈宮來,剛走進院子,就聽到正殿裏傳來淒厲的哭聲,他加快腳步跨進去,見皇太妃被兩個宮女牢牢地抱著,作勢要往柱子上撞。脖子上一圈紅紅的勒痕,是剛才上吊留下的。

皇太妃看到夏司言進來了,立即掙開宮女,撲到夏司言腳下,哭喊道:“陛下!陛下要為我做主啊!”

夏司言不語,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她抹掉臉上斑駁的淚痕,哭道:“我十六歲進宮,先帝已經病重,我連侍寢都未曾有過!更不要說接觸外男!陛下若是不信,可以立刻請太醫來驗證!”

“朕知道,起來吧。”夏司言對皇太妃並不熟悉,但是因為她一向對夏司逸多有照顧,所以他對這個女人是很有些好感的。然而他現在自己已經心亂如麻,也沒有那麽多心思安慰了。

皇太妃在宮女的攙扶下站起來,夏司言對宮女說:“你們都出去,朕要單獨跟太妃談談。”

幾個宮女悄無聲息地退出去,厚重的殿門闔上,太妃緊緊地抓著夏司言的袖子,“陛下,我真的沒有私通韓尚書。”

夏司言沒有說話,在他的沉默中,太妃還在絞盡腦汁自證清白。她再一次要求皇帝把太醫請來驗明正身的時候,夏司言開口了。

“不用了,”他說,“朕知道你沒有私通韓佑,因為跟韓佑私通的那個人是我。”

太妃攥著皇帝袖子的手鬆開了,她捂著嘴巴,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夏司言看著她,慢慢地說:“朕會還你清白,你不要再做尋死這種蠢事了,死了隻會讓別人覺得你更不清白。”

太妃拚命搖頭,眼淚大滴大滴地從她漂亮的眼睛裏湧出來,“陛下……”

“行了,”夏司言心裏著急回去見韓佑,不想在這裏耽擱太久,盡量溫和地說:“娘娘安生在宮裏待著,不要尋死覓活了。”

他說完轉身就走,太妃情急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陛下!”

夏司言頓住,回頭看她。

太妃聲音顫抖:“陛下準備怎麽還我清白?”

夏司言看了一眼太妃抓住他的手,女人的手細嫩白皙,很瘦,能看到手背上凸起的青色血管,這讓他突然想起他母親的手,放軟了聲音說:“太妃不必擔心,隻要真相大白於天,謠言自會不攻而破。”

太妃卻好像哭得比剛才還要傷心,“陛下,我認,我認下來。陛下不要做傻事。我承認我和韓佑私通,讓我來背這個罪名。”

她把跟韓佑相愛這件事說成是罪名,這個詞刺痛了夏司言,他臉色冷下來,“這跟你無關,朕自會處理。”

太妃抓著夏司言的衣服,用力得指節發白,顫抖著慢慢跪下,淒慘道:“陛下,我反正是個無用之人,活著和死了也沒有什麽分別。當年我進宮不久先帝就大行了,深宮寂寞,是先皇後待我如親姐妹,教我如何在這宮裏活下來。她讓小逸和我多多親近,也是為了讓我在宮裏有個倚靠。在我心裏,皇後就像我的親姐姐,我不能看著我親姐姐的兒子陷入那樣的泥沼。陛下!韓佑他不是孌童、不是普通人,他是前朝重臣!您和他的關係一旦公之於眾,人們會怎麽看您?將來史書會怎麽寫您?皇後若是泉下有知……”

她說不下去了,匍匐在地上嚎啕大哭。

夏司言冷靜下來。太妃說得不錯,他自己不在乎別人怎麽說,可是韓佑在乎。韓佑一開始的拒絕和逃避就是因為人言可畏,如果不顧一切公開他和韓佑的關係,隻會把韓佑越推越遠。

他想冒天下之大不韙立昭國史上第一個男後,可是他想立的那個人願不願意要那個位置呢?

他伸手把太妃扶起來,“這件事本就與你無關,朕會查清楚究竟是誰在造謠把你攀扯進來的。安心等消息吧,朕自有分寸。”

“陛下……”

“不必再說了,這件事的後果無論如何不會讓你來承擔。”

從鍾靈宮出來之後,夏司言思路清晰了,對方來勢洶洶,用的卻都是不入流的手段。暗殺不成就造謠誹謗,說明他們手上根本沒有什麽有力的武器。

剛才是他自亂陣腳了,對方目標明確是衝著韓佑來的。如果真的因此而公開他和韓佑的關係,反而正中對方下懷陷韓佑於不利。

如果說有一天要宣告天下韓佑是他夏司言的人,也應該是他和韓佑都願意公開的時候,而不是被逼無奈。

夏司言一步一步走回長樂宮,心裏已經計算清楚這盤棋究竟應該怎麽下了。

長樂宮中,韓佑盤腿坐在禦榻上,雙目微閉,兩隻放在膝蓋上的手掌心朝上,拇指和中指若虛若實地捏著,擺出了一副高僧準備圓寂的樣子。

這時夏司言心裏已經沉靜下來,他走到韓佑麵前躬著身子細細地觀賞。還是第一次看到韓佑打坐,這人背著他總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習慣。

韓佑睜開眼睛,“陛下回來了,太妃還好嗎?”

夏司言仔細看他的臉,發現他臉上也平靜了,心下稍安,笑了一下,“她沒事了。”

“沒事了?陛下勸住她了?”

“嗯,”夏司言站起來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輕描淡寫地說:“我告訴她,跟韓佑私通的是朕,她不能搶了朕的這份名頭。”

韓佑呼吸一滯,“那……太妃她怎麽說?”

夏司言把茶當酒,朝韓佑舉了舉杯,“她祝我們幸福。”

韓佑沒有心情開玩笑,趿著鞋走到夏司言身邊,“不過當務之急還是盡快查出是誰在造謠,衝我來就算了,把皇太妃牽扯進來,這個用心實在是太惡毒了。”

“看來韓愛卿也想通了其中的關節,這件事的關鍵是造謠,”夏司言把杯子放回桌上,深深地看著韓佑:“跟你和我的事情沒有關係,所以你不必自責。”

“但是,”韓佑垂眸道,“這件事終究是因我而起,之前就有我和舞姬的傳言,我沒有在意。若我是真的做到了謹言慎行,這個謠言從一開始就不會產生,更不會鬧到六科廊言官那裏去。”

“有人要整你,多得是莫須有的罪名,”夏司言伸手摟他,“你沒有錯。”

韓佑站著沒動,夏司言的手又緊了緊,把他抱到身邊,貼著他的臉說:“我不會放手的,你有什麽想法都自己爛在肚子裏,明白嗎?”

韓佑靜了一會兒,岔開話題道:“我想到幾個人。”他說著就從夏司言懷裏掙脫出來,走到書案前,鋪開紙,提筆蘸墨,在紙上寫下幾個名字。

“這幾個人都是之前找過我,被我拒絕了的。這次除了鹽鐵之外,我們把酒、茶、絲綢、瓷器納入官營,原本在做這些生意的大家族肯定是最不願意配合的,他們這幾個人,我認為嫌疑最大。”

“嗯,我把名單拿給破曉,讓他們去查。”

夏司言要把紙疊起來,韓佑又道:“等等!還有一個人。”

他拈起筆又頓住,像是在猶豫要不要把這個名字寫上去。

“怎麽?”夏司言問,“是誰?”

韓佑又把筆放下,斟酌道:“之前我把茶市交給吳世傑管,但是我很快就發現他暗中聯絡商戶,企圖向商戶索取賄賂。於是我就把他從金科司郎中的位置調去了一個閑職,這件事老師也是知道的。吳世傑本人對此十分不滿,多次在人前說我針對他……不過我想,他應當也不至於這樣壞。”

夏司言拿過筆,在紙上寫下吳世傑三個字,“他的行為都已經可以移送督查院了。韓愛卿,你什麽時候也學會徇私包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