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格朗日墳場

快艇已經開了半個小時,夜色濃重,岸上的燈火漸漸隱沒。前邊,黑黝黝的海麵上突然出現了幾點燈光,燈光逐漸變大,直到變成燈火通明的魔境,五彩繽紛的霓虹燈瘋狂地閃爍著。

正在駕駛快艇的魯克看見船艙裏的人都已經出來,站在甲板上,迫不及待地看著這一片夢幻之地。這是《星球動物園》號空天飛機乘員組的全體成員,是魯克的玩命夥伴。老猢猻拉裏,巴基斯坦人,65歲,身材瘦長,臉上皺紋密布,象一隻風幹的核桃,按說他已經該退休了。鬣狗班克斯,西班牙加西裏亞人,這個饕餮之徒的牙床特別發達,有一次航行事故中,他用牙齒咬斷了一根纜繩,排除了故障。小個子布萊克,肯尼亞吉庫尤族人,時常哼著節奏跳**的黑人民歌。還有他自己,老虎魯克。近十幾年航天事業急劇衰落,他的《星球動物園》已是私人空天飛機中碩果僅存的一艘了。

那片魔境實際上是露出水麵的幾座半截孤樓,星星點點散布在廣闊的海麵上。他們腳下是繁榮的澳門,但50年來,在人類對“狼來了”的警告逐漸麻木時,狼真地來了。溫室效應來勢凶猛,南極冰冠的38億立方公裏的冰冠全部融化,海平麵上升60米,瀕海的幾百座國際都市成了龍宮。人們被迫遷往高原地帶,但貧瘠的高原是不會一夜之間變成沃土的。全球性洪水又引發了地震大爆發,幾年之間毀滅了幾十座繁華都市,在地圖上,一向安全的地區,也標上了獰惡的地震標識線。

地球發瘋了,人類的瘋狂導致了地球母親的瘋狂。後悔無及的人類盡力掙紮,也隻能刹住文明之車使其逐漸下滑而不致突然翻車。

好在人類的本性是隨遇而安的。這些劫後幸存的半截樓群很快變成了銷魂之窟,夜空中,性感的霓虹女郎挑逗地頻送秋波,不厭其煩地脫著衣服。大門口是幾十位真實的性感女郎,穿著極暴露的比基尼泳裝,搔首弄姿地迎候客人。魯克對急不可耐的船員們說:

“衝鋒吧,老規矩,今晚的開銷我包了。”《星球動物園》號已經老化了,所以每次航行,船員們都是笑嘻嘻地和死亡親吻,送死前的這一晚放縱也成了慣例。魯克說:

“這一次的業務很可觀,利潤十分豐厚。我想跑完這一趟,一定把空天飛機好好檢修一番,以後就不必冒險了。”

班克斯和布萊克已經開始在女郎群中尋找自己的相好,打著飛吻,怪聲喊叫著。船泊好後,拉裏問魯克:

“你要同妹妹見麵?”

“嗯。她一會兒到這兒。”

拉裏搖搖頭:“你不該讓她到這種地方。”

魯克苦笑:“是她堅持的。”

拉裏看看他,不好再說。他知道魯克對這個乖戾驕縱的妹妹是百依百順的。班克斯回過頭嘻笑著說:

“你的妹妹太迷人了!如果把她嫁給我,我保證不再碰世界上任何一個女人!”

魯克的目光刷地陰沉下來,從牙縫裏罵道:

“滾你媽的。”

拉裏搶在班克斯的怒氣還未滋生前,趕忙把他拉過去故意打岔。好在班克斯的注意力很快被一位臀部凸出的越南姑娘吸引住,沒有釀成衝突。班克斯和布萊克跳上岸,擁著相熟的女人,嘻笑著上樓了。老拉裏早已沒了這種興致,他在酒吧的角落裏要了幾杯郎姆酒,安靜地喝著。他看見魯克係好快艇,最後一個上樓,到豪華的中央大廳裏去了。

同樣穿著比基尼三點式的女侍們穿著旱冰鞋在各個桌子中穿行。看見魯克,她們笑著點頭。有一位黑人姑娘滑過他身邊時低聲竊笑道:

“親愛的老虎,你好。阿慧在盼你呢。”

魯克坐到他的老位子上。一個身材嬌小的侍女很快過來為他擺上五糧液,在世界各地混了這麽久,他始終沒學會喝那些口味怪異的飲料,仍然鍾情於家鄉的烈性酒。這個侍女身材嬌小玲瓏,帶著南國女子的柔媚性感,她含情脈脈地問候:“你好,老虎魯克。”魯克大笑著把她一下子拉到懷裏,狂熱地吻著她的櫻唇和乳溝。阿慧佯作推拒:

“別這樣,老板要生氣的。”

但她很快就順從了,開始熱烈地回吻。在中央大廳裏這是失禮的舉止,臨座的一位紳士鄙夷地對身邊的女伴說:

“知道嗎,那個寬肩膀、絡腮胡子的中國人是一艘空天飛機的老板兼船長。記得上個世紀70年代,人類的航天之夢剛實現時,那時的宇航員是何等的俊傑!他們都是人類的精英,一言一行都是人類的楷模。現在你看這些渣滓……”

他的聲音不大,但魯克還是聽見了。魯克回頭橫他一眼,懶得理他,仍和阿慧旁若無人地擁抱、撫摸。阿慧仰起頭喃喃地說:

“老虎,你說過再跑幾趟運輸就和我結婚的,到什麽時候才兌現呢。”

魯克敷衍著:“快了,快了。”他從來沒有打算讓這個吧女成為魯寓的女主人,他不想讓任何一個女人為他套上籠頭,除了……他不知道懷裏的阿慧有幾分是真情,幾分是逢場作戲。據他的感覺,這個女人看來是真的愛上他了,這使他有幾分歉疚,也打定主意盡早離開她。

魯克是夜總會的大主顧,沒人敢幹涉他,所以兩人一直膩在一塊兒。忽然魯克覺得氣氛異常,大廳裏反常的安靜。他抬起頭,一個衣裾飄飄的仙子出現在門口,她穿著白絲裙,開領很低,露出光滑的後背,胸口處飽滿的乳胸半隱半現。人們顯然被她的美色震住了。她站在門口傲然掃視著大廳,也象有意作一個刹那的亮相,隨即她看見了哥哥和他懷裏的女人,目光陰沉下來。

魯克沒料到妹妹這次來得這麽早,很尷尬,他近乎粗暴地從懷裏推開阿慧。阿慧把傷心藏起來,看了魯克一眼,便垂下眉眼,默默地滑走了。魯克起身為妹妹拉開椅子,扶她坐下。

一時間似乎無話可說。他知道不該讓妹妹到這個肮髒地方,他也常常在心裏責怪妹妹的打扮太出格,不象一個大學生。但他知道,驕橫任性的妹妹不會聽他的勸說。他歎口氣,親切地說:

“最近可好?上月六日是爸爸的忌日,你去掃墓了嗎?”

“去了。”

“還是和姚雲其住在一塊兒嗎?”

魯冰鄙夷地說:“不要提那個可憐蟲。”

魯克暗自歎一聲。姚雲其是一個性格軟弱的青年,魯克從未喜歡過他。但姚雲其對魯冰的愛倒是十分真誠十分狂熱的。隻要魯冰一句話,他可以毫不猶豫地把心剜出來。魯冰同他同居兩年多了,一向把他當成一個可以呼來喝去的奴隸,這使魯克對他的鄙夷中加著憐憫。他換了一個話題:

“錢夠花嗎?今年生意不好,不過我馬上就要接到一筆大生意。”

魯冰煩倦地說:“勉強夠吧。”

魯克暗自搖頭。以他的財力,每月拿出十萬元供妹妹花銷已是力不從心了,但妹妹從沒有滿足的時候。這些年來,魯克一直咬牙緊縮開支,不願縮減妹妹的花銷。他不能辜負父母臨死的囑托,也想以此來彌補自己的愧悔。

魯冰斜靠在座位上,目光煩倦地打量著大廳裏各色人物。她的鼻梁挺秀,睫毛很長,**的頸項和脊背十分潤澤。魯克看著她,目光無意中滑到了妹妹的胸前,那兒有白腴的乳溝。他渾身一震,趕忙把目光挪走。這個動作當然沒有逃脫魯冰鋒利的眼睛。她早就發現,在哥哥對自己的親情中,偶然會冒出一些超出兄妹之情的東西,她因此十分厭惡和鄙夷這個粗野的漢子。自從父母橫死後,她患了失憶症,那個凶日之前的事一點都回憶不起來了,那一切都墜入一個幽深恐怖的地獄。但她仍能回憶起父母的溫情,能模糊感受到那種與生具來的親近。可是,為什麽獨獨對於魯克,她很少有這種朦朧的溫馨?為什麽在下意識中總把他與一種模糊的恐怖感覺相連?

夜深人靜,她常常強迫自己回憶過去,可是,每當回憶到父母死亡時。她的意識便恐懼地尖叫著四散逃走,使她墜入一片黑暗。回憶的結果常常使她內心充滿戾氣和絕望的憤怒。

她的回憶之河是從母親去世那天接續上的。她清楚地記得瞎了一隻眼的母親喘息著,拉著她的手放到魯克手裏:

“孩子,冰兒托付給你了,你們兄妹好好地活下去,讓我和你爸爸能夠瞑目。”

20歲的魯克紅著眼睛答應了。平心而論,他在此後的16年中確實履行了他的承諾。但魯冰不知道為什麽,始終把那次托付和一段模模糊糊的恐怖回憶聯在一起。媽媽為什麽瞎了眼?哥哥為什麽對此諱莫如深?她敢斷定,在這道記憶的斷層後一定藏著許多可怕的往事。

這會兒,她被浮上來的片斷回憶壓得喘不過氣來,感到那股戾氣又慢慢漫過她的胸膛。她微笑著,故意向魯克俯下身,使那道乳溝更加清晰:

“哥哥,我漂亮嗎?”

魯克惶惑地看看她,目光十分痛苦,他移走目光,站起身勉強笑道:

“我去小解。”

魯冰看著他僵硬的背影,殘忍地笑了。她能感到那個可憎的男人在努力壓製自己的卑鄙欲念。

“當然漂亮!你太漂亮了!”身後有一個男人接過話頭,魯冰惡狠狠地橫他一眼。這是個白人青年,大約35歲,金發,嘴角掛著微笑。他穿著隨便,T恤,牛仔褲,拷花皮鞋,顯然都是名家製作,手上帶著幾隻沉甸甸的戒指。總的說來,這是個相當英俊的男人,魯冰在最後一刻把怒容換成了微笑:

“謝謝你的誇獎。”

“你確實漂亮!秋水般的雙瞳,秀挺的鼻子,性感濕潤的嘴唇,還有豐滿硬挺的胸部,凸起的臀部……你的身上,把東方的典雅和西方的性感不可思議地揉合在一塊兒,實在美極了!告訴你,對於女人的美貌而言,我是一個世界級的鑒賞家。我很遺憾,《花花公子》雜誌的封麵裸照中竟然漏掉了你!”

魯冰仍微笑著:“很高興聽到你的讚揚。”

那人笑著伸出手:“自我介紹一下,亨利·蓋茨,美國人,預先說明一點,我與70年前那位世界首富比爾·蓋茨先生沒有什麽瓜葛,雖然我也是一個很成功的商人。請問小姐芳名?”

“魯冰,上海藝術學院的學生。上海淪入海底後,學校早遷往黃山了。”

他彬彬有禮地接過魯冰的小手,在唇邊吻一下:“那麽,我是否有幸同小姐跳一場呢?”

魯冰笑著點頭答應。等魯克回來,看見妹妹正同那個白人青年在探戈舞曲中興致飛揚地跳舞,青年在她耳邊說著什麽,魯冰時而側耳傾聽,時而仰麵大笑。

魯克陰沉地注目著。他本能地討厭這個家夥,也可能是他太漂亮,多少帶點脂粉氣的漂亮,魯克認為這種花花公子是最靠不住的;也可能他自己經常在死亡線上跳舞,對這種養尊處優者有本能的仇恨。

也可能……是一種嫉妒心理?這是魯克從來不願承認的,他難以擺脫深藏在心底的負罪感。

清晨,精疲力盡的船員們陸續回到船上。他們發現老虎魯克懶散地靠著錨樁坐在甲板上,嘴裏叼著一根早已熄滅的煙卷,凝視著地平線上的啟明星。班克斯大驚小怪地喊:

“老虎船長,你怎麽回來得這麽早!阿慧把你蹬到床下了嗎?”

魯克昨晚沒有去找阿慧,他想那個癡情的女人這會兒可能在哭泣,在咬牙切齒地罵他。他同班克斯笑罵幾句。老拉裏也步履蹣跚地回船了。拉裏問:

“冰兒呢?”

“昨晚我把她送回去了。咱們啟航吧,必須趕上火奴魯魯的班機,今天要和那幫家夥把生意敲定,平托律師已經出發到那兒和我們匯合。老拉裏,這筆生意很能賺一筆,幹完你也該退休了。”

透過落地長窗,能看到火奴魯魯國際航天中心發射場停著的魯斯式空天飛機。那個老人從窗邊轉過身,把窗簾拉上。他身材頎長,白發,蘭眼睛,穿銀灰色毛衣,老人牌皮鞋,笑容十分慈祥。

“魯斯,好樣的,”他親昵地評論著,“一般來說,技術的發展沒有奇跡,任何一點微小的技術進步都必然經過一步步艱苦的努力,是漸變而不是突變。但這種空天飛機簡直是一種科幻性的成就。它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烏克蘭宇宙科研推廣設計總局尼古拉·拉祖姆內的傑作。近地載重量1000萬噸,使用混合金屬燃料,幾乎能以任何速度飛行,甚至懸停在空中,這就使極為困難的飛船再入大氣層過程變成了小孩子的遊戲。2027年西安航天公司製成第一艘樣機。你們的《星球動物園》號是世界上第八艘,也是目前仍在服役的唯一的一艘。如果……人類文明自此不能複蘇,那麽你的飛船將成為航天技術的頂峰,千百年後,人類愚昧化了的後代將把它作為聖物頂禮膜拜。”

魯克笑道:“弗羅斯特先生,你對航天技術十分內行,我想你一定是一個航天專家。在這之前,看到你們的神秘舉止,我還以為你們是國際恐怖分子呢。”

他的話中別有含義,但老人一笑置之。“那麽,魯克先生,今天我們是否可以按下指印呢?”

魯克躊躇片刻,說:“弗羅斯特先生,你們的價碼不低,1000噸貨物,4億美元的運輸費用,預付5000萬。但是,你們有一個嚴苛的條件。”

弗羅斯特微笑著接口:“保密,嚴格保密。為此我們多支付了百分之十的錢款。”

魯克冷笑道:“不夠,那點錢不夠。先生,我們心照不宣,我們知道你是代表哪個國家,因為你的身上有太多的山姆大叔的作派。你們就象當年的日不落帝國,雖然已經衰落了,但在心理上仍然頑固地保留著王族徽章。這次,你們要求我們保密,你們要自己裝貨,要加鉛封……如此等等。我想,你們的集裝箱裏總不會是自由女神像、美國獨立宣言、人權憲章這類東西吧。”他譏諷道,“但我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我不管那些東西是印第安人的屍骨還是瑪雅人酋長墓裏的財寶。我隻要求一個合理的價錢,能夠補償我為此承擔的額外風險。誰知道呢,也可能我會為此陷入一場馬拉鬆官司,或被某個組織追殺。”

老家夥沉吟著,和他的助手羅傑斯先生交換著目光,最後弗羅斯特笑道:

“好吧,你給個價,隻要在我的權限範圍之內。”

魯克略為沉吟後說:“五億五千萬,預付八千萬。”

弗羅斯特皺著眉頭說:“五億五千萬我可以答應,但預付金還是五千萬吧,離飛船啟航隻剩下一個星期了,我坦率告訴你,在這樣短的時間內,我無法通過秘密走帳籌到那額外的三千萬現款。這一點務必請你諒解。你知道,即使在我們政府內,我們也不能過於公開地行事。”

魯克勉強答應:“那好吧,我相信一個有教養的紳士,不會在付訖全部費用這上麵讓我為難。”

弗羅斯特輕鬆地笑道:“那是自然。我想我們可以在合約上簽字了吧。”

魯克爽快地答應:“好,晚上吧,我們帶上各自的律師。”

他們彬彬有禮地互道晚安。魯克走後,羅傑斯先生惱怒地罵道:

“哼,五億五千萬,這個該死的中國佬!”

弗羅斯特從窗戶裏看著魯克坐上自己的汽車,回過頭冷淡地說:

“他拿不到的,他仍然隻能拿走五千萬。那五億元我們將獻給上帝。這個暴發戶,他連在餐桌上怎樣使用刀叉還沒有學會呢,和我們鬥心眼,他還嫩了點。”

“姚雲其,什麽是拉格朗日墳墓?”魯冰對鏡檢查著自己的化妝,一邊問道。

“拉格朗日墳墓?什麽拉格朗日墳墓?”姚雲其茫然地問。他剛陪魯冰去美容院作完妝回來。這套公寓是魯克為妹妹購置的,房子相當寬敞,屋裏亂七八糟擺滿了各種昂貴的家具和飾物。姚雲其住在附近的學生公寓,有時候也留宿在這裏,全看當晚魯小姐心情如何。

魯冰不耐煩地說:“知道了我還問你?反正是在外太空,魯克要往那兒運貨。”

姚雲其恍然道:“噢,我知道了。那個地方應該叫作拉格朗日點。一位天文學家拉格朗日發現,距地球和月亮各38萬公裏、與地球和月亮成等邊三角形的兩處空間,由於受到地球和月亮引力的雙重約束,此處的天體處於穩態平衡,它們隻會繞著這個點作震**而不會飛離。天文學家發現,這兒聚集了一些太空微粒,在陽光下顯得比別處明亮。太陽係中還有更典型的例子,象太陽和木星係統中就有阿基裏斯衛星和普特洛克勒斯衛星處於這種穩態平衡。”

“飛船向那兒運什麽?”

姚雲其奇怪地問:“你一點都不了解嗎?你父親就是靠這種運輸業發家的。自21世紀初,人類就把地球上難以處理的核廢料送到這兒作永久保存地,因為在這兒不怕它飛走。當然,它們對過往飛船有一定的危險,因此也有人稱它為拉格朗日墓場。能直接投入太陽熔爐是最保險的,但那樣費用太高,航行也太危險。不過,溫室效應造成文明衰退後,這個行業也幾乎衰亡了,人類隻顧為口腹苦鬥,已經顧不上什麽環境保護了。”

姚雲其提到父親,使魯冰的心髒被重重捶擊了一下,她不願陷入恐怖的回憶,立即扯開話題:

“核廢料不是埋在海底嗎?”

“不,海葬方法太不安全,早已放棄了。核廢料的衰退期太長,有的元素在一億年內還存在放射性,在這種情況下,任何永久性埋藏方法都不可靠。美國曾在內華達州的尤卡山地下300米的凝灰岩地層裏建立了核廢料永久存留地,將核廢料密封在玻璃內,再用不鏽鋼容器保護。前後花費了600億美元,曆時30年。不少科學家曾認為這是萬無一失的辦法。現在呢,南極冰冠融化後,地球上物質重量的重新分布造成了許多新的地震帶,其中有一條正好穿過尤卡山!山姆大叔正在為此焦慮呢。他們已經沒有財力新建堆放場了,美國的航天業也已衰退,沒有力量往拉格朗日廢料場運送。”

魯冰對這些知識已經沒有興趣了。她打著哈欠脫去衣服,換上真絲睡衣。姚雲其在她身後心旌搖**地看著那層薄紗後的胴體,他想緊緊摟住她。忽然魯冰問道:

“危險嗎?”

“什麽危險?”姚雲其稍愣之後才悟到她的話意。“噢,你是指哥哥的這次運輸。不會有什麽危險吧,是一種例行的運輸。冰兒,”他猶豫著,委婉地說,“我知道你心裏還是很愛哥哥的。你不要對他那麽冷淡寡情,好嗎?他對你那麽好,確實是一個難得的好兄長。”

魯冰立時毫無來由地翻了臉,惡狠狠地說:“你想教訓我嗎?姚先生,請你不要忘記,你是我拿錢養著的鼻涕蟲!對,我是很關心他,他若把性命送到拉格朗日墳墓,誰給我錢花呢。……不說了,你走吧,我要睡覺了!”她冷冰冰地下了逐客令。

姚雲其尷尬地笑著,他早就預料到,自己的勸告會惹翻這個驕橫乖戾的公主。他多少次想一怒而去,但終究下不了狠心。他太喜歡她了,他常常在心裏為魯冰辯解:畢竟她還是在病中,她還沒有從失憶症中複蘇……他可憐巴巴地說:

“那好,我走了。”

看著姚雲其的可憐樣子,魯冰多少有一點憐憫,她忽然轉怒為笑:

“不要走了。今晚陪我出去跳一個通宵,好嗎?”

姚雲其立即容光煥發,他張羅著為情人穿好晚禮服,正在這時門鈴響了,是怯怯的不連貫的聲音。姚雲其打開門,門外是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樣子很伶俐,他仰起頭,把一束鮮花高高舉在頭頂:

“是魯冰小姐嗎?一位先生讓我向你獻上一束鮮花。”

魯冰好奇地問:“是誰讓你來的?”

小孩奶聲奶氣地說:“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小姐。”

自那次跳舞之後,那位叫蓋茨的美國人就開始了狂熱的追逐,他聲言要走遍天下去追求魯冰,所以她斷定一定是那個家夥:“是不是高個子,金發,長得很漂亮?”

“對的,小姐。”

魯冰扭頭看看暗自生氣的姚雲其,笑容更甜蜜了:

“小鬼頭,他給你多少錢?”

“十元,是世界共同貨幣。”

“好,我給你二十塊。小東西,你的記性好不好,能不能記住我的話?”

“放心吧,小姐,我的記性好極了。”

“好,那你就告訴他,不要以為他的小白臉能迷住魯小姐,再告訴她,魯小姐不愛花,愛錢,很多很多的錢,把他的臭錢盡管往這兒送吧!你記住了嗎?”

“記住了!”

“複述一遍!”

小孩口齒伶俐地複述一遍,拿上錢一溜煙地跑了。魯冰咯咯地大笑著,扔掉花束,拉著姚雲其坐上自己的雪佛萊。

淩晨五點,姚雲其扶著疲憊不堪的魯冰回到寓所,他讓魯冰靠在肩頭,騰出一隻手掏出鑰匙,但門竟然是虛掩的,推開門,姚雲其忽然愣住了!魯冰感受到他的詫異,睡眼惺鬆地抬起頭,立時她也睜大雙眼。

屋裏盛開著鮮花,金錢之花,是用各種紙幣折成的,有人民幣、美元、英鎊、世界共同貨幣、日元、新加坡元、馬克、克朗、盧布……有花籃、花束,琳琅滿目,住室內輝映著富貴之光。

魯冰微張著嘴,出神地望著這一切。這個神秘的討人喜歡的蓋茨!即使他是億萬富翁,他又是用什麽辦法在一夜之間提出這麽多種類繁雜的現金,還要找人一張張折成紙花?

姚雲其黯然看著魯冰迷醉的眼神,他知道自己該退場了。他走過去,輕輕吻一下魯冰的額頭,苦笑著說:

“冰兒,我想我該走了。”

魯冰熱烈地回吻一下,但沒有一句挽留之詞。她想了想,隨手抽出兩束花遞給姚雲其:

“拿著吧,算我的臨別留念。”

姚雲其淒然一笑,沒有去接花束,默默地走了。聽到腳步聲下樓,忽然又急急地返回,他推門進來,沒有抬眼看魯冰,隻是默默檢起那兩束花,他想了想,又抽出一束,然後抱著三束金錢之花默然轉身下樓。

魯冰半是鄙夷半是憐憫地看著他走出房門,然後便在金錢花叢中心醉神迷地倘佯,心頭空空地沒有任何思維。電話鈴響了,是蓋茨帶有男性磁力的聲音:

“我的小鳥,禮物怎麽樣?你看它既是金錢,又是漂亮的花束。這一下你無可挑剔了吧。”

魯冰笑著,很久才回答:“你沒有因此變成窮光蛋吧。”

蓋茨大笑道:“謝謝你的關心。我告訴你兩點,第一,我有錢,很有幾個臭錢;第二,為了我心愛的女人,我樂意把錢化光。”

“這會兒你在哪兒?”

“向樓下看,一輛黑色奔馳旁邊,一位羅密歐正望眼欲穿地等著朱麗葉的信號呢。喏,我剛看見那個中國青年走過去,還抱著幾束花。”

魯冰微笑著說:“你贏了,你可以進來了。”

天光甫亮,姚雲其目光直直地在路上疾步行走,行人驚奇地看著他,他們發現他手裏的紙花是用鈔票折成的,貨真價實的英鎊、人民幣和馬克,還都是大麵額的。

姚雲其沒有注意行人的目光,他的心裏沉重如鐵,有恥辱,痛苦,還有一種模模糊糊的擔憂。他向警察打聽到狄士龍偵探事務所的地址,堅決地敲響房門。這是上海有名的私家偵探所,剛搬遷到這兒不久。一個穿睡衣的中年人打開房門後笑了:

“來送花?時間太早點吧。噢,不是普通的花,是金錢之花。請進,性急的送花人。”

他領著姚雲其避開地上堆放的雜物,走進客廳,問:“喝點什麽?”

姚雲其搖搖頭:“不要張羅了,說正事吧。”他敘述了昨晚的經過,“我並不是嫉妒這個人,但我總覺得,這個神通廣大、行事怪異的年輕人令人不放心。我委托你調查一下。這是我提供的費用,我隻有這些了,不知道夠不夠。”

狄士龍老練地打量一下:“一般說來,隻要三分之一就夠了。當然還要看調查工作的難易程度。你可以預付一些,其它的事成後結算。”

姚雲其不耐煩地擺擺手:“都是你的了,請你即刻就開始吧。”

澳大利亞的海濱,海水十分澄徹。海平麵升高後,悉尼歌劇院的貝殼型建築已經半沒在水中,很多珊瑚礁島嶼連同上麵的建築都已淹沒在幾十米的水下,透過澄碧的海水看下去,光怪陸離,宛若龍宮。

那些潔淨細軟的天然海灘也被淹沒了,現在狄士龍腳下是昂貴的人造沙灘,離他不遠,那一對戀人正在涼傘下嬉鬧。自從臭氧層減薄後,日光浴已是太危險太昂貴的愛好,所以遊客不多。不時傳來魯冰清脆的笑聲,她常常突然起身,伏到蓋茨身上狂熱地吻一陣。

他跟蹤蓋茨已經七天了,沒有發現什麽異常。他的表現是一個熱戀中的情人。狄士龍通過各種途徑了解了蓋茨的情況。亨利·蓋茨,36歲,持美國護照,委內瑞拉BKW公司董事長,那是一個中等規模的公司,成立時間不長,但經營上比較成功,經營被淹沒地區的企業搬遷和重新開發業務,商業信譽良好。這些天,蓋茨似乎忙於談情說愛,很少同公司聯係。但狄士龍發現,蓋茨每天下午七點都要準時出去通一次電話,地點每天變化,但一定是公用電話亭。他從不用室內電話、汽車移動電話或手機。狄士龍試圖發現他的通話號碼,但蓋茨每次通話完畢都要小心地清除自動電話中的號碼存儲。這種過分的謹慎,表明他恐怕不是同外祖母寒暄天氣。

已經六點十分了,離蓋茨平時通話的時間還有50分鍾。但那對情侶還在旁若無人地長吻,沒有離開的意思。這使狄士龍有了一個主意。他沒有猶豫,立即開始行動。

“冰兒,我的小鴿子,我的小天鵝,你真的太美了。”蓋茨從頭到腳,吻著魯冰身上每一個部位,“答應我,同我結婚吧。”

魯冰摩挲著他的金發,笑著說:

“再等等,如果半個月後,你還沒有讓我生厭,或者我還沒有讓你生厭,我就答應你。”

“你哥哥不會反對吧,我總覺得他討厭我,請你教教我如何去討好他。”蓋茨笑著說。

魯冰皺起眉頭,冷冷地說:“不要管他,他幹涉不了我。”

蓋茨揚起眉毛:“你討厭他?我看這位哥哥倒是蠻疼你的,對你百依百順。噢,對了,聽說他的空天飛機馬上就要有一趟遠行,是嗎?”

“大概吧。”

“你是否乘過他的飛船?”

“沒有。我曾對哥哥要求過,但他唯獨在這件事上沒有依從我,他說太危險。”

蓋茨忽然問道:“你是否願意作一次太空旅行呢?”

魯冰揚起眉毛笑道:“你不是開玩笑吧。據我所知,航天旅遊業隻是曇花一現,早就衰亡了。”

蓋茨得意地笑起來:“還是我告訴你的兩點,第一,我有幾個臭錢,第二,我願為我心愛的女人把錢化光。還有一點,這個世界上,隻要有錢,就沒有辦不到的事。這件事就由我來安排吧。我們要突然出現在你哥哥的軌道上,讓他大吃一驚。走,我現在就去打電話,安排這件事。”

他拉著魯冰回到汽車上,發動了引擎。魯冰抽出車內電話問:

“打哪兒?我為你撥號。”

蓋茨搖搖頭:“不用這個,它有一點毛病,我們找個電話亭吧。”

汽車開過海灘附近幾個電話亭,不巧這會兒都有人。他們在一間電話亭旁等了幾分鍾,裏邊好象是一個流浪漢,口齒不清地一個勁兒羅嗦,看來決心要說到聖誕節。蓋茨看看表,6點55分,他把汽車倒出來,重新尋找,終於找到一個空著的電話亭。蓋茨在裏邊打電話時,狄士龍正微笑著坐在自己的汽車裏監聽。他手頭隻有一個竊聽器,不過,往海灘附近其它電話亭裏塞幾個人是很容易的事。他總共隻化了150元,找了5個流浪漢,關照他們至少在電話亭裏呆到7點10分。這樣就不露痕跡地把獵物趕到唯一的陷阱裏了。

蓋茨的電話是打給母親的:

“媽媽,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抓到了那隻最漂亮的小鴿子。我想5天後在天上舉行婚禮,請你為我安排一下。謝謝。”

狄士龍從電話內容裏沒有聽出什麽異常。他拿出一張方格紙,把錄音重放了一遍。撥音信號響時,他熟練地按信號長短畫出幾排長短不等的橫線,這些橫線代表一個電話號碼:84886255。這是委內瑞拉的號碼。

狄士龍隨即撥通了瑞士的一個電話,先自報了姓名。

“你好,我是狄士龍。”

對方是國際刑警組織的一名高級警官,他簡短地說:

“你好,有什麽需要我效勞的嗎?”

“我想請你查一個委內瑞拉的電話號碼。”

對方記下了號碼,爽快地答應:“好,我想最多明天就可以告訴你有關背景資料。”

“十分感謝,先生。”

“不用客氣,我欠你的人情。”

蓋茨鑽進奔馳,正要踩油門時忽然頓住。魯冰問:

“怎麽啦?”

蓋茨略為沉思後笑問:“剛才經過的幾個電話亭內都是老式的投幣電話吧?”

“大概吧,連咱們用的也不是磁卡電話。”

“可是那個流浪漢打電話肯定超過5分鍾了,我沒發現他投過一次幣。”

魯冰奇怪地問:“那又怎麽啦?”

蓋茨笑嘻嘻地搖搖手指:“不,我想大概有哪個家夥在同我們開玩笑,我們去看看。”

他駕車返回剛才的電話亭,見幾個流浪漢正圍在一輛汽車旁邊,一個中年人正從車窗裏向他們分發鈔票。等流浪漢們散走以後,蓋茨冷笑著記下了那輛車的號碼。

飛船升空前一天,晚上六點,平托律師如約來到魯克的寓所。他是巴西人,今年近70歲,身體健壯,粗硬的胡子已經花白了,穿一件格子呢西服。魯冰父親手下的公司老人,如今隻剩下他和拉裏了。來到客廳,首先聞到一股酒氣。拉裏和魯克正在對飲,地下扔著一隻酒瓶,是中國著名的五糧液酒。他皺著眉頭,和拉裏打個招呼:

“你好,老猢猻。”

老拉裏醉醺醺地說:“你好,老河馬。”

魯克醉眼陶陶地起來同平托擁抱,平托溫和地責備拉裏道:“老家夥,你不該讓他喝這麽多,明天就要升空了。”

拉裏的眼睛倒是十分清醒,他說:“沒辦法,是魯克逼我來的,他心情不好。”

平托目光銳利地盯著魯克,問:“孩子,你有心事?”

魯克避開他的目光,喑啞地問:“5千萬元匯到了嗎?”

“匯到了。魯克,這筆生意真不錯,利潤十分可觀。”

魯克聲音低沉地說:“這正是我擔心的,這幾天我一直心神不定。倒不全是因為他們的保密條件。你知道,要求貨物保密的貨主過去也有不少。但唯獨這次總是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可能就是因為條件太優惠了吧。平托大叔,你相信預感嗎?”

平托笑道:“我隻相信一半。預感到好運時,我就去相信它;預感到惡運時,我就堅決摒棄它。魯克,不願胡思亂想。哪怕貨艙裏裝的是撒旦,等把它運到荒僻的拉格朗日墓場,它也不能興風作浪。”

魯克咧著嘴笑道:“謝謝大叔的吉言。平托先生,你安排一下,我明天想留一個遺囑。萬一《星球動物園》號回不來,我想把遺產分割一下。老猢猻大叔,不要作出這麽一付苦臉,我隻是想嚇一嚇死神,那是我們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我們經常角鬥,可他從未占過我的便宜。”平托從他玩世不恭的嬉笑中聽出幾絲愴然,他和拉裏交換著眼神,皺著眉頭說:

“好,明天我安排這件事,但首先你不要喝酒了。老猢猻,你這個老糊塗,你隻會由著他的性子胡鬧。下回再看見你這樣,我就把你頭朝下泡到酒缸裏。”

火奴魯魯國際航天中心。魯斯式空天飛機正在作升空準備。這種空天飛機與以往的航天飛機和老式的空天飛機都不同,它是水平放置垂直升空的。所以機場內沒有高聳入雲的起飛塔。十幾個工作人員和機器人正在解除空天飛機的防風纜繩。除此之外,航天中心內平靜如昔。送行的平托感慨地說:

“今天是2041年4月12日,正是第一個宇航員加加林上天80周年,是第一艘航天飛機哥倫比亞號上天60周年。想一想那時候,每一次升空都是牽動全世界目光的大事,單是地麵控製人員就數以百計。喏,你看,”他指指寂寥的控製室,那兒隻有七八個人在工作。“我不知道這該算作技術的進步,還是社會的倒退。”

魯克笑道:“我可付不起幾百人的工資。再說,即使發生什麽事故,說到底還得靠我們在天上去苦幹。你放心吧,這幾個人都是在空天飛機上長大的,這匹馬的脾性早就摸熟了。”

平托深深看他一眼:“孩子,航天業的衰退已經是無可逃避了,在衰亡過程中孤軍奮鬥是格外艱難的,聽我的話,這次飛行結束後就急流勇退吧。”

魯克笑道:“行,聽你的話。魯冰呢,還沒有消息?”

平托搖搖頭:“沒有,七天前她同一個叫蓋茨的美國人一塊兒走了,聽說是去澳大利亞旅遊。這個孩子。”他不滿地咕噥著。

魯克勉強為她辯解:“不要指責她,平托大叔。都怪那次事故,她至今還是一個病人嘛。”他沉吟一會兒,說:“萬一這次我回不來,請你好好照料她。告訴她,我會在拉格朗日墳墓裏盯著她,叫她不要讓我失望。”沒等平托答話,他就嗬嗬笑道:“呸,幹嘛在這會兒說這些喪氣話,再見,平托大叔。”

他同平托握手後大踏步走出控製室的邊門。平托轉過頭盯著控製室的屏幕。不久,穿著宇航服的魯克出現在指揮艙裏。飛船的主電腦開始了例行的自檢程序:

“燃料係統自檢完畢。”

“安全係統自檢完畢。”

……

魯克忽然插話道:“小兔子,你再用肉眼檢查一下蓋革計數計。”不久布萊克回答:“檢查完畢,放射性指數正常。”

魯克對著屏幕向控製室打一個響榧:“OK,起飛吧。”

隨著倒計數聲數到一,大地忽然震抖一下,魯斯式空天飛機幾百個垂直噴管噴出蘭白色的火焰,它平穩地緩緩升高,消失在雲層中。從屏幕上看到它的垂直噴管自動收回,隨之尾噴管開始點火,空天飛機改變了方向,疾速向外太空飛去。

十個小時後,《星球動物園》號已經離地球35萬公裏。這會兒它是在地球的陰影裏,天幕漆黑,星星不再眨眼,安靜地鑲嵌在天幕上。月亮仍如平素一樣大小,隻是更加明亮。地球則顯得黑黝黝的,隻有在邊緣有一個淡蘭色的環形帶,十分明亮而迷人。

從屏幕上已經能看到拉格朗日墓場,那是一個不規則的巨大的立方體。飛船關閉了動力係統,這會兒正靠慣性在繼續“爬高”。等爬升到離地月各38萬公裏的目的地時就可以“下錨”了。魯克喊道:

“夥計們,飛行很順利,我馬上就要進行手動姿態調整了,班克斯,你再檢查一遍投料機構。”

就在這時傳來地麵控製室主任詹姆斯的呼叫:

“《星球動物園》號,魯克船長,我們收聽到一艘來曆不明的小型航天飛機的呼救信號。它的升空是秘密的,事前沒有通知全球航天管理中心。這會兒它正好在拉格朗日點附近,離你們的直線距離7萬公裏。你願意同他們聯係嗎?”

魯克迅速在屏幕上找到了那艘小飛船,它正在廢料山側後方遊**。魯克惱怒地低聲咒罵道:“媽的,我還得先扮演一個太空救生員的角色,我會為這次重新點火白白損失十萬元,沒有人會向我付一分錢。媽的!”他又罵了一聲,不情願地喊:“喂,告訴我他們的通話頻率!”

他調整了頻率,立刻聽到一個女人急切的聲音:

“魯克哥哥,是我,我和亨利·蓋茨!”

魯克十分震驚:“是小冰?你怎麽會到航天飛機上?”

大概是覺得理屈,魯冰沒有了往日盛氣淩人的語氣,她軟聲道:“哥哥,怪你從來不讓我坐飛船嘛。蓋茨為我弄了一艘,陪我上天玩玩兒,誰知道它會出故障呀。”

蓋茨在話筒中喊道:“魯克船長,怪我太莽撞,冰兒一定要過過太空癮,我就千方百計弄來這一艘破玩意兒,現在動力係統已經完全失效了,請你快來救我們!”

魯克冷漠地說:“好,我現在就去。告訴我你們的具體方位和速度。”他對這些參數計算後說,“兩個小時內趕到。飛船上電力係統怎麽樣?”

“電力係統正常,生命保障係統能正常運轉,幾個小時內不會有問題。我們盼著你們。”

《星球動物園》號點燃了姿態調整發動機,飛船艱難地繞了一個弧形,全速向那個方位飛去。飛行途中,魯克為了排除妹妹的恐懼,一直同她通著話。他問蓋茨:

“你的飛船上一共有幾個人?”

“就我們兩個人。”

“你會駕駛飛船?”

蓋茨笑道:“20年前,航天旅遊業正興旺時,我那時16歲,接受過航天駕駛速成訓練。這種私人旅遊飛船是傻瓜型的,很好駕駛。不過,一旦出故障我就傻眼了。”

魯克諷刺地說:“你很勇敢嘛,21世紀的唐·吉珂德。”

蓋茨笑道:“過獎,要知道,愛情能使一個懦夫變成勇士。”

話筒裏傳來魯冰咯咯的笑聲,接下來是響亮的親吻聲。魯克皺著眉頭關了送話器。

狄士龍接到那位警官朋友的電話後,一刻也沒有耽誤,立即撥通姚雲其的電話,姚雲其急切地問:

“狄先生,有收獲嗎?”

狄士龍把話筒夾在肩頭,到冰箱裏拿了幾片麵包,一盤香腸和一罐啤酒,他邊吃邊說:

“有。現在我給你念一念我剛得到的情報。”他努力吞下麵包,喝口啤酒潤潤嗓子,把電話記錄念完。最後他總結道:“這個金發男人是一個危險人物,他從屬於一個極端秘密的被稱作‘末日審判’的組織,這個組織神通廣大,殘忍成性。對於他們,警方了解得還遠遠不夠。所以,我勸你立即抽身退出來,我也不會再繼續調查了。你預付的款子我隻用了1000英鎊,其餘的我將從銀行退給你。”

電話中沉默了很久才問道:“那魯冰會有危險嗎?”

“不知道。從目前的跡象看,蓋茨似乎是對魯冰一見鍾情,他可能真的愛上她了。如果是這樣,魯冰暫時還不會有危險。”他聽見敲門聲,“喂,稍等一下,有人敲門。”

他走過去,側身站在門邊問:“是誰?”

沒有回音。他警惕地通過貓眼向外窺視,貓眼中看到一個黑色的圓環,等他意識這是一個槍口時已經晚了。一聲輕微的槍響,子彈通過貓眼鑽進他的右眼,接著門被撞開,一個小個子拎著無聲手槍闖進來,對著地上的狄士龍又補了一槍,子彈準確地鑽進眉心。

無繩電話被摔在地上,話筒中姚雲其焦急地喊:

“狄士龍先生,你怎麽啦?你摔倒了嗎?”小個子惡意地笑著,對著話筒又開了兩槍。話筒被打得四散飛迸,通話聲斷了。

狄士龍仰麵倒在地上,一隻眼睛血肉模糊,一隻眼睛還在大睜著,小個子確信他死亡後從容地離開了。

現在《星球動物園》已同那艘《飛蛾號》並肩飄**,就象一隻巨雕在帶著幼雛飛行。魯克小心地向它靠近,直到兩船距離保持在100米。然後,他讓拉裏代替他駕駛,他帶著一根太空飄浮的保險繩來到減壓艙門前。班克斯嘻笑著說:

“讓我去吧,我很想扮一個英雄救美的角色。”

魯克簡短地說:“我去,讓他們作好準備。”

幾分鍾後,魯克已站在打開的減壓艙外門門口。他看見《飛蛾號》的減壓艙門也已打開,兩個人也已穿戴整齊,蓋茨抱著魯冰站在門口等著。兩艘飛船都未配置動力飛行器,隻有來一個太空跳遠了。他向那邊招招手,蓋茨猛地把魯冰推開,魯冰依靠慣性飄飄****地飛過來,從她背後抽出一條保險帶,就象一隻吊絲的蜘蛛。魯克也猛地雙腳一蹬,迎著她飄飛過去,很快,他把妹妹攬到懷裏。透過頭盔,看見妹妹十分亢奮緊張,但並不是膽怯,她在頭盔裏熱烈地說著什麽。潔白的太空服嚴嚴地包著她,使她顯得嬌小而純真。魯克似乎在頭盔裏看到了16年前的小妹妹,心頭泛起一陣苦澀的甜蜜。

魯克解開她的保險帶,朝蓋茨揚揚手,蓋茨也揚揚手,把帶子抽回去。魯克帶著妹妹拉著自己的保險繩返回飛船。他把妹妹留在減壓艙內,然後又過去把蓋茨接過來。

盡管穿著臃腫的太空服,魯冰還是興高采烈地投入蓋茨的懷裏。魯克哼了一聲,關上減壓艙外門。艙內慢慢充上氣,然後內門緩緩打開了。魯冰跳進去急不可耐地取下頭盔:

“哥哥,謝謝你,這次太空旅行太精彩太刺激了!”

她興高采烈地吻了吻哥哥,又旁若無人地和蓋茨熱吻。蓋茨很紳士地微笑著,麵色平靜,一點也看不出剛從死亡中逃生。這使魯克不由得對他滋生了好感。他想,一個敢為愛情到太空冒險的人,算得上一個真正的男人。

魯冰歡笑著和眾人打招呼:

“你好,老猢猻大叔,你好,班克斯先生,你好,布萊克先生!”

她在每人的額頭印上一記。小兔子布萊克張著嘴傻笑著,班克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大聲讚歎著:“我的上帝!你太美了,真正的女神!”

魯克飄過來:“你們到生活艙休息一會兒,我們馬上要卸貨了。”

蓋茨走前問了一句:“我的《飛蛾號》怎麽辦?”

魯克微嘲道:“就讓它在那兒飄**吧,有地球和月亮的引力鎖定,它會很安分地在那兒呆到世界末日,那將是你留給子孫後代最牢靠的遺產。”

班克斯和布萊克都笑起來,蓋茨聳聳肩,鑽進生活艙。

飛船再次調整姿態,靠上核廢料堆。它的大小象一座山峰,外形呈不規則的立方體,無數廢料桶通過長長的鐵臂膀勾連在一起,形成頗為壯觀的立方網格。這樣,寒冷的外太空可以通過空隙充分冷卻每一個廢料桶,使殘餘裂變的熱量不致聚集到危險的程度。不過,透過網格看,在堆積物的中心,由於引力作用,鐵臂已被壓彎,廢料桶已經相互堆疊起來。好在這個廢料場實際上已經關閉,重力不會再增加了。

投放廢料是一件細致的工作,在自動投料機把廢料桶推出飛船後,要人工操縱它們,用類似火車掛鉤的裝置同上下左右準確地勾連,班克斯已有十幾年沒幹過這個活了。

一切準備都已就緒,班克斯按下投料按鈕。沒有動靜。班克斯急忙報告:

“船長!投料機構發生故障!他媽的,我檢查時一切正常呀。”

正在這時,地麵控製室又呼喚道:

“《星球動物園》號,魯克船長,有一個自稱姚雲其的先生一定要立即同你們通話,他說有極端緊急的情報通知你們。現在就把他的電話轉過去,請注意收聽!”

魯克略為沉吟,他頭腦中忽然有不詳的預感。他果決地說:“拉裏大叔,你想辦法把魯冰一個人喊出來,不要驚動蓋茨!”

拉裏很快牽著魯冰出來,他驚慌地說:“蓋茨不在生活艙!”這時姚雲其焦急的呼喚聲從38萬公裏外傳過來,魯冰滿臉疑惑地聽著:

“魯克先生,冰兒,告訴你們一個可怕的消息,蓋茨是國際恐怖組織派來的,他要對《星球動物園》采取某種行動,詳情還不清楚,這是偵探狄士龍先生剛剛告訴我的,狄先生隨即被凶手殺害。你們千萬要小心!”

魯冰的臉龐刷地變得慘白,驚慌地看著哥哥。魯克怒聲問:“蓋茨這會兒在哪兒?”

魯冰驚懼地說:“他陪我到生活艙後就出去了,不知道在那兒。”

班克斯突然怒衝衝地喊道:“投料機構一定是他破壞的,我去把他抓起來!”

魯克陰沉地說:“我們一起去,注意,他一定帶有武器。”

";不必去,我已經來了。”蓋茨笑嘻嘻地從服務艙裏鑽出來,手裏拎著一把威力強大的激光手槍。“你們幾位老老實實給我呆在那兒,你,船長先生,你們三位,還有你,魯冰小姐。”

幾個人在手槍的逼迫下聚集到一塊兒,魯克順手把一件多用錘子抓到手裏,他十分後悔飛船上沒有一隻武器。魯冰沒有動,她茫然望著幾分鍾前還對她俯首帖耳的戀人,老拉裏趕緊過去把她拉過來。

“不要害怕,等我把話說完,你們甚至要感謝我。你們看這件蓋革計數器,它不是一直正常嗎?告訴你,那些人在裝載貨物時已對它作了手腳,我把它恢複了。你們聽,”他把計數器打開,計數器立即發出清晰的吱吱聲。蓋茨笑道:

“聽到了嗎?在貨艙裏它叫得更歡,就象一隻饒舌的百靈。你們知道貨艙裏裝的是什麽嗎?你們兢兢業業運上天的究竟是什麽?是1250顆氫彈,每一顆的當量都在一億噸以上,它們足以把地球毀滅一次了。魯克船長,那位和藹的美國紳士沒告訴你這些情況吧?”

美國華盛頓郊外有一個不起眼的小鎮,每年有那麽七八次,這兒會舉行一次不事聲張的聚會。客人一般有7名或9名,都是60歲以上,衣著簡單,但他們的座車大都是手工特製的麥克拉倫F-1碳纖維高級轎車,時速450公裏,1200馬力以上的引擎,防彈玻璃,裝甲外殼。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這個新聞自由的國家裏,沒有多少人知道,正是這些沙龍聚會控製著美國的航向。在20世紀70年代,當尼克鬆總統因水門事件灰溜溜地下台時,世界上不少人在讚歎民主的勝利。但是,真正原因是鮮為人知的:固執的尼克鬆在國內政策上讓這幾個老人厭煩了,於是,在一次元老集會後,水門秘密被不露痕跡地捅出來,於是,全國的民主機器立即狂熱地轟鳴起來。狡黠多智的國務卿基辛格比總統早一步看出了門道,他立即和總統拉開了距離。在一次接見外國客人時,他竟然不顧禮儀搶占總統的鏡頭,使尼克鬆大為惱恨,也使尚不明真情的記者迷惑不解。

這個組織的成員都是經過複雜的甄選推舉程序選出的各集團代表人物。他們代代更替,但總人數不變,每次會議有表決權的代表人數不得少於5人,且必須是單數,因為在這種政治寡頭會議中倒是實行著極嚴格的民主。今天的會議主席是68歲的戴維斯·布朗先生,他麵色沉重地說:

“今天諸位要麵臨一個很不輕鬆的議題。因為柯爾和赫伯特先生上次沒有與會,我先簡單介紹一下。諸位知道在2030年全世界銷毀核武器公約生效後,我國還保存著一個不小的秘密核武庫。我想我們不必為此苛責我們的前輩。那時世界上有鐵幕國家,我們無法對他們實施完全可靠的監督。一旦他們在銷毀核武器時打埋伏,就會嚴重威脅我們的民主製度。但曆史發展到現在,情況已有了變化,第一,已經確認,2030年以後除我國外的所有國家,包括那些鐵幕國家,都確實銷毀了全部核武器。第二,這個星球在溫室效應後已經太脆弱了,再使用核彈會把它徹底毀滅,不會有勝者。所以,這些核彈已經成了燙手卻毫無價值的山芋。

“這批核彈全部秘密保存在尤卡山核廢料堆放場,但是,洪水引發的新地震帶正好有一條穿過此地。為了避免在世界上造成一場風波,上次會議決定租用私人飛船把它們運到外太空去,然後讓這個秘密在一聲轟響中永遠消失。”他苦笑道:

“雖然我們派了最精幹的人員去談判和組織這件事,但不幸的是,國際恐怖組織《末日審判》竟然竊到這個秘密。據半小時前收到的消息,他們已經派人登上那艘飛船,當然他們肯定會借機對我國進行訛詐。我們必須立即決定采取哪些應變措施。”

所有的人都麵色陰沉。上次沒有與會的柯爾先生今年75歲,是代表中年齡最大的,素以精明嚴厲為人敬畏。他刻薄地說:

“我真為這個愚蠢的決定而羞愧。你們興師動眾地把核彈運到外太空去處理,又想保守它的秘密,這不是白日做夢嗎?美利堅合眾國在長達兩個半世紀中一直是地球的核心,多少美國政治家在世界舞台上叱吒風雲。誰能想到他們的後代這樣低能?”

戴維斯·布朗冷冷地說:“柯爾先生,恐怕沒有時間聆聽你的責備了。言歸正傳吧。”

“我們能有多大的回旋餘地?我們能作的,第一,在我們捉襟見肘的財政中盡量收攏一筆款子以應付恐怖分子的訛詐。第二,命令防禦係統全麵啟動,一旦他們的條件太苛刻—一這是很可能的一—就攔截這艘飛船,不讓它進入能準確投彈的近地空間。那時,同樣受到威脅的各國政府就不會隔岸觀火了,他們會和我們同心協力地對付恐怖分子。”

喬治·布朗皺著眉頭說:“那首先會使我們成為眾矢之的。”

柯爾陰笑道:“那並不一定是壞事。這樁秘密肯定已經包不住了,既然如此,我倒是很高興衰老的山姆大叔能再當一次世界舞台的主角,哪怕這次是扮演一個反派角色。”

戴維斯·布朗先生對眾人掃視一番,說:“如果沒有不同意見,我們就對此表決吧。”

七個人依次敲響麵前的小木錘表示讚同,執行主席說:

“全體通過,我們可以把這件事通報給那位年輕人了。”

他是指惠特姆總統,他今年34歲,是美國曆史上最年輕的總統。

蓋茨揮動著激光手槍,笑嘻嘻地繼續說下去:

“還有一項秘密呢,你們的飛船上已經安裝了一枚威力很大的爆炸裝置,與投料機構連動,一旦投料機構動作,兩小時後,也就是返回途中,飛船會在一聲爆響中化為絢麗的禮花。是我把投料係統的電源斷開了,所以,你們該對我感恩戴德才對。魯克船長,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領你去看看現場。”

魯克咬著牙說:“不必,我信,我在娘胎裏就知道那幫婊子養的是什麽東西。”

蓋茨笑道:“很好,到現在為止,我想我們已經有了進行合作的堅實基礎。魯克船長,不要卸下這些寶貴的貨物,我們返回地球並懸停在美國上空,然後向那些美國佬敲一大筆錢,敲它一百億。如果他們舍不得,我們就把這些爆竹一顆顆投下去,啪!華盛頓;啪!紐約。他們一定會屈服的。等錢到手,我們的組織會照付你的運費,另外每人付500萬美元,船長加倍,怎麽樣?”

魯克看看他的船員,他們都已從最初的震驚中蘇醒過來,蓋茨提出的優厚條件使他們眼睛發光,有一種躍躍欲試的勁頭兒。隻有魯冰似乎沒有聽懂這些話,她死死地瞪著蓋茨,象一隻凶惡的母貓。魯克陰笑道:

“似乎蓋茨先生也是一個美國佬?”

蓋茨一揮手:“正是這個國家教會我,金錢比一切都重要。”

魯克冷笑道:“蓋茨先生既然能狠下心向自己的祖國投氫彈,會對我們講信用嗎?會不會事情幹成之後,對我們也啪啪一通呢。”

蓋茨看看其它船員,他們的眼中閃著疑慮的光。他忙笑道:

“我可以拿我同你妹妹的愛情發誓,魯克船長,我真的十分喜愛冰兒。拿到這筆錢後,我會讓她過上公主般的生活。”

大家都向魯冰望去,她慘然一笑,慢慢向蓋茨移過去,她的目光朦朧,象是在夢遊中。

“蓋茨,你真的愛我?”

“當然,但是這會兒你不要過來。”

“你真的愛我,不是利用我,不是拿我當工具?”

“我可以發誓!但你快停住,你再過來我就開槍了!”

魯冰忽然雙腳一蹬艙壁,不顧一切地撲過去。蓋茨稍一猶豫,她已經抱住他的胳臂猛咬,蓋茨疼得大叫一聲,揪住她的頭發猛地一拽,把她的臉向後扳去,她的凶惡表情使蓋茨暗暗吃驚,他不得不用手槍在她頭上敲了一記。魯冰慘叫一聲,腦袋無力地垂到胸前。

在蓋茨揚起手槍時,魯克已經暴怒地衝了過去,一拳把他的手槍打飛。幾個船員也同時撲上來,一場混戰之後,他們把蓋茨緊緊捆起來。魯克把妹妹抱在懷裏,她麵色蒼白,飄曳的黑發下滲出血跡。她在魯克的呼喚中悠悠醒來,兩顆豆大的淚珠從眼角溢出,懸**在空中。老拉裏匆匆拿來急救箱要為她包紮,但魯冰凶狠地推開哥哥,從布萊克手中奪過激光手槍,對準了蓋茨。蓋茨急急地叫道:

“冰兒不要衝動!我剛才打你實在是迫不得已!魯克船長,快拉住令妹,你一定要好好考慮我的建議,那對雙方都有利。難道你們願意把到手的幾千萬美元扔掉嗎?喂,你們幾個願意嗎?”

他對看押他的船員們喊道:“你們願意嗎?你們願意嗎?”船員們默不作聲,但他們的表情分明已經動心了。魯克看看大家,默默地拉住魯冰,劈手奪過手槍,然後沉著臉走向駕駛位置:

“準備返航。”

蓋茨喜出望外地喊道:“這就對了!親愛的魯克,咱們聯起手敲敲山姆大叔的肥腦袋!喂,你們可以鬆手了吧,班克斯,你的手掌就象鬣狗的牙床,把我的胳臂都夾斷了!”

幾個船員詢問地望望魯克,魯克頭也不回地命令:

“放了他。”

蓋茨做夢也想不到局勢會突然轉變,他很為自己的辯才自矜。他想起了魯冰,走過去拍拍魯冰的麵頰:

“冰兒,我的小鴿子,你怎麽會突然變成一頭母狼了呢?請你原諒我,我剛才那一下實在是迫不得已。”

魯冰仇恨地瞪著他,揚手一個脆亮的耳光!

蓋茨聳聳肩,離開魯冰向駕駛艙飄過去,笑嘻嘻地擠在魯克旁邊。飛船重新點火,幾個小時過去了,飛船同地球的距離已縮短到十幾萬公裏。這時傳來地麵的呼喚:

“《星球動物園》號,魯克船長,現在美國總統要同你通話,請注意!”

“美國總統?我真的能有這個榮幸?”

“魯克先生,我是美國總統惠特姆。根據可靠情報,有一名恐怖分子蓋茨已經登上了你們的飛船,現在情況如何?”

魯克平靜地說:“噢,小事一樁,我們已經及時發現,並把他擊斃了。”

短時間的停頓,這不僅是30萬公裏造成的信號延遲,魯克能從話筒中感覺到總統的驚喜。

“仁慈的上帝!”總統低聲喊道,“這真是個意外的好消息。謝謝你,美國謝謝你。”

魯克真誠地驚奇著:“你們太客氣了,竟然勞駕總統本人向我致謝。我既然拿了你們的錢,自然有義務把這批核廢料運到拉格朗日墓場。總統先生,還有什麽事嗎?如果沒有,我就要啟動投料裝置了。”

蓋茨興高采烈地拍拍魯克的肩膀,他很佩服魯克能這麽平靜地向總統射出惡意之箭。地麵上顯然有片刻的猶豫,接著總統喊道:

“魯克先生,不要投放!請立即返回。”

“為什麽?總統先生,這不是開玩笑吧。”

“不,請立即返回。回來後我們會告訴你返航的原因。請放心,原定的費用我們仍然照付。”

魯克獰惡地大笑起來:

“總統先生,為什麽不在這兒說呢?害羞嗎?還是讓我來說出真相吧。你們讓《星球動物園》號運送的核廢料實際是1250顆氫彈,足以把30億人投入地獄之火的氫彈。你們還在投放機構裏安置了延遲爆炸的炸彈,準備讓幾個辛辛苦苦的送貨人在回程中送命。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畜生!”

他的怒氣緩慢地卻是不可抑製地膨脹,就象在地下潛行了300年的岩漿一朝迸發。在他向幾十萬公裏之下的美國總統潑灑著仇恨和憤怒之雨時,他覺得自己受苦受難的先輩在天上默默地看著他:

“你們這些道貌岸然的白人畜生!你們用火槍屠殺印第安人,奪去他們的家園;你們把赤身**的男女黑人展示在看台上,象牲口一樣拍賣;你們屠殺澳州土人,南美瑪雅人,屠殺中國人,印度人;你們用肮髒的鴉片榨幹中國人的血汗。你們幹盡了天下最卑鄙的勾當。等你們有了錢,可以洗淨血跡戴上白手套時,你們就人模狗樣地談論民主、自由、人權和公理。現在你們還有什麽可說的?在全世界都銷毀了核武器之後,你們還暗藏著這麽多的氫彈,是不是準備在自由女神象前來一場喜慶焰火?”

他嘎嘎地笑起來,然後刻毒地說:“這點小事就讓我代勞吧。我們正在返航,我們會把魯斯式飛船懸停在美利堅上空,到華盛頓,啪,一顆;到紐約,啪,一顆。那將是世界上最絢麗的禮花。哈哈哈!”

柯瑞·瑞德先生半夜被急驟的電話鈴聲驚醒。他從情人頸項下抽出手臂,不情願地拿起話筒:

“柯瑞·瑞德。請問是哪一位?”

電話中是一個年輕人的聲音:

“瑞德先生,你是《每日鏡報》的主編嗎?我是從電話號碼中查到的。”

瑞德的職業本能馬上驚醒,他預感到年輕人要提供什麽重要消息。他答道:“對,你有什麽事嗎?”

“我是一個業餘無線電愛好者,今天無意中收聽到一段奇怪的對話。信號是加密的,但正好我是一個破譯密碼的小天才。”他得意地笑起來,然後,這個叫作馬可尼的年輕人詳細敘述了美國總統和《星球動物園》號飛船的通話。“你有什麽感想?我已經給《每日電訊報》的主編打過電話,他大概認為我還沒有睡醒。你相信嗎?”

瑞德的情人抬起頭,睡意朦朧地問:

“親愛的,什麽事呀?”

瑞德向她搖搖手,年輕人的話雖然象是天方夜譚,但他的直覺告訴他,正因為它是如此荒誕,反倒很可能是真實的,他按下錄音鍵:

“喂,馬可尼先生,我相信你,請再說一遍,要盡量詳細和準確。”

幾分鍾後,鏡報在電訊網絡中向幾百萬訂戶送去了快訊:

“1000多億噸當量級的氫彈正在我們頭上遊弋”

“……科學技術的發展使人類的生存變得如此脆弱,今天又有了一個鮮明的例證:地球的存亡竟然依賴於一個中國人的一念之仁。讓我們祈禱上帝喚醒他的良知,盡管我們懷疑上帝的法力對這些從不信奉上帝的中國人是否有效。”

38萬公裏之外停頓了片刻,才傳來惠特姆總統的呼喊:

“魯克先生,不要衝動,千萬不要衝動!”他誠懇地說,“魯克先生,很可惜你的私人飛船上沒有設傳真裝置,使我們不能對麵談心。但我麵前有你的全部資料,有你的音容笑貌。我覺得我已經很了解你了。我知道你的話隻是一時的憤激之言,我不相信一生耿直仁愛的魯克會把千萬人推入地獄之火中,你會嗎,魯克先生?”

魯克惡狠狠地說:“我會的!”但他在心底承認,這個狡猾的美國佬準確地擊中了他的弱點。

“魯克先生,我知道對付你的最佳策略,是開誠布公的談話。也許下麵我說的你不會相信,”他苦笑道,“身為美國總統,這一切我是不久前才知道的。不不,我並不是推卸責任,既然坐上這個位子,那麽這個國家的一切榮耀和罪惡都和我密不可分,我**這一點同時也**了一個總統的無能,我隻是想以此證明我的誠意。我想還有一件小事能證明這一點:當你說恐怖分子已被擊斃時,我並未讓你啟動投放機構一—其實那是一個最好的辦法,所有令人臉紅的秘密會在一刹那間化為灰燼,世界輿論會順理成章地把爆炸歸罪於恐怖組織。但我阻止了你們,我不想你們送死。我沒說錯吧。”

魯克譏諷地說:“對,你似乎對另外一種選擇也有片刻猶豫。”

他似乎在電波中也能感受到總統的臉紅:“對,這正是一位顧問的建議,很慶幸我沒有采納。魯先生,我們的年齡相差無幾,我是美國曆史上最年輕的總統。因此,我不想繼承先輩的罪惡,希望你也不要繼承先輩的仇恨。這兩者都不是好的遺產。魯克朋友,你能聽進去我的話嗎?”

魯克在送話器外惡狠狠地罵了一句:“這隻狡猾的狐狸。”但他不得不承認這個美國佬已經占了上風,這完全是基於那個人的真誠。蓋茨著急地低聲說:

“不要聽他的鬼話!”魯克怒喝道:

“用不著你插嘴!”

惠特姆說:“魯先生,讓我們冷靜下來,心平氣和地處理這件事,怎麽樣?你有什麽條件請提出來,我們將盡量滿足。

魯克猶豫著,看著他的船員。班克斯目光陰沉,小兔子也是滿臉的不情願。他們不願放棄蓋茨許諾的500萬美元,這樣的機會一生中不會有第二次了,而且,畢竟是那些人先對他們作下卑鄙的事。蓋茨迷惑地盯著魯克,他拿不準這個外表粗野的船長會作出什麽決定。魯冰孤獨地縮在角落,當魯克的目光與她相遇時,她的怨毒使魯克幾乎打一個寒戰。老拉裏憂鬱地看著魯氏兄妹。飛船離地球仍有二十幾萬公裏,但是,即使用肉眼,也已經可以看清那個藍色的星球。這會兒地球上大部分地區是晴天,裹著淡薄的雲層。透過雲眼,可以看到蔚藍色的海洋。與十幾年前相比,海洋已經大大地擴展了,這使地球更加漂亮,宛若一隻璀璨的蘭寶石。不過魯克知道這種漂亮的代價是太大了。地球,人類的諾亞方舟,真的會逐漸衰老甚至死亡嗎?……魯克收回目光,厲聲說:

“好,第一個條件,把這樁陰謀的主使人送上法庭。”

惠特姆略為停頓,苦笑道:“很遺憾,魯克先生,我恐怕沒有能力作到這一點。我也不想這樣作,美利堅合眾國已是千瘡百孔了,我不想再毀掉它最後的自尊。但我可以允諾,我將盡我的力量使那幾位老人退出政治舞台。我希望能得到魯克先生的諒解。”

不知為什麽,魯克對這個從未晤麵的美國佬已經有了好感,他沒有堅持:

“第二點,除了運費外,飛船上的所有人加上我的律師平托先生一共七個人,每人付100萬美元作為這次涉身危險的補償。”

惠特姆似乎沒有料到他的要求會這樣低,立即應允:

“好,我完全答應。”

蓋茨在身後氣急敗壞地喊起來:

“魯克先生,這太便宜他了!”

惠特姆總統聽到了飛船上的爭吵,他嚴厲地說:“蓋茨先生,你該幡然悔悟了!你不要作曆史的罪人!鑒於你沒有什麽前科,如果你立即回頭,我會籲請最高法院寬恕你的罪行。”

魯克幹脆地說:“好,我們成交。我現在就返回拉格朗日墓場,卸下這些貨物,爆炸裝置我們自已去排除。”

惠特姆沉重地說:“一千億噸當量的氫彈放在離地球這麽近的地方不是好辦法,它將成為高懸於頭頂的達摩克裏斯之劍。一旦某個小行星的撞擊引爆了它,會給地球帶來巨大的災難。不過,你先卸在那兒吧,隻有日後再想辦法處理了。謝謝你,我的朋友。”

魯克關閉了送話器。他的滿腔怒火這麽輕易地就被那個美國佬平息,他覺得自己似乎扮演了一個輕信的傻瓜。蓋茨慌亂地說:

“魯克先生,你這是判了我死刑,我的組織決不會放過我的!”

魯克冷笑道:“你以為你的死活我會關心嗎?如果不是怕髒了我的飛船,我會親手掐死你的!”

蓋茨對著他的背影喊道:“他們也不會放過你的,還有魯冰!”

魯克的神經抖顫一下,但沒有理他,他向自己的船員下命令:“準備返回拉格朗日點。班克斯,你和蓋茨去檢查投放機構,排除爆炸裝置,你要看緊那個混蛋。”他看看懶洋洋的船員,歎口氣道:“夥計們,不要太貪心。說到底,我們真能狠心投下炸彈嗎?小兔子,你能狠心把氫彈投到千萬人頭上嗎?那兒有白人,也有和你一樣的黑人,他們都是無辜的。”

布萊克作了個鬼臉,拍拍班克斯的肩膀:“鬣狗班克斯,走吧,100萬已經不少了,隻要你不把它花在賭場和妓院裏—一要是那樣,500萬照樣不夠。走,幹活去。”

老拉裏笑哈哈地說:“說得對。走吧。”

船員們開始準備返航。蓋茨聳聳肩,不得不承認了現實。他倒是能隨遇而安的,至於組織的懲罰,畢竟是幾十萬公裏以外的事。他看見角落裏的魯冰,便湊過去:

“冰兒,不要怪我,我是真心愛你的。沒錯,我接近你本來是為了接近你的哥哥,但我從看見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真的被你迷住了。我打算拿到那筆錢後就同你結婚。你要相信我。”

魯冰冷冷地橫他一眼,甚至不屑於再罵他。魯克厲聲罵道:“給我滾!”他憐惜地看著妹妹,她的表情苦重而迷茫。他想這些年來,妹妹實際上一直生活在幻夢中,折磨著別人更折磨著自己。“妹妹,你已經長大了,不要胡鬧了。你這次的率性胡為幾乎毀了爸爸的飛船。聽哥哥的話,回頭去找姚雲其吧,那個男人是真心愛你的。”

這陣子魯冰一直在沉默地積聚著仇恨和憤怒。她並不關心世界是否會陷入一場核浩劫,她隻知道自己失了麵子,她心目中的白馬王子,那個拜倒在她的美貌下的男人,原來隻是把她當作一個工具。魯克的勸說點燃了一根導火索,她忽然歇斯底裏地叫道:

“魯克,你有什麽資格來管我!我和哪個男人睡覺用得著你操心嗎?”她歹毒地冷笑著,她的眼睛象黑暗裏的狸貓一樣發著綠光。“你為什麽偏偏是我的哥哥呢,要不我倒想嫁給你,我發覺你總是象戀人那樣深情地看著我。”

魯克立刻滿臉漲紅!他苦澀地轉過身去。魯冰看著這個被打敗了的雄性,快意地咯咯笑著。

“冰兒,不要胡說八道!”老拉裏喊,他又是憤怒又是傷心。魯冰皺著眉頭嘲弄地說:

“拉裏大叔有什麽教誨嗎?我知道大叔一向喜歡侄兒,討厭這個胡作非為的侄女。”

拉裏傷心地盯著她。他看看魯克正在忙碌的背影,壓低聲音說:

“冰兒,我想有些話也該向你說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父母橫死的詳情嗎?跟我到生活艙去,我告訴你。”

魯冰身上一震。拉裏冷淡地轉身走了,魯冰稍稍猶豫一下,順從地跟在後邊。她的全身血液猛往頭上衝,超負荷的心髒吱吱嘎嘎地響著。

“20年前,航天運輸業中有一個私人經營者,他的事業很成功。夫妻兩人,一個女兒。自然他們對獨生女兒十分寵愛。”拉裏苦笑道,“正是這種寵愛害了女兒和他們自己。這個女孩兒從小驕縱任性,性格乖張。一次小公主生病了,卻蠻橫地拒絕吃藥。保姆隻好喊來媽媽。媽媽不厭其煩地勸說哀求,女兒一怒之下,奪過勺子揮舞著,不料失手紮進媽媽的左眼中!傭人們趕緊喊來私人醫生,又把她送進醫院。闖下這場大禍後,那女孩子才知道害怕,全身發抖地縮在角落裏。冰兒,這些情況你還記得嗎?”

老拉裏殘忍地拉開了一道帷幕,使魯冰真切地回想起那個血淋淋的場景。那正是她強迫自己忘掉的,每當回憶到這兒,她的意識便尖叫著四散逃走。她常常在下意識中把罪責推給別人一—比如魯克。這會兒,魯冰突然抱著頭,一聲一聲地尖叫著。拉裏看看她,毫不留情地說下去:

“父親從太空返回後才知道這件事,他狂怒地駕車從航天機場直奔醫院。他的激怒導致了一場車禍,在高速公路上,十幾輛汽車撞在一起,起火爆炸。等我們趕到時,隻看到他燒焦了的屍體。

“那個女孩兒雖然十分冷血,但接二連三的慘禍終於使她崩潰,從此她完全失憶了,她的自衛本能迫使她把這些記憶關到鐵門之外。病中的媽媽沒有能承受住這些打擊,幾天後就去世了。”

“老魯船長手下有一個小夥子,忠心耿耿,為人坦誠爽直,船長夫婦很寵愛他。再加上兩人同姓,所以我們常戲稱他是船長的幹兒子。魯夫人去世前正式認他作義子,把家產留給他和女兒,又拉著你的手放到他的手裏,囑托他好好照料妹妹。冰兒,這些年你哥哥沒有辜負你媽媽的囑咐,他一直對你關心備至,對你的胡作非為默默忍受,擠出錢財供你大手大腳地花銷。他總說你是病人,不願因某些不愉快刺激引發你的病。這些苦心你能體會到嗎?”

老拉裏痛心地繼續說下去:

“你知道你剛才的話是怎樣刺傷你哥哥嗎?告訴你,在魯克還是飛船指令員的時候,他就愛上你了,但那時身份懸殊,他隻能藏在心裏。後來,命運又使他成了你哥哥,他隻好努力用兄長之情壓製住戀情。我們冷眼看著,覺得他真可憐哪,他在兩種感情中苦苦掙紮。後來我和平托先生勸他幹脆向你說明真情,然後向你求婚。但他怕勾起你對過去的回憶,堅決不允許。可他直到35歲也不結婚,實際上他還是盼著你能痊愈。冰兒,我說的你相信嗎?”

魯冰心中戰栗不已,這些話她當然相信,實際上,她的失憶是靠家人的隱瞞和她自己的自我欺騙才勉強維持的,隻要有人稍微劃破一點窗紙,那可怕的過去就豁然顯現了。但她隨即回憶起一個夢魘,一個折磨她多年的夢魘。她常常回憶起自己赤身**,被魯克緊緊抱在懷裏,他的目光中有關切,也有羞愧和欲火。這些回憶飄渺不定,卻頑固地一再出現,使她堅信這不是空穴來風,她甚至懷疑那個男人已經占有了她的身體。所以,這些年來,當她看到那位“兄長”問寒問暖時,她就從心裏作嘔。今天她下決心把這事弄清。

“好吧,拉裏大叔,你既然向我講述過去,我倒想知道,我的一個夢魘是否真實。我希望你不要替魯克隱瞞。”

聽完她的敘述,拉裏痛心地喊:

“冰兒,你呀!……你的夢境確實是真的。這些年來,也許是良心上負擔過重,你常常犯病,你哭喊心裏象烈火在烤,你會扯掉全身衣服往冰天雪地裏跑,常常是魯克把你攔住,把你拉回家,給你打上鎮靜劑。醒來後你會把這些忘得一幹二淨,你會若無其事地胡鬧,而魯克卻咬著牙躲到一邊,好多天陰鬱不樂。”

他看看失神的魯冰,又是憐憫,又是嫌惡。他說:

“這些情況你哥哥嚴禁任何人向你透露,我想,他對你的疼愛恐怕是害了你。今天我把真情告訴你,你好好想想吧。”

他歎息一聲,離開生活艙。

魯冰撕扯著胸前,那種被地獄之火煎烤的幻境又出現了。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行為使所有人厭惡,包括拉裏,平托甚至魯克(她心酸地想)。但是,她一直有強勁的心理支撐。是的,她是一直肆意折磨著魯克,但那僅僅是因為魯克是一個偽君子,他甚至對自己的妹妹也有非分之想,他和父母的死亡有隱隱約約的關係。而她還一直在替他隱瞞著這些醜惡哩!

可是現在,一切都倒過來了!隻有她,魯冰,才確確實實是一個災星,是一個禍害全家的罪人!她眼前血光浮動,她的母親左眼血跡斑斑,他的父親遍身血汙,都在嫌惡地看著她,譴責她……她的神經終於崩潰,她撕心裂肺地尖叫著,踉踉蹌蹌向生活艙外劃過去。

魯克問班克斯:“一切都準備好了嗎?”

“好了,”蓋茨笑嘻嘻地搶先回答,“是我把爆炸裝置排除的,我在登機前專意接受了10天的工兵訓練呢。不過,我這是親手往自己的棺材上又釘了一根釘,我的組織不會饒過我的!”他苦笑著攤開雙手。

魯克沒有理他,正要下達投放命令,忽然生活艙內傳來聯綿不斷的尖叫,魯冰從裏麵衝出來,她衣襟散亂,酥胸上滿是血痕。魯克吃一驚,急忙迎過去:

“冰兒,這是怎麽啦?你這是怎麽啦?”

魯冰咯咯笑道:“拉裏大叔已告訴我全部真相,他說你不是我的親哥哥,他說是我害死了自己的父母。魯克先生,祝賀你,這十幾年你已經修煉成人人景仰的聖人,你的寬厚慈愛正好反襯我的卑劣惡毒。我該怎樣懺悔呢?現在,我隻有這付軀體還值得一看。尊敬的魯克先生,你能否賞光收下它呢,你不是暗地喜歡過它嗎?”她偎在魯克懷裏,從容地解著衣服,“魯克先生,收下它吧,這是我唯一能作的懺悔呀。”

魯克臉色陰沉地把她從懷裏推開,他瞪著手足無措的老拉裏,厲聲道:

“她又犯病了,把她拉到生活艙打一針!”

魯冰在拉裏和小兔子的拉拽下掙紮著,三個人在空中激烈地翻滾。當兩人終於把魯冰拽進生活艙時,魯冰扭回頭咬牙切齒地喊道:

“魯克你記住,我恨你,我一生一世都恨你!”

駕駛艙忽然靜下來,眾人都憐憫地看著船長。魯克鎖著雙眉,不語不動。他回憶起魯冰父親去世前,他就偷偷愛上13歲的早熟的魯冰,那是一種愛情和友情的奇特的混合。他回憶起魯冰犯病時的情形,那時他把“妹妹”的**抱在懷裏,他用了很大的力量才壓製住心中的欲念。這常使他有一種負罪感。他覺得,無論他為妹妹作了多少事,都不能補償萬一。現在妹妹咬牙切齒的聲音在他耳邊回響。他想,這正是我應該得到的懲罰嗬。

拉裏他們出來後,都不敢驚擾船長,他們在他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種徹底的幻滅感。蓋茨飄過來,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這個動作使兩人又分開一些。魯克向他點頭示意,他覺得這個恐怖分子並不算壞人。他平靜地問:

“實話告訴我,你的飛船真的發生故障了嗎?”

蓋茨笑著搖頭,他看看屏幕,那艘小飛船還在一萬公裏之外孤零零地飄**著:

“不,當然沒有,它盡管破舊,但足以完成這次航行。

魯克點點頭:“好。”

“什麽‘好’?”

魯克拍拍蓋茨的肩膀,懇切地說:“朋友,你不該參加恐怖組織,你不是那類人。剛才在生死關頭,你沒有向魯冰開槍。蓋茨,美國政府的賠償金有你的一份,帶上它,準備逃避恐怖組織對你的追殺吧。我希望你不要再找我妹妹,你們的性格不合適。你能答應嗎?”

蓋茨疑惑地點頭答應。魯克向船員們下達命令:“調整航向,向《飛蛾號》靠攏。”

班克斯奇怪地問:“靠近它幹什麽?”

魯克平淡地說:“不要問,執行命令吧。”

幾個小時後,兩艘飛船已經並行。魯克下令把《星球動物園》號的核廢料桶投下去,這個命令很快執行了。魯克離開駕駛位置,不言不語地穿上太空服,通過減壓艙飄飛到太空中,把核廢料桶係纜在《飛蛾號》後邊。拉裏他們迷惑又擔心地注視著他。廢料桶係好了,魯克一言不發地鑽進《飛蛾號》,開始鎖閉密封門。拉裏在通話器中焦灼地喊:

“魯克,魯克,你要幹什麽?”

沒有回音,他一遍一遍地重複喊話,終於話筒上有了悉索聲,魯克回話了,他的聲音有一種超越生死的平靜:

“拉裏大叔,那個該死的美國總統說得對,核彈存放在拉格朗日墳墓太危險,它會成為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我把它投到太陽熔爐中去吧。”

“什麽?”拉裏氣急敗壞地喊,“你要駕駛飛船投向太陽?孩子,千萬不要胡來!”

班克斯也急急地擠近話筒,喊道:“船長快回來,你不值得為那個臭女人去死!”

布萊克也帶著哭聲喊:“回來吧船長!回來吧!”

魯克爽朗地笑道:“不要拉我的後腿,老猢猻大叔,還有你們幾個,我沒有發瘋,我從來沒有這樣清醒,我想多少為人類幹一點事,也算這一生沒有白活。再說,世界上有誰能象我死得這樣壯觀呢。我馬上就要啟動飛船了,你們把《星球動物園》號開回去,大叔,班克斯,布萊克,還有蓋茨,代我照顧好魯冰,向平托大叔和姚雲其問好。”

船員們麵麵相覷,束手無策,蓋茨忽然扭頭衝進生活艙,打了鎮靜針的魯冰還在**睡著,身上係著固定帶。她的眼角附近,有一顆圓圓的淚珠在輕輕飄動。她的臉龐紅潤,似一隻帶露的海棠。但這會兒蓋茨沒有一點憐香惜玉的心情,他用力批著她的兩頰:

“醒醒,醒醒!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你這條毒蛇,你這隻澳大利亞毒水母!你哥哥要投入太陽自焚啦!”

魯冰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睛,頭來回搖晃著,兩頰被批得又紅又腫。

“醒醒,醒醒,你這隻南美箭蛙,非洲毒蜘蛛,你傷透了哥哥的心,他已經駕著飛船向太陽飛去啦!”

等到清醒過來的魯冰衝進指揮艙,《飛蛾號》已經開走了,屏幕上隻能看到它的尾噴管和機側噴管的絢麗火光,幾個人在沉痛地呆呆地看著屏幕。魯冰撲到送話器前嘶聲喊:

“哥哥,我是冰兒,請你原諒我,你快回來!”

送話器中傳來魯克爽朗的笑聲,十分清晰,就象在眼前:

“冰兒,我沒有責怪你,我隻是去作一件該作的事。你好好活下去吧,永別了。”

魯冰雙淚長流。隻有這時,她才知道魯克在她心目中是多麽寶貴。她悲聲道:

“魯克,回來吧,你知道我在心裏實際是多麽愛你嗎?我要象一個聽話的妹妹那樣去愛哥哥,我也想象一個忠誠的女人那樣去愛丈夫。魯克,饒恕我,回來吧。”

小飛船上再沒有回答,隻能聽到輕微的無線電背景噪音。很長時間的靜默之後,傳來魯克**的聲音:

“多麽壯麗的太陽啊。”

BBC搶先播發了一則短訊:

“噩夢已經過去。誇父式的英雄曳著1250顆氫彈向太陽奔去。人類的理想主義將在一場最為壯烈的天火之葬中升華。50億地球人都目不轉睛地為英雄送行。”

《星球動物園》號飛船返回地球。在十個小時的回程中,飛船內氣氛十分沉重,大家麵色陰沉地幹著自己的事情,隻有一點,那就是每個人都絕不把目光投向魯冰。魯冰終於忍受不住這種目光的真空,她慘然一笑,走向減壓艙門,她想跳進寒冷的太空去陪伴魯克哥哥。眾人都冷漠地看著她徒勞地企圖打開減壓艙門,最後拉裏煩倦地說:“班克斯,蓋茨,把她拉過去,再打一針。”兩人表情憎惡地過去,製服了魯冰的反抗,給她打了大劑量的鎮靜劑,又踢又咬的魯冰終於安靜下來。

休斯敦美國航天中心不間斷地向總統報告《飛蛾號》的方位。它後麵拖著那些碩大的核彈艙,象一隻螞蟻拖著一隻多足蜈蚣。《飛蛾號》就這樣從容不迫地向太陽飛去。魯克也偶然回答地麵上的問話,隨著距離一天天拉長,通話時的遲滯越來越明顯,信號也越來越微弱。兩個月之後,也就是飛進入水星軌道的前後,信號完全消失。專家們推斷,很可能乘員已經在高溫下死亡。此後,飛船在太陽重力的作用下,仍然向著太陽飛去。

飛船從此消失在太陽眩目的金黃色背景中。《飛蛾號》投入太陽熔爐的時間隻是估算出來的。118天後,天文學家觀察到一次日珥爆發。那天夜裏他們在儀器中看到朱紅色的日珥噴發到百萬公裏之外,形狀變化多端,十分壯觀。公眾中很多人相信這是一千顆氫彈投入太陽後引發的。沒有一個天文學家發表否定意見,雖然他們知道一千顆氫彈的能量對於太陽來說是太微不足道了。

全世界的電台,電視台,電腦網絡同時播放了哀樂。當這條僅為猜測的消息送到惠特姆總統的辦公桌上時,他默默地起立致哀。他的智囊柯文尼告訴他,據蓋洛普民意測驗,他的聲望猛增了11個百分點。

“現在,我們可以對那幾個老家夥說‘不’了。”惠特姆冷冷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