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舟賽快要開始,河中的船隊漸漸便多起來,參加比賽的都是年輕男子,一個個看起來精壯健碩,太後忍不住就在林紈紈麵前顯擺陸昭。

“要是昭兒去,必得頭籌。”

在太後眼裏,陸昭自然是十全十美的,林紈紈順著道:“天下想必沒有太子殿下不精通的事情。”

太後就笑起來,朝陸昭看一眼,意思是“小姑娘在誇你”。

可陸昭還在想剛才的事情,他莫名覺得林紈紈有些奇怪,那句“多謝殿下”實在是太冷淡了些。然而明明就在不久前,輦車上,他給她披外袍時,小姑娘紅著臉羞怯的模樣仍曆曆在目。

陸昭眉心微擰。

張少淮性子大大咧咧,全然沒發覺,在龍舟賽比試前拉著他們一個個押注,還與太後道:“若贏了,太後得請我們在河上吃頓美餐。”

太後答應了,豪爽的押了許家:“十兩銀子。”

林紈紈可沒張少淮這等興奮,要說看龍舟賽,她打小就看,都有些膩味,便打算也跟著太後押許家,誰料陸昭道:“你不如押吳家吧。”

太子親自來指點,她原該就聽了,可林紈紈因為剛才皇上一番話,心裏對陸昭有氣。

她知道,陸昭喜歡何種女子是他個人選擇,但她就是過不去這一關,想著這兩年對他的喜歡,便好似所有的時間都浪費了一般,有著難以言說的失落。

林紈紈道:“臣女就想押許家呢。”

太後雖同為女子,也是沒猜到小姑娘的真實想法,笑道:“紈紈這是要站在我這一邊?”

“嗯!”林紈紈挽著太後的胳膊,“臣女覺得太後應該猜的更準。”

小姑娘巧笑倩兮,但卻是對著太後,而不是他,陸昭心裏的疑惑又深了一些。

不過他也不強求,自己押了吳家。

張少淮在旁連連搖頭:“徒兒,你應該聽表哥的,那吳家船隊你知道是誰家在後支持嗎?是工部尚書李家。”

“李易?”太後驚訝,“昭兒,這你都知?”

他從來都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事實上,父皇一心針對他,讓他更早得就知道了防備。是以京都內外大小事宜,他也是一清二楚的。

陸昭看一眼林紈紈,淡淡道:“吳家也未必一定會贏。”

但結果,吳家贏了。

他跟張少淮一人得了二十兩銀子。

張少淮叫船夫將畫舫靠岸,把銀子扔給打扮成尋常護衛的禁軍:“去岸上買吃得來,多多益善。”

護衛應諾。

很快他們就帶回來幾食盒的東西,有荷葉糯米雞,有水晶糕,有魚肉粥,有煎餃等等等等。

太後心情也很愉悅,叫船夫又把畫舫劃到河中央去,吹著初夏的微風,在船廂裏用午膳。她有種回到年少時的感覺,心想,簡裝出行確實有點意思。

“紈紈,多吃點。”太後給她夾糯米雞,“還在長身體呢。”

林紈紈謝了一聲,低頭用膳。

太後道:“昭兒,等會吃完你送紈紈回去。”

冷不丁聽到,林紈紈想起二人同坐輦車的事情,差點嗆到,抬起頭道:“不用勞煩殿下。”她實在不想與他親近了,不想再被他動搖。

紅唇染了一層油光,又像個小饞貓了,不過這話不那麽令人高興,陸昭問:“為何?”

男子的目光如箭般銳利,林紈紈對上時,心頭一虛,避開道:“太後娘娘更需要殿下,畢竟都沒帶幾個禁軍,萬一有什麽事……”

原來是替她著想,太後心想,沒白對小姑娘好,但她得撮合這二人啊,太後道:“少淮武功也不錯,待在我身邊一樣的。”

“但殿下不順路,”林紈紈道,“師父就不一樣,張府離我們林家不遠。”

太後聽著也不由狐疑了,難道她是有什麽顧慮?會不會上回陸昭抱過她,她覺得要避嫌?

也是,到底不是孩子了,太後沉吟:“那便罷了,少淮你護送紈紈吧。”吩咐禁軍,“去找一匹馬,一輛馬車。”張少淮年紀也不小,還是分開為好。

至於這二人的事,太後心想,反正還要等兩年呢,倒也不必一蹴而就。

畫舫靠岸後,林紈紈與太後,陸昭道別,張少淮道:“太後放心,臣一定會將她安全送到林府。”

他翻身上馬。

林紈紈則坐上了轎子。

皇宮的馬車也在,太後看陸昭佇立不動,打趣道:“怎麽,不舍得紈紈?”

倒也不是不舍得……

他與林紈紈之間聚散也有許多回了,但這一次,似乎與往前都不一樣。

他也說不清楚。

他轉身扶著太後上車:“祖母今日似乎格外高興,以後孫兒多陪祖母出來走走。”

居然就這麽避開了,太後心想,倒看看他要藏到何時。

……

因宋灩秋快要出嫁,林紈紈也準備了一份嫁妝,反正她錢花不光,且其中一部分就是宋灩秋給她掙的。林紈紈這日叫兩個小廝抬著一箱子東西去百繡閣。

“灩秋,這是我給你的嫁妝。”一副長輩的語氣。

宋灩秋莞爾。

有時候她真覺得林紈紈比她年紀大。

“林姑娘,嫁妝我叔父已經備好了,怎麽還能收你這份大禮?”

林紈紈道:“你要算這麽清楚,那我還得算算你給我做了多少裙衫呢。”她拉住宋灩秋的手,“好了,別推來推去的,你不收我可有得鬧你呢。”

小姑娘一撒嬌,宋灩秋就沒轍:“好罷,等你出嫁,我也回送你一份。”

林紈紈被打趣,很快反擊:“大表嫂送我也是應該的!”

宋灩秋的臉就紅了。

二人說笑時,門口傳來薑修的聲音:“稀客呀,紈紈,難得見你過來。”

那時在鋪中見到薑修時,她也說過這個詞,如今她卻變成稀客了,可見薑修時常過來。林紈紈道:“大表哥,你不好好當差,跑來這裏偷懶?”

“幸好你不是大都督,不然我連午休都沒了。”薑修看向宋灩秋,“我來接她一起吃飯。”又問林紈紈,“你要去嗎,新開張的玉春樓,廚子原先做禦廚的。”

“你居然請我去?”不怕她打攪他們?

薑修笑笑道:“有你在,灩秋也會高興,再說,我們天天見麵,反倒是你難得看到。”

“天天見?”林紈紈驚訝,“成親前不是不宜見麵?”

“信這個作甚?”薑修不屑,“定親到成親要五個月,我可忍不住!再說了,灩秋是掌櫃,成日在這鋪子裏,男客來來往往的,我還管這些鬼話?”

林紈紈忍俊不禁。

宋灩秋咬唇,低聲提醒:“薑大人。”這人明明說支持她當掌櫃的,結果還不是成天吃飛醋。

薑修挑眉:“大實話還不讓說?”他坐下來,“你去準備一下,我跟紈紈在這等你。”

宋灩秋便去同女夥計還有女徒弟,繡娘叮囑要注意的事。

薑修安靜坐著,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並不出聲打岔,似乎是早已習慣。

不知不覺,羈傲不遜的大表哥竟變得這般乖巧了,林紈紈驚歎不已。

……

六月初,太後又請林紈紈入宮。

這回薑玉真直接替林紈紈拒絕了,說女兒身子不適。林紈紈知道後,心裏倒鬆了口氣。

如果去了永安宮,必然又要見到陸昭,她是真不知該以什麽態度麵對他。現在這樣也好,她不心存希望了,便正好聽母親的話。

倒是太後以為林紈紈真的不舒服,派人送了許多珍貴藥材來。

後來林鏡清便在皇上麵前提了一提。

此舉正中下懷,皇上也不希望陸昭娶林紈紈,便與太後說:“林姑娘不小了,為她名聲著想,母後不要再經常召見她。”

太後就不樂意了:“我找個小姑娘陪我說說話都不成?”

“京都那麽多小姑娘呢,母後哪怕找幾十個小姑娘,朕都隨便你,可林姑娘不行。”

太後覺察出不對:“可是林首輔說了什麽?”

皇上顧左右而言他:“說起來,融兒也大了,你不如常讓福媛帶融兒入宮,有孫女跟重外孫陪你總是夠了吧?”

太後差點氣死:“怎麽就不能召林紈紈?林鏡清好大的臉麵,我一個太後都見不得他女兒?”

可隻要皇上在背後支持,太後又能拿林鏡清怎麽辦?別說後來皇上身子日漸不好,數月間病了幾次,朝中大事都是林鏡清在主持,太後更沒有辦法。

有日她與陸昭抱怨:“林首輔管得太嚴了,紈紈都不得入宮,小姑娘真是可憐。”

陸昭是不太信的。

林紈紈九歲的時候就很有主意,用“馬蜂窩”來提醒他去雲城一事。他覺得,如果林紈紈自己想入宮,林家長輩就算阻攔,一次兩次總能來吧。

恐怕是……她自己不想。

念頭閃過,他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好似那日,她說不再來東宮,不再跟他學騎術,但似乎,又更深一些。

林嘉言如今是侍讀,常來宮裏授書講學,陸昭這日聽完課,留下林嘉言說話:“祖母甚為想念林姑娘,不知林姑娘近日如何?”

父親母親的意思,林嘉言清楚,他們不想林紈紈嫁入皇家,而看妹妹的舉止,也是讚同的,那麽,他也不好有別的意見。

雖然私底下他很欣賞陸昭,這位年輕的儲君幾樁事都處理的很漂亮,武能安邦,文能定國,可惜身在皇家,妹妹跟著他,總是沒那麽安穩。

林嘉言道:“家父家母都很感謝太後對紈紈的喜愛之情,還有之前殿下對紈紈騎術的指教,林家也銘感在心。不過紈紈已到待嫁之齡,長輩們希望她多學點女紅,管家之技,故而不便時常出門,還請太後見諒。”

話裏有兩重意思,陸昭聽明白了:“孤會傳達給祖母。”

他還真告訴太後了,太後聽後一半欣喜一半失望。欣喜是,林家顯然是站在陸昭這一邊的,失望的是,林家真的不肯把林紈紈嫁入宮裏。

想著,她就很氣自己兒子的態度,暗道要不是看在他身體抱恙,她非得跟他鬧一鬧。林鏡清再如何能幹,始終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嫁個女兒算什麽?太後心想,明明林紈紈也喜歡陸昭的。

之前陸昭去打仗,小姑娘還不是經常提到嗎?林鏡清這是腦袋糊塗了!

轉眼便到八月。

薑修要成親了,林家,上官家一家早早就去了薑府。

薑修春風得意,出來招呼他們。

薑老夫人拉著老夫人的手,笑容滿臉:“我總算也有孫兒媳了!”既然已經接受了宋灩秋,自然是越處越喜歡,“灩秋太聰明了,學什麽都快,舉一反三,以後我們都可以當甩手掌櫃。”

薑修可不這麽認為:“祖母,灩秋有那麽大一家店鋪要管,還要教徒弟,你是想累壞她?”

薑老夫人哎呀一聲:“瞧瞧,馬上就袒護起來了。不管就不管,府裏也不是沒管事,隻要你早點給我抱個孫子就行。”

薑修也不害羞,挑眉一笑:“這容易。”

林紈紈頓時就覺得薑修臉皮厚,哥哥被祖母說起此事都會臉紅,他倒是如此坦然。

正想著,耳邊聽到薑老夫人道:“下一個該輪到紈紈了吧?”

老夫人道:“可不是?明年得幫她留意著了。”同時就叮囑林秀清,“秀清,我是不能太指望鏡清了,他忙得都不著家,哪裏有空,你也幫著看看。”

林秀清盯著小侄女秀美的臉:“我們紈紈生得那麽好看,要找還不容易?隻要放出話來,那提親的要把門檻都踩塌!”又逗小侄女,“不過還得看紈紈的心意不是,告訴姑姑,喜歡什麽樣的,姑姑好給你選一選。”

眾人都看過來,林紈紈的臉忍不住就紅了,低下頭道:“我還小呢,沒想過!”

林秀清就笑了,與眾人道:“紈紈害羞了,等會偷偷告訴姑姑,嗯?”

薑家此次辦喜事的熱鬧不差於林家,也是有好幾十桌的賓客,未到天黑,便陸續過來,林紈紈已不是孩子,也幫著薑夫人招待女客。

等到夕陽西下,天色微暗時,薑修便同禦多還有林嘉言,上官凝等騎馬去迎親。

想到宋灩秋馬上要坐花轎過來,林紈紈也很想親眼看一看。

誰想剛剛從院門出來時,旁側傳來一陣熟悉,但又許久不曾聽到的聲音。

她的心咚得跳了下,隻當是出現幻覺。

結果同陸昭說著話的薑宗望道:“紈紈,你怎麽出來了?”

林紈紈轉過頭,才發現她剛才並沒有聽錯,那人真是陸昭,他穿著深藍色繡寶相花紋的秋袍,腰間束金鉤玉帶,落日餘暉透過碎葉落在他臉上,半明半暗,顯得眉眼越發的深邃英俊。

她真希望自己沒走這條路,但此時也不能假裝沒看見陸昭,上前行禮:“臣女見過太子殿下,”又與薑宗望道,“舅父,我是出來看花轎的。”

許是來賀喜之故,小姑娘穿得極是喜慶,石榴紅繡芍藥紋的褙子,荷葉青灑金百褶裙,端得是華麗十分,但她這年紀竟也能壓得住了。

陸昭目光落在她唇上,她今日似乎是抹了口脂,色澤似海裏的紅珊瑚。

“孤也正要去湊熱鬧,一同走吧。”

林紈紈剛才就說要去看花轎的,倒不好反悔,隻得道:“殿下請。”

薑宗望也是沒想到太子會親自前來恭賀,少不得要吩咐隨從注意他安全。

陸昭道:“侯爺不必緊張,孤等會便走,省得賓客們不自在。”說罷往前而去。

林紈紈跟在他後麵。

路上,並無什麽話,陸昭忽地停下腳步:“你可是遇到什麽事情了?”這些日,他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故而來薑府一是因與薑修並肩作戰過,二來便是因林紈紈。

林紈紈道:“不知殿下為何有此一問。”

“你應該比我清楚。”陸昭盯著她,“你為何與我疏遠了?”

她本是在裝傻,誰料他問得如此直率,倒是讓她愣住,過得會才道:“臣女往前與殿下親近,是臣女不懂規矩。殿下乃大魏儲君,日理萬機,臣女原就不該打攪的,如今又是這等年紀……”

從長輩們的態度看出,他們不願她嫁給陸昭,且陸昭也並不喜歡她這樣的姑娘,那不如就說清楚了,省得以後再有什麽糾葛。

這番話倒真是令人寒心。

仿佛往前種種都可以抹去了,陸昭語氣淡淡的道:“林姑娘,孤今日是來問過你了。你這個答案,可是出於真心?若是,孤往後是不是再也不用念著這些情分?”

要說她心裏的陸昭原是很好很好的,可眼前的男子,言語中的冷卻是陌生的。

林紈紈心頭一震。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初衷。

她原先接近陸昭,那是為了對付陸璟,因她清楚陸昭才是最後的勝利者。她那段日子,花費了多少精力才與陸昭打好關係。

如今,他說出這種話,許是他們的關係要破裂了!

雖然前世,她與陸昭也不好,但那是從始至終的不好,這回不一樣,聽起來,陸昭是有種被她背叛之感。

那他會不會因此討厭上自己,在將來登基後,把矛頭對準林家?陸昭可不像現任皇帝,會依賴父親。

林紈紈一嚇,馬上道:“不是。”

陸昭挑眉:“不是?”

“嗯,不是……”林紈紈解釋道,“臣女的意思是,臣女並沒有想跟殿下疏遠,隻是臣女這年紀再與殿下親近,怕被別人說閑話,影響殿下聲譽!”

居然說是為他的聲譽,陸昭也真是見識到林紈紈的狡猾了。

不過幸好,他這儲君的身份還有些用……

“如此說來,你與孤的關係還是一如既往?”

“嗯。”林紈紈點頭肯定,“臣女與殿下仍是朋友,”說著她有點猶豫,“是吧?”其實她自己也不知怎麽定義與陸昭的關係,說像師徒,不像,說是青梅竹馬,陸昭又比她大太多,說是……朋友似乎最為貼合,隻不知她這臣子之女夠不夠格當儲君的朋友。

陸昭眉梢微揚:“姑且是吧。”

姑且?

林紈紈心想,姑且是什麽意思?為何聽起來,他的語氣頗為不悅,莫非真被她之前的舉動惹怒?

唉,她是一時生氣,竟對未來的皇帝甩臉子,完全忘了他的身份。伴君如伴虎,祖母說得沒錯,她若對他無情無義,還能指望陸昭對林家毫無芥蒂嗎?

她暗地吸口氣,幸好,還能挽救!

小姑娘笑盈盈得找話說:“大表哥要是知道殿下來了,一定會很高興。”

陸昭看著她的笑臉,心想,來這一趟總算還有些收獲,至少是收獲了一位“朋友”。

不過這位“朋友”之前態度為何轉變,他仍是沒有弄清楚,但時間還很長。

作為“朋友”,要見麵總是不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