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決斷

從北定城出來的一百零一人,至此,全部殞命。而樞國,隻有區區十三人,甚至並未耽擱他們趕路,這白多條性命便沒了。左寒山氣急攻心,竟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短暫的殺機消弭在肅殺的風雪中,申雲親自引領梅兮顏去住處,馬匹則牽到專門的馬廄去照料。

呂青野等四人被帶到內城的一處宅院,四人分開,一人一個房間。呂湛、呂澈強烈抗議,險些便和樞國的士兵打起來,最後還是呂青野安撫他們,這才暫時安靜下來。

程鐵鞍看著他們進入各自的住處後,站在院中,朗聲命令護院的士兵道:“宅內是樞國的貴客,恰逢戰時,務必用心保護。未得命令擅自進出宅院者,不留全屍。”“進出”兩個字加重了發音,要讓呂青野等人聽清楚。

這種安排原本在呂青野意料之中。羅敷女這一次反伏擊不過是借著性別上的優勢使得屠一骨放鬆警惕,從而疏忽、失敗,論起兩軍的真正實力,越國仍舊超過樞國。他們是呂國質子、隨從和護衛,在越國生活已是多年,羅敷女自然想挨個從他們身上套取越國的各種信息。

這些表麵的淺顯情形想過之後,呂青野卻陷入了深思。

把表麵功夫做足誤導對手相信也不是簡簡單單就能做成的,這個看似不男不女的樞國國主並不是隻憑著出其不意才全殲了魏及魯小隊,明顯是步步為營才一舉成功。前期放出新國主如繡花枕頭一般的假消息,沿途又迷惑住所有暗哨細作,隻為引得屠一骨上鉤。

不僅如此,她還揣度了屠一骨的用兵經驗,借著雙壁穀完成最終的截擊。至於武功,那更不用懷疑,貨真價實的高手。

若這些安排均出自這位國主之手,樞國當真出了一位了不得的新國主。

想到這裏,又皺緊了眉。魏及魯在危急之時下令逃走,卻沒有再下令眾人保護他,是相信樞國人不會傷害他,還是希望樞國人傷害他?

這一次屠一骨堅持帶他來北定城,該不會還有別的陰謀吧……

待在溫暖明亮的房間,呂青野反倒有了一些不安。在外麵的時候天大地大,在房間裏卻更似牢籠。

有一點出乎意料,被安排侍候他的人竟是一個年輕女子,舉止十分有禮,眼角和額頭帶著瘀傷。帶他進了房間後便退了出去,不久又送來飯菜,還有一壺熱酒。

那女子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什麽話要說,最終,還是什麽都沒有說,便離開了。

呂青野總覺得在哪裏見過這女子似的,想了好久卻又想不起來。

直到吃飽喝足,又洗漱完畢,仍是不見羅敷女過來,呂青野有些納悶,便開門想出去看看。門口兩名士兵把守,把他勸回了房間。

呂青野在房間裏踱著步子,猜測羅敷女的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想來想去也想不明白她這樣故作高深有何用意,最後幹脆不再折磨自己,脫了衣服上炕睡覺。

再醒來時已經天光大亮。打量著隻有自己一人的空****房間,竟有些迷茫,不知身在何處。昨日,他還在越國的北定城中,今日,卻已到了一河之隔的樞國鐵壁城。

剛穿好衣服,昨晚的女子便端著熱水盆進來讓他洗漱,這些士兵竟然有這麽好的耳力,聽到他起身,立刻通知人過來侍候,讓他有些驚詫。

吃過午飯後,一個穿著白色鎧甲、身材欣長的陌生人推開房門,走了進來。繪著詭異紋路的麵甲遮住了口鼻,隻露出眼睛。

進了門,立刻摘掉了頭盔和麵甲,高高束起的長發散落下來,如絲緞一樣。

第一眼,呂青野便認定,這個人就是羅敷女。年紀大約與自己相仿,隻看右半邊臉,是十分姣好的麵容,帶著三分英氣;然而左半邊臉上,左眼角處竟然有三道長長的抓痕直沒入鬢角內。疤痕顏色比膚色略淺一些,顯得極為刺目,也破壞了整張臉的美感。隻看左半邊臉,甚至有些猙獰。

梅兮顏在他打量自己的時候也打量了他一番。果然是呂國的世子,就這麽站著與自己對視,神情卻不卑不亢,自有一番博然氣度,隻是臉盤稍嫌儒雅溫潤了些。故意吊了他一夜,卻不見任何慌亂與失態,精神也不差,不知是精神本就強韌,還是在越國已習慣了寄人籬下或在“不設防的囚牢”中的生活,倒真是個人物。

“世子睡得可好?”梅兮顏微笑著首先開口。

“很好,樞國主安排人照顧得極周到。”呂青野回答。

“你那兩個侍衛隻怕睡得不好,該是很擔心我會害了你。”梅兮顏坐到桌前座椅上,略歪著頭斜斜地看著呂青野,語氣有些揶揄。

伸手指向對麵的座椅,示意呂青野坐下。呂青野也不客氣,大方坐下。

“他們三人隨我入越已經十一年,都是忠勇之人。若是打擾到樞國主或貴國將士,還請國主看在他們隻是擔心我安危的份上,勿要追究。”麵對梅兮顏的試探,呂青野特意強調“三人”,暗示他們都是他隨身的侍衛,並非越國人。

昨夜那一場屠殺和魏及魯的戰死,讓呂青野睡夢中仍時有驚悸。雖然左寒山的實際責任是監視他們,但此時此刻,他不想他死。否則,他們三人單獨陷在樞國城關裏,渾身是嘴也說不清發生了什麽,極易引起禍端。

梅兮顏心中冷笑,昨晚已看得清楚,最拚命守護他的隻有兩人,另一個想來便是越人。如此發問不過是想看他如何處置這越人,他倒是樞、越兩國誰也不得罪,用自己的身份保下了那人。

既知他心意,便不爭辯,笑道:“怎麽會追究,巴不得他們日日夜夜扯著嗓子吵鬧,好讓越國人知道,呂世子在我這裏安然無恙。也許他們顧忌你的安危,就會自動退兵呢,豈不正解了我國之難。”

“我隻是質子,還沒國主想得那麽重要。”

“因為不重要,所以才被允許上戰場做伏兵麽?”梅兮顏轉了轉眼珠,問道。

呂青野眼神一跳,平靜地回答:“樞國鐵壁城為朔北第一城關,能有幸見識,誰會錯過這個機會。”

“屠一骨倒是真有大將之風,兩國交戰,還帶著他國質子參戰,不怕被人把他的戰法和用兵習慣學了去。”梅兮顏顯然不相信他的話,諷道。

“是我的榮幸。”呂青野微微笑道。

“世子不怕戰場上生死難測,無法返回故國麽?”梅兮顏繼續追問。

呂青野心中一動,“無法返回呂國”——不錯,屠一骨把他甩在樞國,可以誣陷他暗中勾結樞國,便可以堂而皇之地攻打呂國。

雖然心驚,卻慨然回答:“大丈夫為保家國本該捐軀沙場,何懼生死,隻遺憾這浩劫之下的無辜百姓。”

“世子一邊讚同越國的做法,一邊惋惜陷入危險的百姓,豈不自相矛盾?”梅兮顏嗤道。

“戰爭非我所願,但既成事實,作為軍士自該服從將令。自古以來,戰爭中最可憐的便是百姓,卻無可避免,所謂有得有失、有利有弊,矛盾從來都是一體。”呂青野有感而發。

“既如此,世子何必來蹚這趟渾水。”梅兮顏暫時分不出他的感慨是真是假,卻也順口說道。

“機會難得。”呂青野騎虎難下,隻得回答。

梅兮顏眼神一斂,歎道:“大國交戰已十多年未曾有過,確實機會難得。”轉而又溫聲問道:“梁姬和你說了什麽麽?”

“誰是梁姬?”呂青野一怔。

“伺候你的那個婢子。前些天從北定城逃出來的,她說自己是營妓,叫梁姬。”

“哦,什麽都沒說。”原來是營妓,怪不得總覺得似曾相識,該是見過。呂青野心想。

梅兮顏見呂青野眼神坦**,沉思一下才說道:“還真是個聰明的姑娘。”

“她要對我說什麽?”

梅兮顏笑道:“世子如此喜歡觀摩戰爭,不如先與我去城關看一看,了解現在的局勢,聰明如世子,也許會猜出她想說什麽。”

說罷站起身來,不容呂青野分說,便示意他穿戴好鬥篷,自己也戴好了麵甲、頭盔,拉著他的手腕一起出門。

雪已經小了很多,但風仍舊大。

出了宅院,呂青野看到城內建築也是鱗次櫛比,與一般城鎮並無太大區別。隻是街上人影稀少,偶有見到的平常百姓,腰中都佩戴兵器,即便沒有正規兵器者,也多在腰帶中插著鐮刀、柴刀、斧頭一類。乍看上去,氣氛有些詭異。

轉到一條大街上,看到幾個孩童穿著單薄的衣裳,正在大人的指導下打拳,小臉凍得紅撲撲的,卻“嘿”“嘿”地賣力吐氣開聲,十分認真。

都說樞國戍邊將士平日裏開荒耕田練兵互不相誤,囤積的糧草除日常用度外,均為戰備。如今看來,不少將士的家小也長住在這裏。

經過一個小酒館,酒招子被風吹得亂卷,大門四開,路過門口,能聽到裏麵幾句對話:

“……國主腹背受敵,仍舊帶傷督陣,這次我也要上戰場。”

“我剛從城門前報名回來,欺負到家門口,打他龜兒子的。”

“國主傷勢怎樣?”

“不輕吧,被百多人伏擊呢。”

“聽說那些白甲戰士是國主親侍衛隊,就是當年的鬼騎,能反擊殺上百越國士兵,果然厲害。”

……

呂青野一邊豎起耳朵努力聽到再也聽不清為止,一邊打量梅兮顏的眼神。這些百姓明明正在議論她、擔心她的傷勢,她卻好似沒事人一樣,大步向前走著。

而且,她明明沒有受傷,怎麽傳出的受傷?

“你們在征兵?”他輕聲嘀咕著。

“算是吧。”梅兮顏沒否認。

“都說樞國人人可上馬作戰,下馬耕田,看來所言非虛。”

“世子,你覺得我們這鐵壁城如何?”梅兮顏不回答,轉移了話題。

“據城而守,如果屠一骨下定決心要攻下城關,隻怕他現有的兵力不夠。”

“如你所說,我們雙方正在僵持。”

“短時間內確是僵持之勢,然而,你的國民都知道你腹背受敵,所以,時間一旦拉長,於你樞國更為不利。”

“腹背受敵”,梅兮顏暗歎呂青野用詞之精準,雖然對她來說是“內憂外患”,實則可不就是腹背受敵。那些老家夥們暗中架空她,對她的王座虎視眈眈,哪裏當她是國主。但她欣喜於民眾用了這個詞,說明她在鐵壁城百姓心中還是很有分量的,這次親征已開始有了效果。

“若是世子在我這個位置上,該當如何處置?”她饒有興趣地問道。這個世子雖然困在越國,卻很有自己的見解,行事又沉穩,或許可以一交——如果他的立場和越國不同的話。

呂青野沒有馬上回答,仔細地盯著她的眼睛——眼神執著而堅定,加之麵甲上詭異的花紋,看起來極震懾人心。想起昨夜與她短暫的一次交手,確實有不輸於男子的氣勢和武功。此女子氣度從容,對敵人毫不手軟,很容易讓人心折。

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思緒已經偏題,立刻整肅心思回歸正題。如果自己也如她一般即位成一國之主,大兵壓境,該如何決斷。

越國來勢洶洶,若不戰隻能議和。一旦議和,各種屈辱隨之而來,越國就會越來越得寸進尺。

聯合其他國家,重演六國大戰?五大國都不是省油的燈。除了越國這些年越發的窮兵黷武之外,其他四國都韜光養晦、壯大自己。若聯合作戰,牽一發而動全身,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在沒有巨大利益的前提下,誰都不想妄動刀兵。

那麽,為了保護自己國家的利益和樹立自己的威信——

“若是我,隻有迎戰,而且要不惜代價,贏這一戰。”呂青野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