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佑到底還是拗不過夏司言的軟磨硬泡,跟著他一起回了長樂宮,本打算用過晚膳之後就去內閣的,結果還沒跨出寢殿就病倒了。

袁征來看了之後說是“心勞”。思慮過重而積勞成疾,耗損了心血,致使身體受不得涼受不得熱,一點小小的風吹草動就容易生病。至於是什麽風吹草動,袁征沒有明說,但韓佑今天傍晚在戶部值房是怎麽受的涼,夏司言當然比誰都清楚。

袁院使為韓佑施了針,開了方子,然後對皇帝稟道:“陛下,韓大人這高熱恐怕一時半會兒還降不下去,今晚可能會有反複,需要一直有人守著。臣開的方子重在調養,韓大人身體底子不弱,隻是這幾年耗損太多,所以最重要的還是在他自己——要想徹底康複,唯有休養二字。”

韓佑燒得厲害,這時已經睡過去了。夏司言抓著他的手坐在床邊上,聽了袁征的話點頭道:“嗯,朕知道了。今晚就辛苦院使住在長樂宮裏,以防萬一。”

這一段時間袁征給皇帝配過很多次**時使用的特殊藥膏,皇帝對這個韓大人有多上心他是最清楚不過的,於是躬身恭敬道:“是。”

夜深了,長樂宮裏仍燈火通明。

夏司言對韓佑的事情從不假他人之手,親自絞了毛巾幫他擦臉敷額頭,時刻摸著他的體溫,若是覺得有一點燙了就要命人去把袁征請來。

每次韓佑病了整個長樂宮都像皇帝本人病了一樣緊張,所有太監宮女不論當值不當值,都在寢殿外頭候著。

這一夜終於過去,漏刻房報了寅牌,悠遠的鍾聲在尚未蘇醒的皇宮上方回**。

馮可陪著皇帝守了一晚上,見皇帝已經困得睜不開眼,心疼道:“陛下,今天的例朝還開嗎?要不要老奴去皇極殿那邊兒說一聲?”

“開啊,”夏司言打了個嗬欠,捏著鼻梁說:“要開的,今天是春節前最後一次朝會,二十九就放春假了,今天要把預算過了。”

“那陛下您睡一會兒?”

“現在什麽時辰了?”

“老奴剛剛聽到寅時的鍾聲,”馮可小心勸道:“陛下小睡半個時辰吧,老奴在這兒守著,半個時辰一到就叫您。”

夏司言也確實困得不行,說,“也好。”便脫了鞋子鑽進韓佑的被窩裏跟他睡在一個枕頭上。

韓佑剛發過一場汗,長發被汗水濡濕了貼在臉頰上,連帶著裏衣和被子也有些濕潤。夏司言也不嫌,把人抱進懷裏,臉貼著他濕漉漉的額頭,閉上眼睛就睡著了。

韓佑越睡越熱,身上也十分酸痛,覺得很不舒服。他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竟然一個人躺在路邊上。

陽光很刺眼,他抬手擋住光線適應了一會兒,爬起來看到他身處一個陌生的村莊。日光灼熱,缺水的大地被烤得龜裂,目之所及都是被燒毀的斷壁殘垣。

道路兩邊的禾田中一棵莊稼都看不到,隻有幾根枯萎的禾苗落在土地的幹裂的縫隙裏。幾個幹瘦的農人圍在田地中央,好像是在挖什麽東西。

韓佑想問一問這裏是什麽地方,張開嘴巴說話卻怎麽也發不出聲音。他有些驚慌,跑到田地裏去拉住一個老農的手臂,那老農回過頭看他。韓佑看到那個老農眼眶裏黑洞洞的沒有眼睛,嘴裏還銜著一根小孩兒的手指。韓佑嚇了一跳,忙向後倒退幾步,然後他發現那幾個人是在把埋在地裏的小孩兒屍體挖出來吃。

他驚恐地大叫起來,依然是被堵住了喉嚨,長大嘴巴發不出一點聲音。巨大的恐懼籠罩著他,壓得他喘不過氣,身體僵硬得無法動彈,卻又在止不住地顫抖。

這時有一隻溫暖的手掌從背後伸過來蒙住了他的眼睛,他聽到夏司言溫柔的聲音說:“別看。”

恐懼感驀地消失了,壓得他無法呼吸的感覺也沒有了。他睜開眼睛,驚魂甫定地叫了一聲,“陛下。”

夏司言立刻醒了,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低聲問他:“燒退了,現在感覺怎麽樣?”

韓佑心裏砰砰地跳,剛才那個夢讓他感到十分不安,他很著急地開口:“陛下,我做了一個夢。”

“噩夢嗎?”

韓佑嗯了一聲,想馬上把那個夢境的內容告訴夏司言,夏司言卻捧著他的臉,用額頭貼著他的額頭說:“沒事,不要想它,再睡一覺就能把噩夢忘了。”

“可是……”可是那個夢很不詳。

他沒機會說出來,因為馮可這時候躬身提醒皇帝,時辰到了,請陛下去更衣準備上朝。

夏司言在韓佑額頭上親了一下,說:“自己蓋好被子,等我上朝回來再起床,然後跟我一起用早膳,好不好?”

韓佑愣愣地說了好,才想起自己也是要上朝的,他撐著身子坐起來,“我的朝服呢?”

夏司言把他按下去,“你別去了,預算的事情我讓你的左侍郎替你說,你好好休息。”

韓佑堅持要去,掀開被子想起來,夏司言吻著他讓他躺回去,然後用夢裏那種溫柔的聲音說,“聽話,別去了,袁征說你需要休息。”

不等他反應,夏司言起身幫他把被子掖好,然後又吩咐馮可去拿了一碗藥過來給他喝。

看著他把藥喝下去皇帝才走。

許是藥效很快起了作用,韓佑又睡著了。這一次他沒有再做夢,睡得很好。再次醒來的時候果真忘了之前那個噩夢的具體內容,隻是心裏沒有由來地陣陣發慌。他努力回想了一下,隱隱約約覺得那個夢好像跟夏司言有關,但是又什麽都不記得了。

每年十二月二十六的朝會都是關於預算的,因為涉及到各部各衙第二年的開支份額,互相扯皮的事情總是很多,導致這個會一般都要拖到中午甚至下午才能結束。而今年的預算會議卻進行得十分順利,因為夏司言在各衙門上報草案給戶部之前,已經把各大堂官叫進宮裏來提前商議過了。

所以這次朝會就是嚴正楠把各項開支和其中重要的明細挨著念了一遍,大家聽了沒有異議就由皇帝拍板通過了。

夏司言從皇極殿回來的時候才辰時三刻,他朝服都沒來得及換,就先到寢殿裏去看韓佑。

韓佑這時已經起了,剛沐浴完畢正在換衣服。他一向不喜歡別人伺候,自己把濕漉漉的頭發撩開,往身上套幹淨的外袍。宮女捧著毛巾站在一邊,不敢上前幫忙。

夏司言走過去拿起毛巾,讓宮女下去,然後把韓佑還在滴水的頭發用毛巾裹起來,從後麵抱住他,“頭發這麽濕怎麽就穿衣服了?”

“陛下回來了,”韓佑從鏡子裏看他,“廷議通過預算草案了嗎?可有改動?”

夏司言理所當然道:“沒有改動,韓愛卿審過的,大家都信得過。”

韓佑想到那八百萬兩用來造火器的軍費,心裏有些堵,但是皇帝已經跟那幾個大商戶簽好了鈔引文書,他再說什麽也是徒勞。

曾經他以為隻要站在高處,就能做成他想做成的事,如今他已經站在了離皇帝最近的位置,仍然無法左右很多事情。

當初夏司言巧舌如簧地用太祖和楊清和的事例說服了他,但是他和夏司言卻永遠無法跟太祖和楊清和一樣君臣一條心。

不論他們身體多麽親密。

韓佑酸楚地想,夏司言瞞著他召見那些大商戶,瞞著他簽了鈔引,而這分明是他戶部的事。

自從他決定跟夏司言好好相愛,他就再也沒有算計過皇帝什麽,事事坦白得不能再坦白,連詹宇周奎胡其敏他們有什麽小九九他都會分析給夏司言聽。這時候他想,也許他也不能太過坦白,有些事情該周旋設計的還是要周旋設計。隻是如果這麽做的話,又把他們的感情至於何地呢?

他韓佑的愛不是拿來算計的。

若是真的走到那一步,他和夏司言的感情也走到頭了。

韓佑從鏡子裏麵看到皇帝在為他擦拭頭發,神情很認真,像是把他視若珍寶,於是他又為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感到十分愧疚。

夏司言感覺到他的目光,抬眼跟他在鏡子裏對望,“偷看我做什麽?”

韓佑錯開視線,“沒什麽。”

夏司言想親他,他躲開,“我病了,會把病氣過給你。”

夏司言掰著他的下巴不讓他躲,含住他的唇模糊不清地說:“昨晚我都不知道親過多少回了,要過早過了。”

黏黏糊糊地把頭發擦得半幹,夏司言又讓他在鏡子前坐下,要幫他梳頭。

皇帝自己的頭發都是宮女打理的,韓佑的頭發皇帝卻不讓別人碰。他每次幫韓佑梳頭都會把韓佑弄得很痛,但是韓佑每次都還是會依著他。

這時馮可急匆匆地跑進來,稟道:“陛下,蘭夫人入京了。”

夏司言手上一頓,“她什麽時候入京?”

“已經進城門了。”

夏司言臉上閃過一瞬間的慌亂,“為何不早報?”

馮可愁眉苦臉地說,“奴才也是剛得到的消息,這……”他看了一眼韓佑,試探道:“要不……先把韓大人送出宮去?”

“來就來吧,”夏司言很快恢複了平靜,繼續幫韓佑梳頭,“正好朕也很想把韓佑介紹給姨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