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上,我們身後有一個苗圃種著些低矮的花草灌木,夜風吹來,枝葉沙沙作響,雖然明知沒有人,小敏還是忍不住轉身看了一眼,回過身來才對老曾說:“曾伯你不要嚇我,”一隻手下意識地把潘天棒的手抓得緊緊的,“而且我也不怕。”潘天棒臉上笑開了花。

老曾指著露台下,觀音岩方向右手那一片高樓林立的背後:“那裏的坡上以前有一個塔,叫做白骨塔。下麵科協那條去一號橋的路上,以前有一個寺廟,叫寄骨寺。‘寄骨’就是指寄放屍骨。”

果然是兩個有點陰氣森森的名字。

小敏問道:“可是,寄骨寺?詩裏並沒有提到過啊?”

老曾指著那張抄錄的紙:“小羅,你念一下詩的第一句。”

“給(gěi)孤荒郊安樂處”,我念出來後,突然感覺非常拗口,好像有些不對,可又說不出來哪裏不對。

“你念錯了,念成給(jì)孤才對。給孤指的是給孤寺,寺名來自於佛教典故,相傳佛教創始時,有個‘給孤長者’捐出自己的花園,作菩薩道場,所以中國很多地方都有叫‘給孤寺’的廟子。

明清戰亂後,城外這一片屍骨遍野,僅華一坡就有三個萬人墳。嘉慶19年,重慶來了個總兵叫羅思舉,見狀於心不忍,就把給孤寺改為義莊(停屍體的地方),更名為‘寄骨寺’,並且組織人拾撿滿山的荒骨歸葬。由於有這段曆史,後來重慶的紅十字會醫院就是先在這裏成立的。

寄骨寺集中埋屍骨的洞也在山坡上,稱為安樂洞,現在安樂洞的洞子恐怕已經找不到了,那一帶有一個地名留下來,叫下安樂洞巷,現在是業成花園一帶。”

老曾這樣一講,我才明白,原來詩的第一、二句,是指作者站在寄骨寺上麵的安樂洞前,遠眺江北城的方向。

潘天棒問道:“嘿嘿,後麵的我懂,岩上觀音,就是指觀音岩,塔下白骨,就是指白骨塔。”

老曾把茶壺倒滿水,對潘天棒說:“觀音岩的得名,自然是因為岩上有觀音,不過你曉不曉得,其實重慶有兩個觀音岩?”

“兩個觀音岩?”我還是頭回聽說,潘天棒也搖頭不知。

“是的,一個在通遠門內,一個在通遠門外。城內的觀音岩在較場口坎下,十八梯邊上;城外的觀音岩就是現在中山醫院裏麵的岩上。”

“我經常去十八梯,怎麽沒有見到過?”潘天棒不服氣地問

“重慶文史老專家彭伯通專門考證過,1940年重慶被日本飛機大轟炸,十八梯觀音廟全部被毀掉了。由於當時廟附近的居民房屋也都被炸毀,國民政府就在原來的廟地修建了房屋,安置百多戶居民,觀音廟因此大大縮小,隻剩一樓一底。據彭老先生說,占地僅十多平方米。解放後,最後這一樓一底的房屋又分給居民,居民就和菩薩同住。到了文革時破“四舊”,紅衛兵拆屋毀像,就隻能看到沒有頭的觀音菩薩了。最近這些年修地鐵,這房子通向十八梯的路也斷了,居民另外開了一條路從黃土坡繞道較場口,所以你在十八梯再也找不到觀音岩了。”

小敏站起身來,向陽台下觀音岩方向張望,好奇地問道:“那現在的觀音岩這裏,還有沒有觀音呢?”

“那個觀音像破壞得更早,1927年就拆除了,原址在中山醫院與中國銀行之間。彭老先生1984年專門去看過,那時還有個圓形小短牆,牆內有黃桷樹一株,而現在什麽痕跡都找不到了。對了,以前那一帶有一個觀音岩小學,也是占用觀音廟的廟產而修建的。”

潘天棒突然一拍大腿:“麻煩了!如果寶藏埋在觀音廟裏,就肯定找不到,不管是城裏的觀音廟,還是城外的觀音廟,都遭洗白了啊!”

小敏忍不住問道:“洗白是什麽意思?”

潘天棒解釋道:“洗白,是洗得沒有了,就是玩完了,不見了,GAMEOVER了。”

我笑著說:“詩裏的意思並沒有說寶藏在觀音岩,而且兩個觀音岩在1945年前都已經消失,小敏的爺爺不可能把任何東西放在那裏的。”

“對,”老曾說道:“岩上觀音空悲憫,塔下白骨數新墳,隻是詩裏的過渡。”

夜風吹得有些冷了,小敏進屋幫我們取了幾件衣服出來披上。

我看著手裏的詩問道:“如果塔下白骨是指的白骨塔,這個塔現在還在不在?”

“哦!”潘天棒突然叫了一聲,似乎有話要講,卻把半截話吞了進去。

“有想法就說嘛,我們不得笑你。”我準備好了欣賞他的奇談怪論,安慰了他一句。

“是這樣的,我講出來你們不要笑哈。我認為白骨塔是三峽上的一個景點,我們帶三峽團時經常都要解說,可它在西陵峽啊!那裏有幾個灘:青灘、泄灘、崆嶺灘。其中青灘北岸有一座‘白骨塔’,堆積的都是船工的屍骨。”潘天棒一邊說,一邊眼神不自在地看著我對他的微笑。“但是,好像扯得離這裏太遠了一點。”

我笑道:“白骨塔是一種亂葬塔,葬的是不清楚身份的荒骨,所以到處都有。重慶有好多個,三峽那一個肯定不是詩裏這個,另外,我知道還有十二座白骨塔,也應該不是詩裏所指。”

老曾說:“你們都說得對,和重慶有關的白骨塔,至少有三種,天棒說的白骨塔裝的遇難船工的屍骨;小羅說的十二座白骨塔,是抗戰大轟炸後修的,埋了7000多人,存放的是大轟炸遇難者遺骸,可惜現在12座隻剩半座了。”

“是啊,記得2003年時有一則新聞,重慶大轟炸的受害者聚在佛圖關公園,呼籲政府保護最後一座隻剩半截的白骨塔,不知道現在怎麽樣了?”

“還在呢,靠岩邊,走大坪三院的小路旁就能看到。至於觀音岩下這座白骨塔,是配合寄骨寺修建的,存放的是明清時期被遺棄的屍骨,與前兩種原因無關。不過,這個塔也早就不在了。”

“那‘崖壁爭掘子彈殼’又是指什麽呢?”潘天棒追問到。

“嗬嗬,在寄骨寺一帶,有一個小山坡叫‘一匹山’,那座山溝裏,從四十年代到六十年代都能挖出不少銅製子彈殼來,不少小孩和拾荒者挖去換錢,我小時候都去挖過。”老曾的表情顯然是想起了幸福童年。

“怎麽會有那麽多可挖的?二十年都挖不完?”我覺得理論上講不太通。

“嗬嗬,不止是子彈殼多,解放後那裏修曙光電鍍廠時,土裏還挖出了大量的迫擊炮彈呢,多得用貨車拖走。當時報上講,原來那裏解放前是劉湘建的秘密軍工廠,專門造子彈的。劉湘怕蔣介石發現,取名為修械所,名義上隻是修理槍支的地方。”

“那麽,滿坡別墅失舊人呢?”

“這句話才是全詩的關鍵!前幾句交待的方位很大,其實就是觀音岩到一號橋整個大山坡,這個大山坡上,有一小塊地方修了至少十多座別墅,都是國民黨一些比較重要的軍事將領在陪都時期住的。抗戰結束後,國民黨政府撤回南京,這些主人跟著去南京,很多別墅就空著了。”

“這些別墅還在麽?”我有些擔心,既然當年許多別墅人去樓空,或許大夏國的寶藏,就在哪個別墅裏!

“大部分都在修鋼鐵設計院時拆了,隻留下幾座,是因為主人身份特殊不好拆。但是,詩裏並沒有講哪一座別墅與藏寶有關係,但願有關係的那一幢,還沒有被拆掉。”老曾好像想到了什麽,突然端起茶杯,猛喝了一大口。

也許是喝得太急,老曾嗆了一口,不停地咳嗽起來,我笑著拍拍他的背:“曾大師,是不是想到具體的點了?”

老曾緩過勁來,指著那首詩:“小羅,你來做個總結發言,看看是什麽地方?”

我一邊看,一邊試著分析:“大地方是寄骨寺、安樂洞、觀音岩、白骨塔、劉湘兵工廠,這些地方都很散啊。對了,這些地點的唯一聯係,是捍衛路!”

捍衛路,這是一條盤山公路,從一號橋盤山而上直通觀音岩,詩裏提到這條路有什麽特殊性呢?

“捍衛路這條路很有意思,國民黨時期,臨江門下出城公路需要修座橋,就是現在的一號橋,老是修不好,一修就垮,成了著名的爛尾工程,沿江的車輛好長時間無法順利進城;另外觀音岩到華一坡這一片,住滿了高級官員,隻能坐滑杆不能通車,也太不方便。於是才決定修建從一號橋下麵盤山上來的捍衛路。這條路是當時重慶主幹道之一,兩邊別墅林立,直到一號橋通車,才逐漸冷落下來。”

“捍衛路有家燒烤好吃慘老!”潘天棒莫名奇妙地插上一句,嘴裏還禁不住咂了兩聲。

“你說的,是不是驢友經常去的那家霹靂火嘛?你去那裏吃燒烤,注意過街邊有一個圍牆沒有?”老曾問。

“是啊,你知道那裏?”潘天棒多餘地問道,他不知道老曾比他更好吃。

“就在華一坡下,三叉路口處嘛,我當然知道。圍牆裏麵,是科協的地盤,那裏有一處土坡比較高,長著許多大樹,我小時候看見過坡上有廟,估計白骨塔原來就應該在那裏。”

“那太好了,那我們去吃夜宵嘛,對著白骨塔吃燒烤,好有情調!”潘天棒特別喜歡喝夜啤酒,這是他保持腰圍的秘訣。

小敏笑了,問:“現在剛過十點,才吃過飯兩個多小時,你就又餓了?”

“倒不是,今天差點讓曾叔叔受傷了,我請頓夜啤酒給曾叔叔壓驚嘛。”

“不忙,不忙,等老羅把詩分析完哈。”老曾看來也想去走走。

“這首詩已經很清楚了,就是在捍衛路上一個地方。具體的藏寶點紅牆掩映,自然是一處牆壁是紅色的別墅。找到那個紅牆別墅,就大功告成,總結完畢!”

老曾歎了一口氣:“情況比你想的複雜。那一大坡別墅有兩個集中點:一處在鋼鐵設計院,一處在科協。我長住這一帶,又喜歡鑽老房子玩,但對科協那一帶的別墅不熟悉。而且年代久遠,這些別墅大部分已經拆掉了,更麻煩的問題是餘下的別墅有好幾個都是紅牆壁!”

“哦,那有啥子關係嘛,車到山前必有路,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啥。”潘天棒安慰老曾道。

“對,燒烤要一口口吃,啤酒要一杯杯喝。”我逗他。

“那我們就走吧!”潘天棒笑嘻嘻地站起來,準備收茶具。

“去哪?”我和老曾看著他,地點都沒有弄清楚,潘天棒居然就要出發。

“當然是去吃燒烤,喝夜啤酒啥,你們以為我說去尋寶?”潘天棒看著我們,眼睛很大,眼神很無辜。

20多分鍾後,我們已經走在捍衛路上,老曾建議我們一路步行,正好消消食,估計走到華一村的時候,就有空間裝下夜啤酒了。

經過老曾另一個家下來,走過捍衛路小學。老曾指著左側捍衛路小學的堡坎說:“這一帶,解放前都有大量的墳地,這個堡坎上,到六十年代幾處都還長期露著半截棺材呢。”

路燈有點昏暗,路上行人也很少,老曾說到這裏的時候,小敏一下就抓住潘天棒的手,向馬路右邊移去。我也突然有股子寒意從後頸冒上來,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瞟到一個白衣人影晃過,進入了一條支路。

那個白衣人影的動作,似乎有幾分熟悉,夜色中看不清男女,也許,隻是自己是有點疑神疑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