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盎長狹窄的通道一味延伸下去,似永無盡頭。陰冷潮濕的氣息充滿整個通道,壁上的油燈發出淡黃的光芒,視野裏的景致更見惶惶,燈罩上凝著層水霧,細密的水珠顆顆分明。過道裏的風攪著種種陰寒的氣息來來回回,卻始終走不出這盎長的窄道。

老實說起來,這水牢的陰冷,比起明納洞來,其實還差了許多。

隻是,明納洞僅僅是陰冷而已,而這水牢,除了陰冷,還有無盡的黴味,以及催生人心底絕望的壓抑。

一想到秦痕被關在這樣的地方,秦休心裏便跟針刺一樣,有一陣無一陣暗暗的緊。

以小痕的心疾……他最呆不得就是這種地方,陰寒濕冷,空氣又差……

走了好一陣,通道的盡頭才出現在視線內。還未見到水牢中情形,一抬頭,卻能看見壁頂隱約的水光。

倒映在通道頂上的水光脈脈,一層層暈開在昏黃的火光裏。

看似靜默,其實風不平,浪不靜。

哐當一聲響,水牢門上巨大的鐵鎖被打開來,再是嘩啦啦一陣嘈雜的鐵鏈鐵門碰撞聲後,麵目生疏的看守用平得沒有一絲起伏的聲音說道。

“到了,進去吧。”

水牢的門修得極矮,比尋常的房門低了一半還不止。秦休低著頭,彎身鑽進牢裏,又是嘩啦啦一陣響動,那看守已把牢門鎖了起來。

“教主有吩咐,讓你別耽擱太久。”

秦休懶得理會,隻冷冷笑了下,舉步往前走。

沈千揚這會保管在別處看戲,自己呆的時間短了,他不怕看不過癮嗎?

牢裏等著他的,絕對不是什麽好事。

手在袖中蜷成拳。

越往水牢深處走,潮濕發黴的味道就越重,光線也越發的暗,袍角浸在水裏,濕漉漉地拖了一路。

“爹……”

微弱又帶點猶豫的聲音,是秦痕在喚他。

循聲望過去,水牢一角略幹燥的地方,蹲了個小小的身影,灰蒙蒙的似要溶進黑暗裏。聽著秦痕聲音不對,秦休三兩步趕過去,將秦痕拉了起來。

隻見秦痕蠟黃的小臉皺成一團,眉間全是苦色,連一貫淩厲的丹鳳眼也失了神采,眼瞳裏似有混沌,連嘴唇也給咬得失了血色。

這般模樣,秦休心中再是有氣,也舍不得同他計較。

“小痕,怎麽回事?”

“我胸口悶……”

秦休手指慌亂搭上秦痕脈搏,又附在他胸口聽了一陣,急忙從袖中掏了個瓷瓶出來,倒了兩粒朱紅丹藥在手,給秦痕喂了下去。

牢裏沒有水服藥,秦痕又正難受,兩粒藥吃下去,竟也是一陣猛咳。秦休替他拍背順氣,折騰了好一陣,才見他嘴唇回複血色,再探脈象,覺得脈象心跳正常了許多。

秦休舒了口氣,手輕輕揉著秦痕蓬軟的頭發,輕笑了問道:“難受也不知道吃藥?難不成做了蠢事怕爹罵你,就想出這麽招苦肉計來嚇唬爹。這招可不管用,等出去了,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秦痕這會已緩過勁來,仰了小臉,眼裏全是不忿,“我藥被他們搜走了。”

秦休揉著秦痕頭發的手一頓。

沈千揚這王八蛋。

為了逼他,連小痕的病也要算計。

“爹?”

但對上秦痕探究的眼,秦休卻是笑了來,一個爆栗敲上兒子頭,“不給你吃點苦頭,你就隻知道胡鬧。”

確認秦痕無恙後,秦休才開始打量水牢裏的情形。

肖明堂與柳隨風也關在牢裏。

準確地說,是被鎖在牆上。

兩人手腳都上了鐵銬,而那些鐵銬牢牢釘在牆上,使得兩人身子緊貼濕冷的牆壁。他們身上布滿深深淺淺的傷口,淺的已經結了痂,而深的卻早已潰爛發炎,再沾了水,簡直是慘不忍睹。

兩人的意識都已模糊,落在沈千揚手裏,又被折磨了這麽久,想要清醒,太過困難。

不過……這和他最初的設想有些出入。

他以為,沈千揚讓他來見肖明堂柳隨風,是想借這兩人的手試探他揭露他身份。

可眼下,這兩人……秦休伸了手去探肖明堂額上溫度,隻覺高得燙人。

傷口遇水發了炎,發燒是再正常不過。

秦痕在一旁問道:“爹,能不能救他們出去?”

秦休聞言失笑,秦痕這孩子再聰明伶俐,也不知江湖真正的殘酷。

成王敗寇,一將功成萬骨枯,赤峰教當年因無垢山莊折翼,沈千揚重回中原,怎麽肯放過他們。

何況他秦休無才無能,保全自身已屬不易,要怎麽救?又該如何救?

不自量力這樣的蠢事,他向來不願做。

“不能。”秦休的回答裏沒有一絲猶豫。“小痕,這個江湖有它自己的規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也得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相應的後果。”說到這,秦休垂了眼,唇角懸了點虛無的笑意,“不想要的後果,如果沒有本事賴掉,便隻能接受。”

無垢山莊要站在沈千揚的對立麵,又沒有足夠的能力自保,便要承受他的種種手段。

秦痕垂下頭,腳無意義地蹬著地,秦休拍拍他頭,“肖陵那笨小子呢?”

這牢裏他一眼掃了個遍,卻沒見肖陵人。

碧暝都落在沈千揚手中,這孩子能到哪裏去?

秦痕悶聲答道:“跑掉了。”

“哦……”

秦休愣了下,肖陵這孩子,居然能從沈千揚手裏跑掉。

天大的意外。

以他的個性,會丟掉秦痕自己跑掉已是難以想象。而要從沈千揚布局下逃掉,心思稍差了些,武功就得出奇得好。這個肖陵,自己或許低看了他。不過再想想,刀狂獨孤行認定的徒弟,總不會太差勁。

秦休益發笑了來,順帶掃了眼四周,“這破地方,少一個人困在裏麵,再好不過。”

何況,難得見沈千揚失手。

父子倆尚在說話,牢外的看守已等不及,開門進牢催促,“時間差不多了,說完話快點走,別害我受罰。”

無意同看守爭執,秦休蹲□,將手裏的藥瓶塞給秦痕,“小痕,爹下次來接你。”

“下次?”

“你這次太胡鬧,也該受點教訓。”

秦痕揚了下巴,精巧的五官比之前多了些生氣,漂亮的丹鳳眼也有點往日的淩厲,倔強卻是一點不缺。

“知道!”

又揉了揉兒子的頭,秦休放開秦痕的手,出了水牢。

要將小痕帶出去,沈千揚的條件,不能不接受。

隻是……他要加的條件是什麽?

自己又有多少立場可以堅守。

走著走著,秦休突然停住來,盎長濕冷的通道裏,已經立了個人。

沈千揚負手而立,暈黃的光芒落了滿身,卻不見絲毫柔和,麵上一雙眼深邃若古井,眼神犀利,如暗夜裏狩獵的狼王。

“見過了人,感覺怎麽樣?”

秦休不答話,直接問道:“沈教主想要改什麽條件?”

這裏的條件,小痕根本挺不了多久。

沈千揚欺身過去,在暈黃燈光下,他英挺的五官輪廓依然清晰無比。沈千揚手落在秦休肩上,稍用了點力壓下去,“你不願意說,我卻想要聽。見過了人,感覺怎麽樣?是心疼,還是想將我淩遲至死?畢竟,那裏麵的人,是肖墨涵的親哥哥,還有……他和蘇雲鏡的兒子。”

秦休腦袋裏翁的一聲響。

緊緊咬住下唇。

沈千揚,居然會知道。

明明,他沒理由會認出小痕才是。

沈千揚淡淡笑著,好整以暇地將秦休的反應看在眼底,更益發湊近了去,“我逼供的手段,你並不陌生,隻是不願對你用而已。”

“……”

“但別人不同……那位柳管家對你心懷怨恨,最近意識又迷糊,我讓唐秋配了劑藥給他,再找個人扮成你的模樣對肖明堂用刑逼供,結果……很多事情,無需逼問,那位柳管家便自己罵了出來。”沈千揚笑容裏很有種殘酷的味道,“比如……你與肖墨涵間我不知道的東西,比如秦痕是誰的兒子……”

秦休覺得自己體內的血液轉冷。

原來,很多事情,沈千揚一開始就知道。而自己的偽裝,自己費盡心思的躲避,在對方眼裏不過是一場助興的遊戲。

畢竟,不懂掙紮的獵物,滿足不了沈大教主想折磨他的心願。

“隻可惜,你為肖家費盡心思,最後卻不得好,你明明是聰明人,怎麽會害自己落到這樣的境地?”沈千揚猶在說話,秦休卻覺耳邊一陣嘈雜,很多話全聽不見,直到沈千揚冷著聲道:“我才知道,那朵墨蓮……原來是你替肖墨涵找回來的。我若早知道,定會毫不留情毀了它。”

“不行!”

秦休猛抬起頭,卻正對上沈千揚極寒的一雙眼。沈千揚唇角勾起抹笑,眼底卻未見笑意,隻有森寒,以及憎恨。

“我現在不會。不過,比起那位柳管家,我還知道一些別的事情。譬如……日暮草!”

沈千揚一句話若平地驚雷。

若說之前,秦休還能勉強保持鎮定的話,沈千揚這話一出口,他便穩不住了。

日暮草的秘密一掀出來,他的身份就再也隱藏不住。

一切的辯駁一切的謊言,全都無法擋住沈千揚的恨意。

隻因為,他是慕少遊。

帶了薄繭的手撫過眉間,沈千揚低下頭,輕咬住他耳垂。

“少遊,我很想你。”

情人間的囈語,偏偏帶了地獄裏紅蓮業火的可怖。

隻因為,想了多久,便恨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