嗣帝迎著陶勳微顯惶惑的目光微微一笑:“去年九月二十七日那晚,孤雲真人、楓林真人進宮消滅三名妖道,後來天降大劫到紫宸殿前,盡數被孤雲真人擋下,但當時天雷落下時將殿前欄杆燒成琉璃狀,先帝借助其上的反光正好看到孤雲真人露出真容。”

此事陶勳的分知不曾經曆,事後陶勳亦未曾說及,是以他頗為猶疑。

嗣皇帝以為他要否認,進一步道:“父皇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病床之上再三告訴我此情,難道父皇說假話?還有楓林真人在你抗天劫時失口喚你為‘亭淵’,不是你又是誰?你出身於孤雲山下景雲府,名為陶驥長兄之遺子過繼,實則是你父親從孤雲山中撿來的,所以才用孤雲為號。你的嶽父丁崇告老還鄉定居潭州府,你替他買下宅地取名楓林山莊,文湣太子的門下曾有秘報,你的妻子丁氏是出身峨嵋派的劍仙,所以你的妻子用楓林為號。當晚出手救駕的分明就是你們夫妻二人,難道不是嗎?”

陶勳毫不猶豫地答道:“不是,聖上所說之事都不是臣和臣妻所為。臣願對天賭咒,若所言有假,臣願立遭萬劍穿心之刑。”

“真不是你?”嗣皇帝見他說得決絕,狐疑地道:“不是你又是誰?”

“臣實不知。”

嗣皇帝眼珠一轉,逼近前道:“你說不是你,那好,你在朕麵前賭咒,這些事和做這些事的人和你沒有半點關係,否則你、你妻子、你父親、你嶽父都不得善終,你可敢賭咒?”

陶勳大恚:“聖上若見疑,臣請立即告老還鄉。”

“嗬嗬,朕不準。”嗣皇帝得意地道:“當年你忽然改了號甫棄用亭淵二字時朕就起了疑心,不論剛才說的是不是你,但一定同你有關係。今天朕給你兩條路選擇,要麽今天照朕的意思賭下咒,要麽去將亭淵給朕找來。”

“臣若不答應呢?”

“辦你個抗旨不遵,將你九族全都下詔獄,朕就不相信亭淵會不袖手不管。”

“你……”陶勳氣急,臉憋得通紅,對於這個耍無賴的皇帝實在無可奈何。

“唉,朕不知道你到底是嶽城還是亭淵,朕不管你用什麽身份,但朕和亭淵是肝膽兄弟,朕如今遇到為難的事懇求亭淵再來幫朕一把。這麽多年了,朕也想和亭淵敘敘舊情,此為私誼,請嶽城成全朕吧。”說著,嗣皇帝擺出要給他下拜的姿態。

陶勳趕緊擋住他,無奈地道:“聖上實在強人所難,請寬限臣幾日。”

嗣皇帝也沒真想下拜,直起身興奮地伸出三根手指:“三天,三天之內朕一定要見到亭淵。”

陶嶽城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家府上,妻子親自到門前接他,悄悄地告訴他,兄長、阿姊和他們的門人弟子來了。他聞信大喜,快步奔回內院。

陶勳、丁柔帶領著董思焉、孫思正、歐野明、杜希言、官觳、田姎兒正在內宅用茶,蒯月朋、丁媃、令狐壏等人陪著大夥兒說話。

陶嶽城奔進來急切地道:“兄長,您可來了,來得正好,我正要去找你。”

陶勳訝道:“什麽事讓你堂堂戶部侍郎如此為難?”

“請兄長別僻一室詳談。”

陶勳隻得對丁柔道:“夫人,你們先在此和弟妹說說話。”

陶嶽城領陶勳到書房,愁眉苦臉地將嗣皇帝相逼的事講了出來。

陶勳問他:“你是怎麽打算的?”

“弟恐雙親和泰山大人受連累,實在心亂如麻。”

陶勳冷冷地道:“你豈是怕雙親受連累,分明是舍不得錦繡的前程,舍不得身居高位執掌權柄留名史冊的機會。”

“兄長,我……”陶嶽城被他說得臉如赤肝,卻無力反駁。

“難道不是麽?你熬過去年的牢獄之災,眼看入閣拜相就在眼前,隻盼著苦盡甘來一朝身居高位名揚天下,所以今天才會受瑞王所製。”

“瑞王殿下很快便要正式登極,眼下已是嗣皇帝。”

“嶽城,不是我說你,這便是區別,在我眼裏他永遠就是瑞王。為何,因我無求於他。為何我無求於他,因為我想要得到的東西無須他給予。”

“兄長是仙家,自然無求於他。”

“荒謬,倘若今日你換過來,你知我將如何回答瑞王麽?”

“不知。”

“我會取下冠冕,向他道:‘臣身受先帝大恩,欲報之於陛下,然君臣猜忌不惟君道之大忌亦臣道之大恨也。先帝在位時裴逆之禍前鑒不遠,今陛下初踐大位即剛愎自用欲蹈覆轍於前,複見疑於微臣於後,迫臣取諂佞之道媚上,臣萬死不敢奉詔。臣請陛下賜以鴆酒白綾刀斧,若以臣之微軀並九族性命能換得陛下改弦更張重回王道,雖九死不悔。’”

陶嶽城聽後呆了半晌,極鄭重地施大禮道:“兄長之言振聾發聵,弟謹受教。我馬上進宮向嗣皇帝麵爭,倘若不幸惹禍,家中、雙親、親族便拜托兄長細心照拂,請兄長萬勿因修仙而疏遠親情。”

“倒不必如此匆忙,免得瑞王起疑心,反而壞事。”陶勳止住他,道:“他給了你三天的時間,你便在這三天裏散去家財、遣散奴仆、安排身後之事,三日後再入宮。”

“還是兄長想得周到。我是糊塗了,倘若這一次被嗣帝逼迫成功,他日後但凡有事則故計重施,我受製於他事小,他崇神仙方術必定比先帝更有過之,好不容易出現轉機的朝政又得一團亂麻,屆時我和那裴逆又有何區別。”

“你能不被名利迷惑就好。以前你總埋怨我隻獨自做逍遙的神仙,不肯引你入道。其實你雖然是我的分身,但卻有自己的獨立人格,你對人間權勢的戀棧遠勝過對於仙道的向往,所以你的天地在紅塵中。但是你須謹記,不要讓這個成為你的弱點,就象這一次,你就被瑞王抓住弱點施以脅迫。”

“兄之教導,弟謹記在心。”陶嶽城誠懇地再次施禮相謝,起身後又道:“弟還有一樁疑難請兄長參詳一二。”接著將嗣皇帝想要追加葬儀預算的事講了。

陶勳道:“嗬嗬,他想賺神仙的錢就以孝道來壓你,好笑。這樣的錢更不能讓他得到,否則見錢來得容易,你又好壓榨,必定窮奢極侈,揮霍無度,再大的家業也被他用垮。別說戶部已經沒有錢,就算有錢也一文錢不能給,我們正好拿此事來考驗他。”

“如何考驗?”

“你上道折子,極力讚同瑞王增加預算,但是增加的部分請皇帝盡出內帑充之,同時你還要奏請他簡省內宮開支,盡遣先帝未幸之宮女。還有一條,要求他廢除人殉。”

“嗯,後麵這兩條我已經擬了奏章,正打算明天遞上去。”

“如果他肯一一照準,則將來應該有所作為,你盡心輔佐就是。”

“如果他不肯呢?”

“你就要經常匡正他的過失,要聯合大臣節製他妄為。”

“嗬嗬,你自己不做,卻唆使我做。”陶嶽城笑了一會,想起心事,長歎了一口氣:“唉。”

“你歎氣作甚?”

“你希望我以天下為己任,在皇帝身邊時刻匡正他的過失。我署理戶部大半年時間,深知這個家太難當,去年國庫歲入才區區白銀五百餘萬兩,而各項支出一省再省之後卻有白銀近七百萬兩。我倒懷念起在秋垣縣、在池屏州、在潭州府的時候,做地方的長官,我們借助景祥商行不聲不響地將上百萬兩的銀子散布到民間,購入大量商貨,使得治境很快百業繁榮起來,官衙的收入連年倍增。如今做到戶部的長官,那些手段卻無法在全國推行,囊中空有幾千萬兩白銀和幾千萬兩黃金而無法花出去,一方麵朝廷、地方到處伸手要錢開銷,另一方麵自家囊中有錢卻不能掏出來花掉,總不能直接拿錢裝到國庫庫房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