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夫人是昭國人人如雷貫耳的名號。她是鎮西將軍章舟翰唯一的妻子、先皇後的親姐姐,皇帝陛下的親姨母,但更重要的是,這位將門虎女曾經在西涼之亂中以雷霆手段鎮壓三萬叛軍,立下赫赫之功,捍衛了一方平安。

她雖然不是有正式官職的武將,但她的名聲早已大過他的丈夫,以至於人們習慣了不叫她章夫人,而叫她蘭夫人。

韓佑很清楚這位蘭夫人是這世上唯一一位還有資格管皇帝私生活的人,而自己的身份又確實不尷不尬,實在沒有什麽理由留在長樂宮裏等著會麵。

他和夏司言在一起的時候常常忘記周遭的人和事,刻意忽略外界的一切,蒙著眼睛捂著耳朵隻想沉溺在和夏司言相處的時光裏。這時突然來了一位舉足輕重的長輩,韓佑才猛然驚醒,原來他心裏還是畏懼的。

“那我就先告退了。”

韓佑想站起來,夏司言又按著他的肩膀讓他坐下去,用發帶幫他把頭發綁好,從鏡子裏看他,“早晚要見的,先生這麽好,姨母一定會喜歡你。”

這話裏的深意,明明是近似於承諾的甜言蜜語,卻讓韓佑心裏不禁抽緊,甚至生出了想要逃離的衝動。

“年關到了,”他臨時找了個借口,“內閣還有一些事情要在春節前定下來,我還是……先走了吧。”

“害羞了?不好意思見她?”

韓佑順著夏司言的話說:“是有點不好意思。”

夏司言彎腰從後麵抱他,下巴放在他頭頂上,“那我先跟她說一下,午時再派人來內閣院子接你好不好?”

韓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隻是請馮可幫他安排了馬車回府更衣,走的時候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狼狽的逃兵。

韓佑離開不久,馮可又來稟報說蘭夫人已經進宮了,不過她先去了皇太妃的鍾靈宮。

因為先皇後的關係,蘭夫人跟皇太妃的感情很不錯,不過蘭夫人長期跟著丈夫在西邊涼州和甘州兩地駐紮,很少有時間進京。

夏司言十分懷疑這次姨母突然過來是從皇太妃那裏得到了什麽消息,不知道姨母對他和韓佑的事情會有什麽反應,所以先下手為強是很有必要的。否則姨母若是拿著興師問罪的態度來找他,他就會非常被動。

看著時辰還早,夏司言命人在寢殿後圍廊的靜遠齋裏擺了茶點,派人到鍾靈宮去把皇太妃和蘭夫人請過來。

蘭夫人披著氅衣,大步而來。氅衣下麵的暗紅色外袍已經洗得有些陳舊,跟衣飾華貴的皇太妃很不同。但她周身氣度驚人,令人不敢忽視。

蘭夫人一走進長樂宮,夏司言就從遊廊那邊迎上來,伸出雙手擁抱她,親親熱熱地喊:“姨母!”

原本一臉肅容的慕瑾蘭見他這樣也忍不住彎了彎嘴角,隨即又很快拉下臉,道:“皇上真是好本事,給了姨母好大一個驚喜。”

“啊?”夏司言假裝沒聽懂,“姨母說的是哪一件驚喜?最近值得驚喜的事情有點多啊。”

“還有哪一件?”慕瑾蘭挑眉,“皇帝你自己說說最大的驚喜是什麽?”

夏司言看了一眼皇太妃,皇太妃心虛地別開臉,並不參與他們的談話,但夏司言已經從她臉上的表情確定了姨母所指的是什麽,大大方方地說:“最大的驚喜嘛,當然是外甥找到了稱心如意的伴侶。姨母您待會兒留下來用膳,朕派人去把他請過來給姨母接風。”

慕瑾蘭眼神銳利地看向夏司言,夏司言燦然一笑:“年末了他們內閣事情多,不然該讓他跟朕一起來迎接姨母的。”

“這麽說,陛下是鐵了心要那個人了?”

夏司言跟她對視,分毫不讓,“是鐵了心的。”

慕瑾蘭停下腳步看了夏司言一會兒,突然笑了,“倒是跟我那死腦筋的妹妹一個樣子。”

夏司言驚訝道:“姨母這是答應了?”

“我不答應,陛下就不跟他好了嗎?”

“當然不會。”

“這不就是了,”慕瑾蘭繼續往前走,“那我答不答應又有什麽關係呢?”

雖然她說得輕描淡寫,但她此次來京為的正是這件事。十五日前,她收到皇太妃的信,信中隱晦地提了一句皇帝和一位內閣大臣的事,她意識到這是一件震動朝野的大事,立即扔下丈夫和兩個孩子,快馬加鞭就往京城趕來。

原本她打算跟夏司言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但是剛才聽皇太妃說了當日皇帝在鍾靈宮說的話,她改變主意了。

這件事的關鍵不在皇帝,而在那位名叫韓佑的文臣。

說動夏司言她是沒有把握的,因為她了解夏司言。從前朝中人人以為小皇帝軟弱可欺的時候,她就對她的丈夫說過,這位昭暄帝是隱藏在深淵的潛龍,而後來發生的一係列事情恰恰證實了她的想法。

說著話很快到了靜遠齋,夏司言請皇太妃和姨母在紫袍玉帶石茶盤前坐下,要親自泡茶給他們喝。

慕瑾蘭看著他不太熟練的泡茶動作,知道這是皇帝在想法子討她的好,所以在皇帝誇讚韓佑的時候,她也順著話頭說了幾句好聽的。

皇太妃坐在一旁不知所措,明明剛才在鍾靈宮的時候蘭夫人為此發了好大的火。她以為蘭夫人到了皇帝麵前一定會極力勸阻,可是眼下卻好像又突然同意了陛下和韓尚書的事,不知道蘭夫人究竟是個什麽意思。

在夏司言為他們續水的間隙裏,慕瑾蘭遞了一個眼神給皇太妃,讓她安心。

待到密雲龍大紅袍第二次出湯,慕瑾蘭很自然地轉換了話題,“我聽說陛下今年要花八百萬兩銀子造火器,這麽大手筆,可是有什麽新鮮玩意兒了?”

夏司言垂眸倒茶,笑道:“姨母消息靈通,上午才在廷議上定下來的,您這就知道了。”

“是火銃?”

“不是,火銃是個好東西,可惜炸膛的問題一直沒能解決,”夏司言把橙黃的茶湯倒進杯子,遞到皇太妃麵前,提醒她小心燙,然後繼續道:“這一批造的是巨炮。”

慕瑾蘭一下子來了興趣,二人談論起兵器就忘了時辰。

一直聊到過了午時,馮可來稟報皇帝,去內閣接韓佑的人回來說韓大人去戶部衙門了,問要不要到戶部去請。

夏司言知道韓佑還沒做好見姨母的準備,也不想讓他太為難,便對蘭夫人抱歉地笑了一下,“他那個人一忙起政務來就什麽都忘了,不過這段時間正是戶部最著緊的時候,還請姨母不要怪他。您在京裏多住些日子,過幾天春假,朕帶他一起去給姨母拜年。”

這時候慕瑾蘭心裏已經盤算好了要跟韓佑說些什麽,點點頭,不動聲色道:“陛下有這樣的肱股之臣,朝政之事也可放心。”

三人又坐了片刻,慕瑾蘭借口自己長途奔波有些疲勞,沒有胃口,婉拒了夏司言留她在宮中用膳的好意,便告辭出宮了。

鎮西將軍在百順街有一座府邸,供家人入京辦事時落腳,常年有下人打掃照料。蘭夫人輕裝簡便,出門隻帶了兩個隨從,回府的路上她臨時改變主意,掉轉馬頭直往韓府而去。

韓佑回戶部原也沒有什麽要緊的事,隻是想找個借口避開和蘭夫人的會麵。

如果有一天真的要跟蘭夫人坐在一起,他也希望不是現在這樣,他希望他能做好準備,能跟夏司言一樣有底氣。現在還不行,他還對他自己、對他和夏司言之間的許多事情沒有理清楚頭緒。

原本他以為已經理清楚了的。

在部衙裏磨蹭到酉時,估摸著晚膳也躲過去了,韓佑才出門回府,誰知他回了府才知道有一位姓慕的夫人已經等候他多時了。

韓三在轎廳裏迎接他,麵色為難地抱怨:“我跟她說了今天您不在家,要很晚才回來,可是她一定要等您。”

“算了,沒事。”

繞過照壁便見一位身著暗紅色長袍的中年女人獨自坐在花廳閉目養神,韓三跟他示意就是這位,韓佑點點頭,叫韓三讓廚房準備待客的晚餐。

韓佑踏進花廳時,慕瑾蘭就睜開了眼睛。

“蘭夫人。”韓佑恭敬行禮。

慕瑾蘭似乎並沒有作客的自覺,主人家行禮她也不站起來,坐著受了這一拜,指著麵前的凳子說:“韓大人,坐。”

蘭夫人舉手投足帶著婦人少有的威嚴,韓佑很久沒有這種在長輩麵前的拘謹感覺了。老老實實坐下,甚至忘了讓下人上茶。

慕瑾蘭開門見山道:“韓大人是什麽時候進宮給小言做侍講的?”

聽到她稱皇帝為小言,韓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愣了一會兒才說:“是昭朔二十九年。”

“昭朔二十九年啊,”慕瑾蘭仰臉看著外麵灰蒙蒙的天,好似陷入了回憶,緩緩地說:“那年小言八歲。”

韓佑沒有說話,慕瑾蘭望著天沉思了一會兒,又問他:“韓大人是哪一年的?”

“晚輩生於昭朔九年。”

“嗯,”慕瑾蘭點點頭,“那你要比小言大十二歲,也難怪。”

她沒說也難怪什麽,但是韓佑聽出了很多種意思。比如也難怪夏司言會喜歡你,因為你陪著他走過了整個少年時期。又比如也難怪夏司言會這樣依賴你,因為你年紀比他大那麽多,你有的是辦法拿捏他。

慕瑾蘭對她的“也難怪”不做解釋,任由韓佑去猜。然後她接著問:“韓大人今年三十一了吧?為何還不成親,是因為小言嗎?”

韓佑沉默片刻,在心裏歎了口氣,平靜地回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