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眼出身於巨富人家,平素見慣了各種年青粉黛,卻從來沒見過似眼前霫族女孩這般,渾身上下充滿活力,如鮮花般綻放的異族少女。隻覺得眼前亮亮得,整個氈帳都被少女得笑聲染上了金色。比起他,李旭見過的女子更少,平素裏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自己的妗妗那一手持刀,一手擰著雞脖子的英雄模樣。此形象固然親切,卻無論如何與《詩經》中所描述的美妙搭不上邊。而年少的他亦認同縣學裏老夫子們的觀點,即所謂美人香草,都是古代士人托物而言誌的。如果把詩經裏的那些古風當作“yin詞濫調”來讀,非但是誤解了古人的本意,而且是對先賢的大大不敬佩。

此刻,氈帳中的少女卻讓他想起了學過的那些詩詞。比詩詞給人的印象更明快,也更生動。他聽見自己的心在跳,想讓心跳停下來,卻發現身上練就的定力早已無影無蹤。隻是覺得傍晚的陽光很亮,很亮,透過糊窗的膜,照得人目眩神搖。

見兩個少年端著茶碗發呆,少女更覺有趣。雙目數度流轉之後,那個身穿淡藍色蘇綢曲裾的女子露齒而笑,低聲催促道:“快喝啊,難道我親手熬的奶茶味道不好麽?”

這兩句,卻是地地道道的中原腔調。徐、李二人被嚇得手一哆嗦,差點把整碗的奶茶扔到地上。意識到自己失態,二人臉上顏色更紅,仿佛剛剛過了火焰山般,連脖子都給烤成了血色。

“陶闊脫絲,不要故意捉弄客人!”族長見兩個少年滿臉尷尬,低聲嗬斥道。

那名字叫陶闊脫絲的少女卻扭了扭身子,發辮末梢的銀鈴隨著身形晃動發出一陣亂響。在鈴聲繚繞之間,少女撒嬌般用突厥語說道:“父親您快看這兩個中原伢子啊,大男人居然也會臉紅!”

能聽懂幾句突厥語的商販們哄堂大笑,大夥設了半天圈套讓徐、李二人出醜,居然不如女孩子家看上兩眼好使。眾奉茶少女聞言,果真湊上前仔細觀察,直把把徐大眼、李旭二人看得如煮熟了的大蝦般,從頭到腳都變成了鮮豔的紅色。

“你們不要胡鬧嚇了客人,出去看一看阿思藍他們整治的羊肉可曾好了!他們旅途勞頓,走了上千裏呢”族長大人顯然也拿自己的女兒沒辦法,揮了揮手,笑著把少女們趕出了大帳。(注4)經過這一番嬉鬧,賓主之間的距離一下子拉近了不少。兩個族中長老也被少年的靦腆和少女的頑皮逗得老懷大慰,隨著客人笑了一會兒,說了幾句客套話,接著就問起孫九等人的目的來。

孫九雖然直爽,卻也不敢說自己是因為去奚人的部落撲了一空,才不得不來到霫人聚居區。隻是托辭說自己帶著商隊北上,半途中遇到了郝老刀,聽對方說霫人熱情好客,所以才不遠千裏趕過來交朋友。

兩個族長也知道孫九所言未必盡實,但霫人部族聚居區離大隋太遠,中間又有奚族各部相隔,所以平素很少有中原的商隊來到這裏。而經過奚族、突厥、契丹等部族轉手倒賣給霫人的貨物,非但價格居高不下,質量也比中原商販們手中的貨物打了不少折扣。所以自從上次郝老刀護送的商隊無意間闖入了這片草原後,部落中的貴胄們就日日盼著有漢人商販再度光臨。孫九等人此刻冒昧而來,卻正好如了霫人的願。

所以,長老們也不深究孫九說的話有幾分是真,先感歎了幾句旅途勞苦,然後向族長建議道:“西爾,不如你派人給臨近的幾個部族送個口信,讓他們三日後到咱們部落裏來與中原來的兄弟交易。這樣,中原來的貴客可以早日把貨物脫手,在暴雪遮斷道路前南返!”

孫聞聽此言,連忙站起來致謝。“感謝兩位長者,長生天會記住您的善行!”

“感謝長老的美意!”眾商販紛紛起身施禮。大夥在陸上耽擱了太長的時間,正發愁一個部落是否能把所有貨物吃得下。如果為了甩貨而忍痛壓價,大夥這番辛苦難免有些不值。而長老們的建議剛好解決了他們麵臨的困境,幾個部落同時趕來交易,非但可以讓貨物迅速出手,價格上,商販們也能討到不少好處。

部族首領蘇啜西爾非常聰明,立刻明白了長老所提建議中的長遠打算。揮揮手,大度地說道:“兄弟們何必客氣,給客人們提供便利,是我蘇啜部之責!”

“恐怕過不了幾年,蘇啜部的天鵝頭上會多一頂金冠!”在一片紛亂的感謝聲中,徐大眼用極低的聲音,悄悄地跟李旭嘀咕。在進入部落之前,他就發現對方的戰旗所繪的天鵝頭頂,沒有胡人特製的那種山峰般的金冠。這說明蘇啜部隻是霫人中間的一個小部落分支,霫族諸部公認的大頭領並不是出身於附近幾個氈帳。

商販不顧旅途危險,冒死北上,求的就是一個財字。一旦蘇啜部善待商隊的名聲傳揚開去,不出兩年,在暴利的**下,無論路途多遠,各地商隊肯定會蜂擁而來。周圍的各部族,也肯定以蘇啜部為核心形成一個小而緊密的交易圈。長此以往,蘇啜部的實力會以最快速度膨脹。而草原上各部向來是以實力為王,沒有太多的正統顧忌。

李旭輕輕地點點頭,好像對徐大眼的見解表示認同。實際上,族中長老在講什麽,徐大眼在說些什麽,他一句也沒聽見。內心深處,此刻的他所想的決不是如何脫手貨物,如何觀察蘇啜部長老的謀事風格。

就在半柱香前,那名藍衫少女,陽光般灼傷了他的眼睛。

直到晚宴開始,李旭才從眩暈狀態解脫出來。這倒不是因為他定力強的緣故,而是肚子裏的咕嚕聲迫使他不得不從夢想回歸現實。一?上風餐露宿,每天吃得幾乎都是幹肉、硬胡餅和冷水,胃口都吃得縮小了一半。此時,熱呼呼的飯菜對旅人來說,**遠遠比美麗少女來得真切。

草原地域寬闊,所以胡人的飲食習慣也跟周邊環境相襯,粗糙而大氣。飲酒用的是大號銅碗,盛酒用的是大個牛皮口袋,所謂的菜,更是大到需要用兩個壯漢才能抬上席來。那是一頭首尾俱在的煮全羊,俯身在餐盤上做食草狀。而分布在羊身體周圍的“草”和“石頭”,分明是整根整根的野蔥和整個整個的大白蘑菇。

族中年紀最大的長老被請上了席,唱了幾句誰也聽不懂的祝辭後,老人顫抖著手拿起小刀,在羊背上肉最肥厚的地方切下長長的一條,放在一個小銅盤子裏親手端給了李旭。這是霫人的用餐禮儀,源自他們的日常生活。在食物匱乏的季節,年齡最小者每餐總是能分到第一塊肉。隻有如此,才能保證整個部落生生不息。

李旭含笑接過了銅盤,盡管腸胃被肉香吸引得上下翻滾,他卻不肯吃第一口。而是輕輕地抓起插在羊背上的短刀,切下羊頭上的犄角,還有頭頂上與羊角相連的薄薄一層肉,端在銅盤中敬到了座中最長者麵前。

這是草原少年應該做的回報,既表達了對長者的敬重,也體現了對主人的感謝。北行之前,李旭和父親多次演練過這套用餐禮儀,所以,他能做得一絲不苟。

幾個霫族長老都欣慰地笑了,他們覺得自己沒看錯人。眼前這個以狼為伴的少年的確與塞上民族淵源頗深。看來長生天今年特別照顧蘇啜部,入冬之前不僅送來了茶葉、布匹,還送來了預示著部族興旺的征兆。

族長蘇啜西爾拍拍手,兩隊盛裝少女再次走了進來。每人端起一碗馬奶酒,高舉到一個客人麵前,齊聲放歌。歌聲婉轉嘹亮,混雜在酒香裏令人迷醉。

李旭再次紅了臉,因為這回給他敬酒的依舊是那個藍衫少女。少女的嘴角輕抿著笑,眼神中分明露出了幾分頑劣意味。有了上一次被捉弄的經驗,李旭不敢惹這少女發怒,接過酒碗,把裏麵的酒一口悶進了肚子內。

少女的目光中露出幾分嘉許,口中依然唱著那嘹亮的長調,手上動作卻絲毫不慢,拎起與自己最近的皮袋,利落地把李旭的酒碗再次斟滿。

“還喝?”李旭用眼神詢問,在少女的目光中卻看不到任何答案。好在於自己家中,他就已經喝慣了舅舅的私釀。這馬奶酒雖然比尋常黃酒炙烈,卻遠遠達不到舅舅張寶生的密釀程度。

端起酒碗,李旭將裏邊的酒再度一飲而幹。少女的眼神愈發歡快明亮,藍汪汪的,就像一湖春水。盈盈的波光間,照映著天空的顏色。

第三碗酒又舉到了李旭麵前。少年覺得腹內熱熱的,豪氣直衝霄漢。接過銅碗,問亦不問,迅速讓碗底露出。少女微微一笑,露出一排好看的編貝。沒等李旭欣賞完那如花般燦爛笑容,第四碗酒又端到了他麵前。

李旭的臉開始紅了,這回不是因為靦腆,而是因為酒力所致。馬奶酒雖然力道不足,他卻是空腹而飲。此刻滿肚子的酒仿佛都化成了血液,順著經絡湧遍了全身。他感覺到頭有些大,腳有些軟。卻不肯在異族少女麵前失去禮儀,強撐著,把第五碗又灌進肚子內。

少女的歌聲如黃鶯出穀般明快,第六碗酒又端到了李旭麵前。這次,沒等他幹掉,一個低低的聲音卻傳到他的耳朵內:“中原伢子,你可以慢慢喝的啊。歌聲未止,我就不能讓你的酒碗空掉!”

“啊!”李旭楞了一下,發現少女笑著望向自己,好像又看到了一個怪物。那雙嬌豔櫻唇沒有隨著其他女子一同唱歌,顯然,善意的提醒是來自眼前。

李旭尷尬地笑了笑,抬頭張望。這時才發現其他商販正端著酒碗慢品,沒有任何人像自己一樣碗到即幹。而部族中的幾個長者,正笑嗬嗬交頭接耳,顯然自己魯莽的舉動早已再次成為了人家的趣談。

李旭用酒碗擋住了自己漲紅的臉,這次,他終於堅持到了長歌結束。一曲唱罷,酒席上立刻熱鬧起來。賓主之間開始把盞互勸,其樂融融。敬完了客人的少女們則分批次退出大帳。族中樂師調整好琴弦,拉出歡快而熱鬧的曲調。

商販們素來節儉,一?上除了李旭和徐大眼外,其他人的幹糧中少有葷腥。好不容易熬到所有用餐禮儀結束,誰還再肯客氣。刀切手抓,轉眼間讓一整頭羊見了雪白的骨頭架。主人家見客人喜歡自己的食物,心情大樂。拍拍手,立刻有壯漢走進來,抬走剩下的殘骨。然後,又一隻完整的煮羊被奉到餐桌之上。

隨著天色變暗,商販們吃肉的速度漸漸慢了下去。草原上的羊肉味道雖然佳,肥膘卻遠比中原人養的羊厚實。這樣肥厚的肉,胃口再好的人也無法吃得太多。王麻子、杜疤瘌等人端著酒碗左顧右盼,仿佛丟了什麽重要的東西般,一臉惶急。

霫人素有白霫之稱,部落中女子皮膚白若凝ru,雙目碧若晴空。頭發或白或金,如流瀑般閃著光澤。在旅人們的傳言中,霫族女子最為大方。她們屬於這片草原,可以邀請你鑽入她們的氈帳,卻從未曾想過從此與你糾纏不休。

在失去奚人部落蹤影後最絕望的那一刻,傳說中的豔遇曾經是王麻子、杜疤瘌等人繼續前進的動力。

“飽暖思yin欲!”徐大眼的雙目中再次露出了幾分不屑。整個座上,以他的吃相最為斯文。既沒有像李旭那樣大碗大碗的喝酒,也沒有像其他人一樣餓狼般啃肉,而是用手指把肉撕成細條,一小條一小條地就著酒水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