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瑾蘭輕笑了一下,她笑起來跟夏司言有點像,眼睛下方小小的臥蠶會隨著笑意隆起,看起來很親切。先皇後也有一雙這樣的眼睛。

“韓大人,”蘭夫人笑盈盈地說,“陛下他年紀小不懂事,你既已過而立之年,也合該懂事了。”

韓佑靜了一會兒,“蘭夫人所說的‘懂事’,指的是什麽呢?”

蘭夫人雖麵帶笑意,說話的語氣卻尖銳而不容置疑:“君臣之禮,國之大義。君臣之道就是天道,若是走偏了,那就是家國不幸,會給萬民帶來劫難。懂事,自然就是不可做出傷害天道的行為。韓大人做官都做到這個位置了,難道還不明白這麽簡單的道理?”

韓佑怎麽會不明白這個道理,他每天都在被這個道理折磨,但是這些苦處隻能憋在心裏,他不能跟外人承認,一旦承認了,他和夏司言就沒有以後了。

他鎮定地說:“我與陛下雖有超乎君臣之禮的情誼,但我們從未因私廢公。反而正是因為多了這一層關係,我為官隻會更加謹慎,處處自省,為的就是不讓陛下因我們的私人情感而在政務上有所偏頗。我問心無愧,並不認為這層私人情感傷害了天道。”

“私人情感?”蘭夫人一字一頓地重複,“皇帝的任何事都是天下的事,他有什麽私人情感?”

“他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軀,為何不能有呢?”

“嗬,”蘭夫人冷笑,“你倒是硬氣。不過韓大人,你若隻是一介平民,皇帝就算把你養在後宮也不是不行,我也便睜隻眼閉隻眼就算了。可你是朝臣,而且還是內閣重臣,你是陛下在朝中的手和眼睛。君納臣諫,臣事君以忠,你若是被個人情感蒙蔽了雙眼,還能諫言建忠嗎?”

蘭夫人頓了一下,身體前傾,直直地盯著韓佑的眼睛,威勢畢現,“你真的做到問心無愧了嗎?”

韓佑跟她對視,麵上不顯,但其實已經如芒在背。

君納臣諫,臣事君以忠,他問心有愧。想起和夏司言的爭執,以及他自己數次放棄原則的妥協,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

蘭夫人看出他的猶豫,在這個話題上便點到為止。她之前為了了解韓佑的品性,特意找了韓佑寫的文章來看過,知道這是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文官。這種文官在昭國曆史上有過很多,他們的共同特點就是心思細膩、想得多、看重名節,並且容易作繭自縛。

她收起威嚴,換上語重心長的口氣繼續道:“陛下過了年才十九歲,還是小孩子心性。不過小孩子總有長大的一天,他最後一定還是會立後的,到那個時候,宮中朝中都沒有你的位置。你寒窗十幾載,從禹州一個小商人之子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容易,不要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

韓佑沒有接話。

慕瑾蘭觀察他的神情,覺得火候已經差不多了,便也不等他回話就起身離去。在幹柴堆裏埋下一顆火種,等到有風的時候火就會燒起來。韓佑是個聰明人,他自己會把火燒得更旺的。

韓佑一個人在花廳坐到暮色四合,韓三來問他晚餐要擺在哪裏,他搖頭說:“客人已經走了,你們吃吧。”

“啊?”韓三剛才一直在廚房裏跟著芸娘打轉,不知道這邊是什麽情況,懵了一下:“她什麽時候走的?”

“走了一陣子了。”

“她……”韓三回頭望了一下影壁,“她為難先生了?”

“沒有,”韓佑撐手扶著額頭,他從下午開始就一直不太舒服,閉了一會兒眼睛才站起來,沒什麽精神地說:“我先去睡了,若是有人來找我,就說我不在。”

韓三應了,看著韓佑慢慢往後院走去,不知怎的,竟然覺得十分難過。

睡下沒多久,韓佑又發起了熱。到了亥時,韓三來問他要不要吃點東西,才發現他人已經燒得有點迷糊了。

韓三出門去請大夫,剛好碰到從宮裏出來給韓佑送藥的馮可。

袁征開的藥一天三頓,一頓都不能落下。中午是派人送到戶部衙門的,晚上這一頓皇帝不放心,讓馮可親自送到韓府來,順便看看韓佑人怎麽樣了。

韓佑的病情反複讓馮可不敢大意,馬上派人回宮稟報。很快,皇帝就親自過來,把迷迷糊糊的韓尚書抱走了。

半路上韓佑醒過一小會兒,夏司言把藥給他喂了,又一路把他抱進長樂宮裏。

袁征一早就得到消息到寢殿來候著,夏司言把人安頓在**,壓著火問:“他今天早上看著都已經好了,怎麽又燒起來了?你不是說過了昨晚就沒事了嗎?”

袁征不卑不亢地回答:“臣是說過,昨晚的高熱若是在今天早上退了就沒事了,不過臣也說過,韓大人他的病是要長期調養的。今日才剛好一點,本就是虛弱的時候,恐怕又受了心勞,因此病情才會反複。”

“那今天晚上他又會像昨晚那樣發熱好幾次嗎?”

袁征伸手按在韓佑的手腕上仔細把了脈,沉思片刻,道:“今日的三次藥若是都服過了,這一陣的熱應該很快就會退去,韓大人今晚定能睡得舒服一點。隻是近幾日就不要叫他操勞了,能臥床靜養是最好不過的。”

這話讓夏司言鬆了一口氣,昨晚韓佑睡得難受,他在旁邊看著也心疼,韓佑能感覺舒服一點,他心裏就踏實了。

“朕知道了,有勞院使,今晚還是住在長樂宮吧。”

“是。”袁征收拾了診療工具退出去。

馮可目送袁征走出殿門,這時寢殿中隻剩下他和皇帝二人,他輕聲道:“陛下,老奴剛才在韓府的時候,聽他們下人說,有個姓慕的夫人去找過韓大人,您看那會不會是……蘭夫人?”

夏司言扯了扯嘴角:“什麽會不會是,肯定是她!朕還覺得奇怪,她為何這麽輕鬆就放過了。原來是聲東擊西,拿韓佑開刀去了。”

“那現在咱們該怎麽辦?”

夏司言煩悶地說,“也不知道姨母跟他說了什麽,他又是一個心思比星星還多的人,別人一句話他能想一天。等他醒了再說吧。”

馮可歎口氣:“那陛下也歇了吧,昨晚您就一宿沒睡。”

夏司言嗯了一聲,卻還是坐著沒動,隻是看著韓佑的睡臉發呆。馮可又小聲提醒了兩次,他才脫掉外衣躺上去,把韓佑摟進懷裏。

他聽見馮可輕手輕腳地走了出去,隨即傳來殿門關上的聲響。過了一會兒,又有人輕手輕腳地進來,把寢殿中亮如白晝的十二盞宮燈吹滅了一些,周圍頓時暗下來。

韓佑還睡得很沉,他的睡相很好,睡的時候給他擺成什麽姿勢,他就能用這個姿勢睡到天亮,被抱著也就老老實實地窩在懷裏。夏司言想,若是他醒著的時候也能像睡著了一樣聽話就好了。

最近他們老是吵架,夏司言幾次想對他發火都忍下來了。心疼、舍不得、不想把跟他相處的時間花在爭吵上,皇帝隻有那麽一點少得可憐的柔情,全交付給韓景略了。

韓佑在半夜被餓醒,先是聞到夏司言身上熟悉的味道,他還以為他是在做夢,沒想到睜開眼睛真的看到自己和夏司言睡在一起。模糊的記憶慢慢回籠,他才想起好像昨天傍晚是跟著皇帝進宮了。

他動了一下,皇帝立刻睜開眼睛,親了親他,“醒了?”

“嗯。”

“感覺好些了嗎?要不要喝水?”

“要,”韓佑說,“我有點餓。”

“就喝點水吧,夜深了,不要吃東西了,不然你又要胃疼。”

夏司言掀開被子起身,走到小圓桌旁倒了一杯溫水。韓佑撐著坐起來,就著夏司言的手把水喝了。夏司言問他:“還要嗎?”

“不要了,”韓佑皺眉說,“但是我真的很餓。”

夏司言把杯子放回去,坐到**看韓佑的臉,“臉色比今天晚上剛來的時候好多了,聽話,袁征說你脾胃虛弱,半夜吃了東西明天又要不舒服。”

韓佑睡得暈頭暈腦,順從地點點頭,委屈道:“那好吧。”

夏司言看著他懵懂的樣子,心裏很軟,這樣的韓佑平時很難看到,少看一眼都覺得吃虧。不舍得睡了,抬手捏了捏 他的後頸,啞聲道:“不過可以給你吃點別的,要嗎?”

“什麽別的?”

於是夏司言吻住他,推著他濕軟溫熱的舌頭填補他空虛的口腔。他溫順地摟著夏司言的脖子緩緩倒下去,跟夏司言很深很認真地接吻。

他的恐懼、內疚、不安、自責,全都被安撫了,這一刻他又想起蘭夫人說的話,如果他真的隻是一介平民,就算被夏司言養在後宮也沒什麽。

若他和夏司言都是普通人就好了。

他願意和夏司言過柴米油鹽的日子,撇開他的理想和抱負,去過普通人的生活,找一個遠離京城遠離朝堂的地方。可以在農村也可以在禹州老家,耕田或者做點小生意,養一隻貓一隻狗,院子裏種棵大槐樹。

既掌控不了戰爭,也設計不了國家大政的走向,老天給他們什麽生活他們就過什麽樣的生活。當戰火燒到他們的國家,他們就拿起武器去對抗,他們像其他所有百姓一樣在曆史的洪流中翻滾。戰亂也許會使他們分離,災荒和瘟疫也許會奪取他們的性命,但他們至死都是相愛的,永遠不會相互猜疑和算計,永遠不會因為深愛彼此而感到痛苦。

韓佑在身體的晃動裏生出些悠遠的念頭,他緊緊地抓住夏司言的手臂,為心裏湧起的強烈情緒而感到羞恥。他抱緊了夏司言,把頭埋在他肩膀上。

“今天這是怎麽了?”夏司言察覺到他抵著自己的形狀,忍不住笑他,“精神這麽好啊?我得去問問袁征給你吃的是什麽藥。”

韓佑不說話。夏司言感覺到肩膀上濕漉漉的,才發現韓佑在哭。

“怎麽了?”夏司言雙手捧著他的臉,吻掉他的淚痕,看他哭得眉頭發紅,頓時心疼得不行,“是不是我那個姨母欺負你了?”

韓佑瞳孔紅得像染了血,眼中的夏司言也蒙了一層紅,他想好好把夏司言看清楚,卻不管怎麽用眼淚衝刷都洗不掉那層紅色。這一切在紅色的籠罩下都顯得不真實,好像隨時會被證實是一場夢。

他哭得停不下來,夏司言隻好不停地吻掉他的眼淚,怎麽哄都哄不好。

“我想要你。”韓佑哭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