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六章 祭奠

翌日清晨,樞國戰死百姓的二七之日,仍是陰沉沉的天色。

孟嵐吹著秋風,淋了三天三夜的秋雨,由於體力不支,早已昏死在山下他自己所建軍營的刑架上。

梅兮顏帶著所有老幼百姓一同下山,在所有百姓和士兵的注視之下,走上十字刑架,用涼水潑醒了孟嵐。

孟嵐初醒之時看到麵前站著一個女人,有一絲愕然。但轉瞬便猜到了梅兮顏的身份,用赤紅的眼睛斜睨著梅兮顏,嘶啞著開了口,不屑地說道:“女……人……別得意……太早……”

身體嚴重失溫,即便孟嵐再努力克製,還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

為了證明自己不懼怕梅兮顏,臉色青白、頭痛欲裂的孟嵐舔了舔順著臉頰流到唇齒間的涼水,幹澀地笑道:“你們……根本……沒有活路!”

梅兮顏淡漠地掃了孟嵐一眼,目光落在孟嵐的盔甲之上,伸出左手食、中二指輕輕摸了摸盔甲的材質,忽然一挑眉,嗤笑著問道:“是不是覺得你孟家已經做好了完全的準備?”

這身盔甲為孟嵐抗住了鬼騎的不少攻擊,也正因此,才勉強困住了苗風和丁開。孟家為了防範鬼騎已做到如此地步,對於鄭家,早有算計更在情理之中。

孟嵐齜著帶血的白牙,向梅兮顏惡狠狠地一笑,仿佛一頭凶獸,狀極可怖。

梅兮顏不以為意,轉頭將目光投向站在不遠處的百姓和永靖軍,淡淡地說道:“兩軍交戰,本就是你死我活之爭,即便抓了俘虜,倒也不想多做虐待——”

話音一頓,又緩緩轉過頭,對著孟嵐微笑道:“但對你孟家這些叛徒——例外!”

語笑嫣然之中,梅兮顏左拳直搗孟嵐心口,“哢嚓”的刑架碎裂之聲中,孟嵐沉重的身軀隨著刑架飛下刑台,嚇得周圍的士兵均是神色駭然。

孟嵐隻覺一股大力自心口蔓延開來,五髒六腑翻江倒海一樣折騰了幾圈,最後似乎都擠到了嗓子眼,堵住了他的呼吸,眼前一陣陣發黑。

右腳踝一沉,梅兮顏竟不知何時走上前踩住了他的腳踝。

天旋地轉的窒息之中,孟嵐看到梅兮顏居高臨下打量自己的臉,好像在看一條狼狽的落水狗。

“怎麽,就用這種東西來防我樞國大軍?”

梅兮顏的聲音仿佛自一口大缸中傳來,甕甕的,回音不絕於耳,有些聽不清她的話。但孟嵐從她的表情上能看得出來,她在嘲笑他的自大,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又是“哢嚓”一聲,孟嵐右腿一顫,鑽心之痛從腳踝處傳來,硬是咬緊了牙關,沒有讓痛苦呻/吟聲溢出來。

腳踝斷了!

這女人初一交手,便震斷了自己的右臂,又赤手空拳打斷了刑架、打飛了自己,現在更踩碎了自己的腳踝骨,這是什麽可怕的力量?那夜被自己纏住的那兩個鬼騎也沒有這般厲害,這女人當真是巫妖不成!

不止孟嵐心中懷疑,便是永靖關的士兵,也被梅兮顏這一手震得目瞪口呆。

原來千夫長和哨探兄弟說的是真的,這女子哪裏是什麽花架子國主,人家當真有真材實料,鐵壁城至少還有一萬戍城軍的功勞,抓孟嵐,斬千人頭,都是這女人和她身後那三個鬼騎幹的,根本無需什麽戍城軍。

這一手功夫,別說石璠,便是他們的永靖關守將曹通濟,也斷然不是對手!

孟嵐劇烈地咳嗽起來,直到咳出血沫,咳得雙眼不自覺地淚流滿麵,才覺得呼吸稍微順暢。

他知道落入敵人手中,必定會受到折磨,心中雖然有所準備,卻不知這折磨竟如此磨人心神,而痛苦,更是令人生不如死。

想他平南侯第二子,從來都是他折磨別人,何曾被人這樣折磨,氣不忿之下,孟嵐瞪大了雙眼,嘶吼道:“我……已……無力……不公……平……”

眼中的梅兮顏嫣然一笑,輕飄飄的聲音已傳到孟嵐耳中:“你仗勢殺我百姓,傷我兄弟,怎不說公平?我若輕饒了你,才是真正不公平!”

“兩軍……交……戰……沒……有……人數……約定……”孟嵐不甘地辯解。

梅兮顏冷哼一聲,以牙還牙道:“既如此,你我二人更沒有力量均衡的約定!”

孟嵐頓時語塞。

“拖上他,去墓坑。”梅兮顏已不再看氣急敗壞卻無反駁餘地的孟嵐,沉聲命令道。

永靖軍各個手心浸汗,千夫長立即恭謹地應道:“屬下領命。”

這番下馬威既稍解梅兮顏心中對孟嵐的怨氣,又震懾了對自己並不服氣的永靖軍,一石二鳥,使得順利至極。

而在一旁圍觀的百姓,卻各個咬牙切齒,仍不解心中之恨。他們的親人性命,便葬送在孟嵐之手,若無此人,眾人何至於嚐此骨肉分離之痛!

死者已矣,所謂安慰,不過都是安慰者的自說自話,誰也不會因為兩句安慰便忘了所有的傷痛。

梅兮顏沒那麽多過場,帶上所有能行動的百姓,向他們在不遠處選擇的墓坑走去。

因為犧牲的人太多,火葬大家都不同意,最後便選擇了挖一個巨大墓坑,將百姓的屍首整整齊齊地層疊在其中,勉強算作出殯、下葬。

前些日子幸存者們每日守在山坳之外,隻為看一眼被士兵們收殮的屍骸,眼淚已快哭幹,然而,再一次看到這些失去了生氣、層層疊疊、勉強安息在這外鄉的鄉親們,幹澀的眼眶中仍是汪出了淚水。

在低低的嗚咽聲中,被卸掉了盔甲的孟嵐被拖了出來。

百姓們恨孟嵐入骨,異口同聲地喊道:

“殺了他!”

“碎屍萬段!”

梅兮顏本就是莽林出身,與野獸打慣了交道,某些動物本能的報複性格,在她身上多少有些體現。聽到百姓發自心底的呼聲,立即示意永靖軍的刀斧手——眾淩遲了孟嵐。

然而,鋒利的小刀剛割掉孟嵐右臂上的一條肉,人群中的小孩子們便驚叫起來,有些甚至哇哇大哭。

這些孩子的生身父母大部分已然殞命,隻是他們太小,還不懂死亡和悲傷的真正意義,看到鮮血,本能地害怕驚恐。

照顧他們的百姓雖然理解他們幼小,但到底看不起他們對殺害自己生身父母的人仍存在畏懼,卻又因沒有血親關係,而無法責怪他們。

說不得、罵不得、安慰無效,這些樸實的百姓們竟是一時都踟躕起來。

梅兮顏看到了他們臉上眼裏掩飾不住的恨意,但是顧忌到年幼的孩子,她也看到了他們的痛苦矛盾的糾結。

這幾日孟嵐風吹雨淋,也算讓這些百姓稍解怨恨,梅兮顏不想讓百姓繼續為難,正要命刀斧手動手,幹脆地了結了孟嵐,忽然一陣嬰兒聽哭聲穿過人群。

人群迅速分成兩半,一個蓬頭垢麵、絡腮胡子的野人懷裏抱著一個啼哭的嬰兒從中快速奔向梅兮顏,邊跑邊大喊:“我來動手!”

高駿騏!

孟嵐早已油盡燈枯,卻始終保持最後一點清明,不肯在敵人麵前示弱。

但在樞國人眼中,他才是叛徒,是敵人,更是仇人。

高駿騏眼中已看不到別人,隻看到自己最大的仇人就在眼前,抽出腰間的匕首,疾風般衝到綁在樹幹上孟嵐麵前,一匕首便刺進了孟嵐的心窩。

孟嵐憋在心頭的淤血一下嘔了出來,高駿騏伸手扯了扯自己的衣襟,蓋住了懷中兒子的小臉,擋住了血水。

一下不夠!

高駿騏左手用心地保護著兒子,右手一下又一下地戳刺著孟嵐。無窮無盡的恨全部宣泄在那小小的、又致命的匕首之上。

百姓們激動地看著,一邊跟著咬牙泄憤,一邊也伸手遮擋住孩子們的眼睛,不讓他們看到血腥殘忍的畫麵。

直到梅兮顏握住高駿騏的手臂,高駿騏的雙眼才慢慢恢複了清明之色,而孟嵐,並沒有遭多少罪,在高駿騏刺他第二刀的時候已然氣絕。

隻是,因高駿騏接連不斷地戳刺,孟嵐的心口位置已經被他刺出了一個血窟窿,心髒更是幾乎攪碎,血順著衣襟流了一地!

梅兮顏冷冷地盯著孟嵐血肉模糊的心口,忽然也一陣快意——發動戰爭之人,的確“無心”,無平和之心、無體恤之心、無悲憫之心,這算得上是鄭家的報應!

用孟嵐的性命祭奠了戰死的英魂,梅兮顏默默地陪著百姓吊念死者,再與士兵們一起埋葬了所有屍骸,駐雲山之事才算徹底完結。

之後,孟嵐的那顆頭顱和被梅兮顏一拳打得凹陷的胸甲,很快便送到了遠在壽城的孟定衡的手上。

就在梅兮顏在駐雲山祭奠犧牲的樞國百姓之時,近在犄角山,遠在越國,都發生了巨大的變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