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蚯蚓

五月的一天,一代科學大師、原“塔克-克拉沙漠改造國家工程”指揮長、72歲的錢石佛先生,在妻子蔡玉茹和兒子錢小石陪同下,來到北京市公安局正式報了案,他告發的犯罪嫌疑人是現任指揮長魯鬱。

魯鬱今年48歲,是錢先生的學生,也是錢先生十年前著力推薦的接班人。從烏魯木齊坐直升機出發,在空中俯瞰塔克-克拉大沙漠,你能真正地體會到現代科技的威力――惡之力。現代科技激發了溫室效應,在中亞一帶形成了更為幹燥的局部氣候,短短兩百年間就使新疆的沙漠急劇擴大,使塔克拉瑪幹沙漠和克拉瑪依沙漠聯成一片,並取代撒哈拉成了世界沙漠之王。類似沙漠的形成,通常是大自然幾百萬年的工作量,而現在呢,即使把溫室效應的孕育期也算上,滿打滿算不超過五百年時間。

從舷窗裏放眼望去,視野中盡是綿亙無盡的沙丘,一派單調的土黃色。偶然可見一片枯死的胡楊林或一片殘敗的綠州。沙漠的南部,即原屬於塔克拉瑪幹沙漠的區域,沙丘更為高大,方圓幾百公裏不見一絲綠色。這兒原有一條縱貫南北的公路,是20世紀末為開發塔中油田而建。公路兩旁曾經有精心護理的防沙林,用水管滴灌,綠意盎然,在死氣沉沉的土黃色上圍了兩條漂亮的綠腰帶。但自從油田枯竭及沙漠擴大後,這條公路和防沙林帶再沒有人去維護。公路早被流沙吞噬,防沙林全都枯死,又被流沙半掩,隻露下枯幹的樹尖。

直升機到了沙漠腹地。現代科技在這兒展示著另一種威力。前邊沙丘的顏色截然不同,呈明亮的藍黑色。藍黑色區域有數千平方公裏,總體上呈相當規則的圓形,邊緣線非常整齊。直升機低飛時可以看出,這兒的沙丘並非通常的半月形(流動沙丘在風力作用下總是呈半月形),而是呈珊瑚礁那樣複雜的結構,多是一些不規則的同心圓累積而成,高低參差,棱角分明,顯然不再具有流動性。兩位警官靠在打開的艙門上,聚精會神地往下看,朱警官問錢小石:“呶,這就是沙漠蚯蚓的功勞?”“嗯,它們是我爸爸和魯鬱大哥一生的心血。不過,我爸爸曆來強烈反對使用‘沙漠蚯蚓’這個名字,他說,這個名字把‘生命’和‘機器’弄混淆了。它們絕不是類似蚯蚓的生物,而是一種能自我複製的納米機器。納米機器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和生物已經很難嚴格區分,但絕對不能混為一談。是否需要我講一下納米技術的發展?”

朱警官在公安大學上學時,自修有物理學學位,不過他仍笑著說:“請講。”早在1959年,著名科學家理查德·費因曼發表了一個題為“在底部還有很大空間”的演講,指出,人類對物質世界的製造工藝從來都是“自上而下”,是以切削、分割、組裝的方式來製造,那麽,為什麽不能從單個分子、原子“自下而上”進行組裝?甚至可以設計出某種特殊的原子團,賦予它們類似DNA的功能,在有外來能量流的條件下,“自我建造”具有特定功能的身體,就像蚊子卵能自我建造一個微型航空器,蠶卵能自我建造一個吐絲機那樣,而且能無限複製(注)。科學史上普遍認為,這次演講象征著納米技術的肇始。

又240年後,納米技術才獲得真正的突破。一位年輕的天才,錢石佛,設計成功了一種矽基原子團,它可以吸收自然界的光能來作為自身的動力,吞食沙粒,在體內轉化成單晶矽,並能形成某種善於捕捉光子的量子阱,在體表形成藍黑色的可以減少反射的氮化矽薄膜。這些結構共同組成了高效的光電轉換係統,效率可達45%以上。當然最關鍵的是:這種原子團具有自我複製功能,當身體長大到一定程度,就像絛蟲那樣分成幾節,變成獨立的個體(蚯蚓在特殊情況下也能這樣繁殖)。它們的身體殘骸則像珊瑚礁那樣堆積,造成沙漠形態的大轉換。轉換後的“固態沙漠”仍然不適合綠色植物的生長,仍是絕對的生命禁區。但不要緊,這些藍黑色殘骸保存著它“活著”時吸收的全部光能,是高能態物質,可以收集起來,很方便地轉化為電能。這樣,改造後的沙漠就成了人類最大的能源基地,而且是幹淨的可再生能源。

用“蚯蚓”來做它的綽號並不合適,它的身體很小,一個隻有一毫米長。但由於它強大的自然複製功能――不要忘了,它在自然界沒有天敵,沒有疾病!――它在短短30年內就覆蓋並改造了七千平方公裏的沙漠,按地球表麵平均年光照總量5900MJ/m2計算,相當於六億千瓦的巨型電廠!正因為如此,它們才得了“沙漠蚯蚓”這個褒稱。蚯蚓也是改造大自然的功臣,遠在人類開始耕耘土地之前,蚯蚓就默默地耕耘著地球的土壤,它們對環境的良性作用,沒有哪種生物能比得上――除了人類,但人類的作用是善惡參半的。兩位警官興致盎然地說,他們對“沙漠蚯蚓”早聞其名,但一直沒機會目睹。等到達基地後,請錢先生盡快讓他倆見見實物,正所謂“先賭為快”!錢小石笑著說:這沒問題,太容易了。前邊就是基地。指揮部和研究所建在高大的沙丘之下,所以地麵上除了有一塊不大的停機坪外,和其它沙麵沒有什麽區別。直升機停下,他們跳下來,踩在藍黑色的沙沙作響的沙麵上。錢小石彎腰順手抓起一把沙子,舉到兩位警官眼前說:“呶,這就是沙漠蚯蚓。”他看到兩位警官懷疑的目光,笑著肯定,“對,這可不是沙子,也不是它們的殘骸,這就是它們。”朱警官接過來,它們硬幫幫沉甸甸的,由於強烈的光照而觸手灼熱,幾乎與普通沙子一樣,隻是顏色是藍黑色,形狀呈規則的長圓形,兩頭渾圓,與沙粒顯然不同。單獨個體的個頭非常小,肉眼很難辨清它們的細部構造,比如看不清用來吞吃沙粒的口器,也感覺不到它們在“動”。女警官小李懷疑地問:“這就是沙漠蚯蚓?活的?”錢小石笑著說:“對,要是按老百姓的說法,它是‘活’的。按我爸爸的說法是:這些微型機器目前都處於正常運轉狀態。”李警官相當失望:“鼎鼎大名的沙漠蚯蚓,原來就這麽個尊容啊。難怪錢老不同意稱它為生命,它的確算不上。依我看連機器也算不上,隻能算是普通沙粒。”

地下建築的大門打開了。一位女秘書迎過來,笑容可掬地說:歡迎歡迎!魯總在辦公室等你們。錢小石搖搖頭,歎息道:“讓我爸這麽一鬧騰,我真沒臉去見魯鬱大哥和大嫂。唉,躲不過的,硬著頭皮上吧。”

七天前錢老報案時,就是這兩個警官接待。錢老身體很硬朗,鶴發童顏,腰板挺得筆直,步伐堅實有力。這副身板兒是長年野外工作練出來的。說話也很流暢,沒有老年人慣有的羅索或打頓,口齒清晰,極富邏輯性。他沉痛地說:當年正是他推薦魯鬱繼任這個國家工程的指揮長,這是他一生中所犯的最大錯誤,說是犯罪也不為過――可是,當年的魯鬱確實是一個好苗子!忘我工作、專業精湛,為人厚道。誰能想到,這十年來,即自己退休這十年來,魯鬱完全變了!不是一般的蛻變,而是變成一個陰險的陰謀家,一個惡毒的破壞分子,他現在唯一的目的就是徹底毀滅塔克-克拉沙漠改造工程!當年,在他(錢石佛)任指揮長時,工程進展神速,經那些納米機器“活化”過的沙漠區域飛速擴展。按那個速度,今天應該已經覆蓋整個塔克-克拉大沙漠了。但這些年沙漠的活化已經大大放慢,甚至已經活化過的區域也染上了致命的“瘟疫”(隻是借用生物學名詞)。這種局麵是魯鬱有意造成的。麵對這樣嚴重的指控,朱警官非常嚴肅地聽著,小李警官認真做著筆錄。兩位陪同的家屬同樣表情嚴肅,不時點著頭。不過,朱警官也在偷偷端詳著老人的頭部,看能不能找出手術的痕跡。昨天錢夫人已經提前來過,告訴他們,錢老十一年前,即臨近退休時,患過腦瘤,做過開顱手術。手術後他的頭蓋骨並非原璧,其中嵌有人造材料,不過蒙在原來的頭皮之下。朱警官最終沒有看出什麽破綻,不由佩服醫生的巧奪天工。

錢夫人昨天提前來警局,是來為警方打預防針――不要把她丈夫明天的報案當回事。她說,丈夫自從做了開顱手術後,完全變了一個人,多疑、專橫、偏執。現在他每天忙得很哪,競競業業,日夜焦勞,四處搜集魯鬱的“罪狀”,這成了他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她說她和兒子開始盡力勸過老頭子,但絲毫不起作用,甚至起反作用。現在他們隻能順著老頭的想法來,比如,明天兩人將一本正經地陪同他來報案。否則,連他倆也會被老頭視做異己,這就太可憐了――對老頭兒來說太可憐了,這世上再沒有一個他信得過的人。她難過地說:“魯鬱那孩子,先是老頭的學生,後來是助手,幾乎是在我眼皮底下長大的,我對他完全了解。絕對是個好人,心地厚道,道德高尚,把我倆當爹娘對待。真沒想到,老頭現在非要跟他過不去,把他定性為陰謀家和罪犯!警官你們說說,罪犯搞破壞都得有作案動機吧,那魯鬱作為工程指揮長,為啥要破壞他自己畢生的心血?受敵國指使?沒道理嘛。老頭這樣胡鬧,真讓我和兒子恨得牙癢。但沒辦法啊,他是個病人。你們可別看他外表正常,走路咚咚響,其實是個重病人。俺們隻能哄著他,哄到他多咱閉眼為止。”她輕歎一聲,“就怕我先閉眼,那時老頭兒就更可憐啦。”“你說塔克-克拉工程現在進展不順利,出現了大片‘瘟疫’?”“是這樣,但這絕不是魯鬱有意造成的,甚至――不是魯鬱造成的。警官,你懂我的意思嗎?也許……”她斟酌著把這句話說完,“這才是老頭的病根,但他是無意的,是以‘高尚’的動機來做這件醜惡的事。”

這段話比較晦澀,繞來繞去的,不像錢夫人快人快語的風格。作筆錄的小李警官沒聽明白,抬頭看了頭頭一眼,但朱警官馬上明白了,因為錢夫人的眼睛說出了比話語更多的東西。她實際是說:也許,今天工程的病根是在丈夫當政時就種下的,到現在才發展成氣候。丈夫在潛意識中想為自己開脫,因而把現任指揮長當成了替罪羊。當然,由於老人大腦有病,這種想法並不明確,而是埋在很深的潛意識之下,就像遷徙興奮期的大雁或大馬哈魚會不由自主向著某個目的前進,但其實它們並沒有清晰的意願。

蔡玉茹看到朱警官在沉吟,知道自己對丈夫的“指控”同樣過於離奇,不容易被外人接受。她狠狠心說:“有件事我原不想讓外人知道,但我想不該對警方隱瞞。你們可知道,老頭子的病情發展到什麽程度嗎?這幾年他經常在深夜夢遊,一個人反鎖到書房裏,不知道鼓搗什麽東西。夢遊能持續兩三個小時,但白天問起他,他對夜裏的活動一概不知。”她解釋說,“是真的不知道,不是裝的。因為有一天,白天,他非常惱火地質問我們,誰把他的個人筆記本電腦加了開機密碼。我倆都說不知道,兒子幫他鼓搗一會兒,沒打開,說明天找個電腦專家來破解。但到晚上,他在夢遊中又反鎖了書房門後時,我隔著窗戶發現一件怪事:老頭子打開電腦,非常順溜地輸進去密碼,像往常那樣在電腦前鼓搗起來,做得熟門熟路!我這才知道,那個密碼肯定是他在夢遊中自己設置的。”

“你是說,他隻有在夜裏,夢遊狀態下,才能回憶起密碼,而白天就忘了?”

“對。匪夷所思吧?但我和兒子觀察了很久,確實如此。醫生說,老頭子是非常嚴重的分裂人格症,白天,第一人格牢牢壓製著第二人格。第二人格努力要突破壓製,就在夜裏表現為夢遊。”對於丈夫做出如此尖銳的剖析,確實非常艱難,但她為了替魯鬱負責,不得不“家醜外揚”。朱警官欽佩這位大義的婦女,連連點頭:“阿姨,我懂你的意思。謝謝你,謝謝你的社會責任心。”

“朱警官,還有一點情況,我想應該讓警方知情:關於老頭要報案的事。我已經提前告知小魯了,讓他有點心理準備。唉,打電話給小魯兩口子說這些話時,我真臉紅啊。小魯兩口倒是盡心盡意地安慰我。”朱警官也真誠地安慰她:“阿姨你不要難過,我理解你的難處,非常理解。至於案子本身你盡管放心,等明天錢老來報案時,我們會認真對待,認真調查,盡量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複。當然絕不會冤枉魯鬱先生的,那可是個大人物,國家級工程的指揮長,誰敢拿一些不實之辭給他定罪?反正我沒這個狗膽,哈哈。”

基地雖然在地下,但通過光纖引進來自然照明,明亮通透,同在地上一樣,隻是沒有地上的酷熱。魯鬱老總個子稍矮,貌不驚人,衣著簡單,乍看就像一個民工。他雖然已經知道了警方的來意,但麵色平靜如常,同兩位警官握手,同錢小石則是擁抱,還重重地拍拍他的肩膀。小錢笑著說:“少給我套近乎!我是警方公派人員,陪同兩位警官來調查你的犯罪事實。”他歎著氣,大搖其頭,“鬱哥你說,一個人病前病後咋能變化這麽大?尤其是我爸這樣的恂恂君子!我現在非常相信荀子的話:人之初,性本惡。大腦一旦得病,失控,就會恢複動物的叢林本能――豎起頸毛悚然四顧,懷疑黑暗中到處都是敵人。”

魯鬱平靜地說:“錢老永遠是我的恩師。”停了片刻,他又加重聲音重複,“我相信他永遠都是我的恩師。”

他的重複似乎有一種特別的意味。等到幾天後,一切真相大白於天下時,錢小石才意識到魯鬱大哥這句話的深意。

不管怎麽說,警方調查還是要進行的。魯總先讓客人們看了有關“沙漠蚯蚓”的宣傳片。有句俗話叫“眼見為實”,其實這話不一定正確。此前兩位警官已經目睹和觸摸了真正的沙漠蚯蚓,在他們印象中,它們隻不過是普通的沙粒,是僵死的東西,最多形狀有點特殊罷了。但看了宣傳片,他們才知道沙漠蚯蚓的真實麵目。影片中的圖像在一維方向上放大了一百倍(體積上放大了100萬倍),現在那些個玩意兒恰如蚯蚓般大小,長圓柱形,前方有口器,後方有排泄孔。口器輕微地蠕動著,緩緩包住沙粒。但身體基本是僵硬的。魯鬱解釋說:塔克拉瑪幹沙漠都是細沙,直徑大多在100微米以下,正好適宜沙漠蚯蚓吞食。他還說,沙漠蚯蚓的行動非常緩慢,肉眼難以察覺。你們看到的影片已經加快了50倍,下麵要加快1000倍。“現在它們僵硬的身體忽然變柔軟了,蠕動著,前進著,吞吃著,排泄著,體表的顏色在逐漸加深,軀體變長,然後是一變幾的分裂。鏡頭拉遠,浩翰沙漠中是無數蚯蚓,鋪天蓋地地吃過去,一波大潮過後,黃白色的沙海很快轉換成藍黑色的“珊瑚礁”。兩位警官看得入迷,魯鬱提醒說:“注意看這一段!”隨著它們的吞吃,藍黑色的殘骸逐漸堆積,變厚。這種情況對它們不利,因為“食物”(沙粒)和陽光被隔開了。現在,蚯蚓們先在表層曬太陽,等到體色變成很深的藍黑色,就蠕動著向下鑽,一直鑽到淺黃色的沙層,才開始吞咽活動。吞咽一陣,它們又鑽到地表去曬太陽,如此周而複始。魯鬱說:“這種習性的改變――即把吸收光能和吞咽食物兩個過程分割開――並非錢老師的原始設計,而是它們自己進化出來的。從物理學的角度講,這種習性牽涉到兩段程序的改變:光能轉為電能之後的儲存,和電能的再釋放。這是沙漠蚯蚓在生物功能上的巨大進步。這次進化並非受我們的定向引導,我們所做的工作,隻是用各種刺激劑來加速它們的進化,但究竟出現哪種進化,我們在事前並非心中有數。這還是錢老退休前的事。”

兩位警官意識到,魯鬱與錢老有一點顯著的不同,他一點不在乎對沙漠蚯蚓使用“生物化”的描述。朱警官笑著說:“魯總你說它們是在進化?錢老可是強烈反對使用這類生物化的描述。他說,這是納米機器,絕不是生物,對它們隻能說‘程序自動優化’。”魯鬱不在意地說:“我當然知道錢老師的習慣,不過這隻是個語義學的問題,主要看你對生命如何定義。喂,下邊就可以看到沙漠蚯蚓群中的瘟疫了。”他停頓片刻,微笑著補充,“瘟疫――又是一個生物化的描述。”鏡頭停在一個地方。從表麵看一切正常,地表仍是藍黑色的類似珊瑚礁的堆積。仔細看,地表上有幾處圓形的凹陷,大約各有一個足球場大,凹陷處的藍黑色比較暗,失去了正常的金屬光澤。魯鬱解釋說:沙丘經過活化後體積會膨脹,反過來說,死亡區域就會表現為凹陷。圖像放大,深入到堆積層的內部,現在看到異常了:這兒看不到那些鑽下鑽下的“活”的蚯蚓,它們都僵硬了,死了,至少是休眠了。魯鬱說:“這種瘟疫是五年前開始出現的。按說,作為矽基生命,或者按錢老的說法是矽基納米機器,它們在地球上是沒有天敵的,既沒有‘收割者’(指食肉動物);也沒有病菌病毒。但這種死亡還是發生了。知道為什麽嗎?我可以告訴你們,這是某種有害元素造成的。”

三個觀眾中的兩個警官富含深意地互相看看:“噢,是這樣。”那天接待錢老報案時,因為事先有錢夫人的吹風,兩個警官非常同情這位人格分裂的病人,一直和家屬配合著,認真演戲,假裝相信錢老所說的一切。但這個老頭兒的眼裏顯然揉不進沙子,談了半個小時後,他突然冷峭地說:“我說的這些,是否你們一直不相信?認為這隻是一個偏執狂的胡言亂語?甚至是一個失敗者在製造替罪羊?”兩個警官被一指點中罩門,頗為尷尬――這正是昨天錢夫人的剖析啊,也正是兩人此刻的心理態勢――連連說:哪能呢哪能呢,我們完全相信你的話。老人冷笑著:“別哄我啦。我知道,連我老伴兒和兒子,心裏恐怕也是這個想法。說不定,你們事前已經瞞著我溝通過啦。”那對母子此刻也很尷尬,低下頭,不敢直視老人的眼睛。“其實,我並不樂意我推薦的繼任者是個壞蛋,我巴不得他清白無辜呢。這樣吧,你們去調查時,隻用查清一件事,就能證明魯鬱的清白。”“是什麽?請講。”“我創造的矽基納米機器是沒有天敵的,沒有哪種細菌或病毒能害得了它們,所以說,它們中間出現的‘瘟疫’實在讓人納悶!我這幾年一直私下研究,發現隻有一種物質能害得了它們,能中斷二氧化矽轉換到單晶矽的過程,從而造成大規模的災難。這就是元素碲――但自然界中碲是比較罕見的。所以,這件事很容易落實。你們去落實吧。”他冷笑著說。兩位警官互相對視,沉默不語,不安的感覺開始像瘴氣一樣慢慢升騰。他們曾對昨天錢夫人的話深信不疑,但現在開始有了動搖。她說丈夫是個偏執病人,但看今天老人的談吐,口齒清楚,邏輯明晰,不像是精神病人啊。尤其是老人的最後一段話,可以說是一刀見血,具有極大的雄辯性。他以驚人的洞察力,提出一件很容易落實的“罪證”。一旦落實,或者魯鬱有罪,或者報案者是胡說,沒有一點含糊之處。朱警官有物理學位,知道碲這種物質並非市場上的小白菜,它的購入和使用應該是容易查證清楚的。能提出這麽明晰的判斷標準,怎麽看也不像是偏執病人啊。他不會既費盡心機去誣陷繼任者,又提出一個明顯的證據,讓那家夥輕易脫罪吧?錢老身後的妻子苦笑著,避開丈夫的視野,向兩位警官輕輕搖頭,那意思是說:莫看他說得如此雄辯,別信他的!看錢小石的表情,和媽媽是同一個意思。朱警官想,也許這母子兩人對魯鬱知之甚深,所以才不為老頭的雄辯所動。但作為警官,而且完全不了解魯鬱此人,他無法輕忽老人提出的這個“犯罪判斷標準”。他鄭重地說:“錢老你放心,我們一定盡快查證清楚。”

這句話昨天他對錢夫人也說過,但那時隻是輕飄飄的一句話語而已。今天不同,今天這句話裏浸透了沉甸甸的責任感。老頭子看透了這一點,顯然很滿意――朱警官苦笑著想,誰說這人大腦不正常?他的目光就像千年老狐,具有銳利的穿透力。在這樣的目光之下,朱警官總覺得自己被剝得赤身**。錢老說:“好的,那就拜托二位啦。如果你們能證實魯鬱的清白,我再高興不過了。”他的報案就以這麽一句善良的祈盼做結束,有點……跡近偽善。朱警官迅速看看那對母子,看他們對這番表白有何想法。他們一點不為老頭兒的表白所動,苦笑著向朱警官使眼色:可別信他的煽惑,我們是早就領教過啦!%

朱警官真不知道該信誰的,他此刻有一個比較奇怪的、非常強烈的感覺:如果你事先認定錢老是個偏執狂,那麽你完全能用這個圈圈套住他的行為;但如果你沒有先入之見,你會覺得,他的所有言談都是正常的,具有清晰的、一以貫之的邏輯脈絡,並由純潔的道德動力所推動。朱警官腦子裏兩個錢老的形象在打架,他解嘲地罵道:娘的,說不定案子沒破,我自己倒被整成分裂人格了。不管怎樣,我要認真查清這個案子。事實上錢老贏了,贏得幹淨利索。先不管他是不是精神病人,但他確實一指點中了這個案子的死穴。其後的查證落實太容易了,簡直弄得兩位警官閃腰岔氣,他們為偵破本案而鼓足的勁力突然落空,沒有了著力處。他們到基地後很容易就查清了真相,而且魯鬱也一點兒沒打算隱瞞:工程部這五年來確實花費重金,采購了大量的碲,是向全世界求援和采購的。當然,求購的公開原因不是為了“殺死沙漠蚯蚓”,而借口說是為了撲滅它們之中正在流行的瘟疫。世界各國都十分重視塔克――克拉工程,不光為了沙漠改造,主要為了下一個世紀的能源,所以對魯鬱的請示有求必應。

購買碲的所有往來函件和往來帳目一清二楚,在工程部的帳表上分項單列,整理歸檔,加了封條,專等警方的調查。兩位警官到來的兩天之前,魯鬱組織了一次全區域的直升機噴灑行動,規模很大,還特意拍了紀錄片。這部片子也已經歸檔,非常痛快地提供給警方。……兩架軍用直升機整裝待發,含碲氣霧劑已經裝在機艙裏。兩名駕駛員和十幾名工作人員此刻站在機外的沙地上,排成一排,都穿著笨重的隔離服,因為碲對人類也有毒性,是一種相當厲害的神經毒素,並可誘生周圍神經的脫髓鞘作用。被噴灑區域今後很長時間(在碲自然降解之前)都將是動物生命的禁區。行動組員的表情肅穆沉重,他們都知道這次任務的高度危險性,是人身和政治上的雙重危險。他們不光冒著生命危險,今後也勢將麵對社會的善惡審判。這會兒,他們都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

同樣穿著隔離服的指揮長魯鬱走近他們,親手簽署了命令。特寫鏡頭放大了命令上的文字:我作為塔克-克拉沙漠改造國家工程指揮長,決定在2237年五月20日上午開始含碲氣霧劑的工業性噴灑行動。噴灑區域是沙漠蚯蚓活化區域的圓周邊緣,噴灑後務必造成活化區域與外界的全麵隔斷。我對這次行動負有全部法律責任。

魯鬱2237年五月20日上午八點零分

魯鬱向那排人展示書麵命令後,吩咐秘書把它收好,歸檔。然後用蒼涼的聲音發布命令:“噴灑行動現在開始!”

參與人員爬上直升機。旋翼旋轉起來,兩架直升機升空,組成編隊,沿著活化區域的圓周邊緣並肩飛去,每個機尾處拖出一條氣狀的鮮紅色尾巴。兩條尾巴扭曲著,膨脹著,合並到一起,彌漫了空域,沿著活化區域的藍黑和黃白交界線,慢慢沉降到沙麵上。直升機飛遠了,紅色尾巴也變淡了,然後它們消失在沙海和天幕中。在這段時間裏,魯鬱等幾個人在原地等待著,不語不動,如同一組刀法蒼勁的沙雕,隔著防毒麵具,能看到他們平靜中帶著蒼涼的麵孔。沙漠中“活化”區域為七千平方公裏,周長大約為300公裏。一個小時後,兩架飛機完成了噴灑,拖著紅色的尾巴從地下線出現,飛到頭頂後尾巴消失。直升機降落,魯鬱同機組人員一一握手。然後共同登機離開這兒。他們要回到沙漠中心,那兒是含碲氣霧劑沒有影響到的安全區域。以下的鏡頭經過放大和加快,並深入到殘骸堆積層中。沙蟲們在其中鑽上鑽下,非常活躍,但在鮮紅色的氣霧慢慢沉降後,沙層表麵的沙蟲們很快中毒,行動逐漸變慢,身體變得僵化,直到最終停止了蠕動。這個死亡過程緩緩地向沙層下延伸。

“魯鬱先生,你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要殺死這些珍貴的沙漠蚯蚓?要知道,這是錢先生一生的心血,同樣是你自己的半生心血啊。”魯鬱蒼涼地說:“我沒有什麽可說的。我這樣做,是接受一位先知的指令。”記錄的小李警官聽到這句混帳話,不由瞪了嫌犯一眼。一個意識健全的科學家,麵對警方審訊,卻把罪責推給什麽先知,可不是耍無賴麽!朱警官示意小李不要衝動,仍然心平氣和地問:“什麽先知?宗教的先知,還是科學的先知?”“我不知道他是誰,他始終對我隱身和匿名。”這下子連朱警官也受不住了,苦笑道:“魯鬱先生,你不會說自己也是……不會說自己是精神病人吧。正常人不會聽從一個隱身匿名者的指令,犯下這樣的重罪。”

“我的智力完全正常。警官先生,你們想要知道的東西我會痛痛快快地坦白,而且絕不會以精神疾病為由來脫罪。但我有一個要求,在我坦白之前,請你們先替我查尋一個人。”“什麽人?”“就是我說的那位先知,這幾年,他一直向我發匿名郵件,嚴重地擾亂了我的心境,郵件內容一般是一兩句精辟的話,總是正好擊中我信仰的薄弱處;他甚至給我發過幾篇科幻小說,是讀後讓人透心冰涼的那種玩意兒。七八年來,正是這些東西潛移默化,徹底扭轉了我的觀點,讓我――很艱難地――做出了殺死沙漠蚯蚓的決定。現在,我渴望知道這個人的真實身份。”朱警官暗暗搖頭,覺得“智力完全正常”的魯鬱所說的這番話很難說是正常的。一個具有大師智慧的科學家,卻被幾封匿名郵件牽著鼻子走,改變了信仰,甚至去犯罪,這可能嗎?他溫和地說:“好的,請你提供有關信件和郵址。”“都在我的私人電腦上,你去查吧,我告訴你開機密碼。”他告誡道,“不要對這件事想得太容易,我也用黑客手法多次追蹤過他,一直沒成功。對方做了很好的屏蔽。”

“放心吧,不管他再屏蔽,對公安部網絡中心來說都不是難事。我想問一句,關於這位先知的身份――你有一些猜測嗎?”魯鬱沉默片刻:“有。但我不會事先告訴你們,以免影響客觀性。”小李警官又瞪了他一眼,朱警官沒有急燥,溫和地說:“好吧,就依你。我先查實這件事,然後再繼續咱們的談話。”

第三天上午朱警官重新坐在魯鬱的麵前。魯鬱端詳著警官的複雜表情,率先開口:“已經查清了?看你的神情,我想你已經查清了。”“嗯,的確查清了。警方已經知道他是誰,悄悄弄到他的電腦,破解了開機密碼,在裏麵找到了曾發給你的所有東西的備份。你――事先已經猜到了他的身份?”

“對。”魯鬱苦笑道,“咱們第一次見麵時我就說過,錢老是我永遠的恩師。永遠的。不管是在他領我走上沙漠蚯蚓的研究之路時,還是躲在暗處**我,促我狠下心殺死沙漠蚯蚓時。”他歎息道,“其實這些沙蟲已經無法根除了,噴灑劇毒的碲,也隻能暫時中斷它們在地球上的蔓延,但我隻能盡力而為。朱警官,你以為我殺死沙漠蚯蚓心裏就好受嗎?心如刀割!我背叛了前半生的信仰,實際是後半生的我殺了前半生的自己。”他苦笑著說,“隻有一點可以拿來自我安慰:我倒是一直沒有背叛錢先生,不管是在他退休前,還是退休後。不說這些了,來,我向你坦白本案的所有詳情。”“是老頭幹的?是他**魯鬱殺死沙漠蚯蚓?”“對,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夜裏那個他。”“不可能!”錢夫人震驚地說,“朱警官,你不了解沙漠蚯蚓在老頭心目中的地位。它們比他本人的生命都貴重。他不可能自己去殺死自己。”錢小石雖然也很震驚,但反應多少平緩些。他問:“那些發給魯鬱大哥的東西,那些‘陰暗的**’――都在我爸的電腦上?”“對。你們可以看看,我提供開機密碼。”“難以理解啊。我真的不能相信,爸爸的信仰會有這麽陡峭的轉變。”“恐怕正是太陡峭,超過了一個人的心理承受力,才造成人格的分裂――裂變成一個白天的錢和夜裏的錢。魯總說,其實在錢老退休前就多少表現了某些‘分裂’的跡象。首先,早在這項國家工程啟動時,他力排眾議,堅決主張把基地放在沙漠中心。魯鬱說當時他就有些不解,因為若把基地放在沙漠邊緣,逐步向腹地推進,才是更合適的方案,那樣後勤上的壓力會大大減小,可以節約巨量資金。可能早在那時,錢老對自己的世紀性發明就有潛意識的恐懼吧,所以一定要把它囚禁在沙漠中心。第二點跡象你們也知道的,他強烈反對所謂的‘生物化描述’,這種反對過於強烈,多少有些病態。魯總說根本原因是――如果把這種玩意兒認做機器,則心理上覺得安全,因為機器永遠處於人類的控製之下;如果把它們看成生物,則它們最終將聽命於上帝,人類的控製隻能是某種程度上的,這就難免有隱患,有不確定的未來。”他盡可能介紹了所有已知情況。母子倆雖然難以接受,但最終還是認可了朱警官的話。就像是走出暗房子突然被陽光(真相)耀花了眼,但片刻之後,事情的脈絡就清楚地顯現在明亮的陽光之下,無可懷疑。母子倆相對歎息,苦笑搖頭,錢小石擔心地問:“魯鬱大哥會咋樣判決?”朱警官長歎一聲:“魯總決心殺死沙漠蚯蚓,以防它們最終威脅人類的生存,這樣的觀點是對是錯,我不敢評價。但對也罷,錯也罷,都不能為他脫罪。要知道他是瞞著政府,采取的私人行動!太過分了,可以說膽大妄為。據他說,他不能按正常程序行事,他知道很難說服社會和政府同意,消滅沙漠蚯蚓,即使能說服,也已經來不及了。他隻能自己扛起這個十字架――也是為了替老師贖罪。司法界的大腕們估計,他肯定要獲刑,很可能是20年的重刑。”母子倆心頭很沉重――可以說他是被老頭子害的!是兩個老頭子,“夜裏的”老頭子**他犯罪,“白天的”老頭子向警方告發他,真是配合默契啊。朱警官看著母子倆難過的表情,心頭不忍,說:“你們也不要太難過,我幹脆再犯點自由主義吧。據說上邊有人建議,魯鬱即使獲20年重刑,也要監外執行,執行期間仍擔任塔克-克拉工程的指揮長,戴罪立功,處理工程的善後。這雖然是小道消息,十有八九會實現。”

母子倆心裏多少好受了一些。也就是說,政府和科學界私下裏已經認可了魯鬱的觀點,雖然對他的膽大妄為要嚴厲處罰,但同時也要創造條件,保證他把這件事――剿滅沙漠蚯蚓――繼續推行下去。錢夫人想了想,苦笑著問:“真要這樣,小魯這邊不用擔心了。老頭子那邊呢,該咋向老頭子說?”朱警官謹慎地說:“我考慮,還是由你來向他通報比較合適,畢竟你對他的心理狀況最清楚。哪些該說,哪些該瞞,你們娘兒倆酌定吧。總的原則是既要糊弄住他,讓他對案件的結果滿意,又不造成過大的刺激。”“好的,我想辦法安撫他吧。”

朱警官留下那台電腦的開機密碼,同兩人告辭。這天下午,錢小石避開父親,悄悄把手提電腦打開,瀏覽了那些郵件,包括幾篇科幻小說,它們確如鬱哥所說,是讓人閱讀之後“透心冰涼”的那種。想想父親(夜裏的父親)為了**魯鬱改變信仰,竟然在年過花甲之後學會寫小說,而且是在夢遊狀態下幹的!真是難為他老人家了。錢小石忽然想到一件事:那次他說第二天請專家來幫父親破解密碼,但當天晚上,就是媽媽發現老頭子夢遊中能順利開機之後,母子倆商量著,把請專家的事悄悄擱下了。奇怪的是:自此之後父親(白天的父親)再不追問此事,並且從此不在白天摸那台電腦!想想頗為後怕,如果“白天的他”看見了“晚上的他”所寫的東西,那真不知該如何收場了,也許父親會因此而徹底瘋掉?看來,父親的意識深處必定有一個地方始終醒著,引導他悄悄避開了這個暗礁。

……這是飛船考察的第3240個有生命星球,也是第143個有文明的星球。此星球曾達到初級的第二級文明,其典型特征是:已經把觸角伸向外太空,但仍使用落後的化學動力飛船。不過,這個文明眼下已經停滯和倒退。

耶安釋船長已經經曆了一萬光年的考察曆程,領教了宇宙生命的多姿多彩。眼前這個星球上的生命同樣相當奇特。這是個三色世界:70%的麵積是蔚藍色的海洋,陸地上則分為藍黑色和綠色兩大區域。兩者之間不是處於穩定平衡,而是正在激烈地搏殺。藍黑色和綠色有截然的分野,前者中沒有一絲綠色,後者中則星星點點散布著一些藍黑色的小圓(小圓中同樣沒有一絲綠色)。單從這個態勢,就能判定兩者的輸贏了。耶安釋把飛船定位在低空,詳細考察了這個星球上的情況。綠色和蔚藍色區域裏生活著碳基生命,已經有近40億年(按當地紀年)曆史,有數目眾多的綠色植物和動物物種,其中創造第二級文明的物種是一種自稱“人類”的兩足直立動物。藍黑色區域則生活著矽基生命,隻有不足三百年曆史,處於非常初期的進化階段,比如,其內部尚沒有物種的分化,沒有“收割者”。這種矽基生命把所有的族群能量全部向外使用,用於拓展和占領。這種策略簡單而有效,其結果是:在這種低級生命咄咄逼人的進攻中,陸地上相對高級的碳基生命已經潰不成軍。

矽基生命,或按人類的稱呼叫沙漠蚯蚓、沙蟲、撒旦蟲、黑禍等,隻依賴陽光和矽原子就能繁衍,在這個陽光充足的富矽星球上可說是得天獨厚。被它們“活化”過的區域內,地貌全都改變了,無論是原來的沙漠、高山、耕地、水泥建築,都被翻新成藍黑色的礁狀堆積。有些地方尚殘存著高聳入雲的大樓,顯然是人類文明的遺存。大樓底部的表層部分已經被沙蟲們啃食了,變成了藍黑色的、有波狀同心圓的堡礁,而最上麵的幾十層仍然保留著原來的景觀,棱角分明,色彩明亮。就像是一個個僅餘半體完好的巨人,令人不忍目睹。……綠色區域裏的人類一直急迫地同飛船聯係。耶安釋船長先做了幾天準備,熟悉了人類文明的曆史,調好了同步翻譯機。又準備了一個類似人形的替身,是一個瘦骨嶙峋的老年男子,麵容慈祥,白須過胸,深目高鼻,麻衣跣足。耶安釋過去多次與低級文明進行過對話,當他如實為他們描述未來時,低級文明的代表常常埋怨他太冷酷,缺乏人情味兒。所以,他今天使用了一個小小的技巧,也許有助於改善談話氣氛。

他在飛船上接見了人類的代表。一共三個人,一位老者,一位中年男人,一位年輕女人,按人類的審美標準,最後這位應該非常漂亮、惹人愛憐。中年男人作了第一波次的陳述:“在人類文明處於生死存亡的關頭,能有幸見到高等級文明的使者,我們感激涕零。你是我們的彌賽亞,是我們的耶和華、安拉和釋迦牟尼。人類懇求你們盡快施以援手,幫助人類戰勝那些野蠻的沙蟲。我們的後代將永遠銘記你們的恩德。”耶安釋船長:“我們非常同情你們的處境。在此次考察中,我已經接觸過十三個正在消亡的文明,所以對你們的不幸有真切感受。可惜,在第五級以上的文明中,有非常嚴格的太空道德,絕不允許幹涉其它生命的進程。你們隻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盡量度過難關。”

年輕女人的眼中湧出大量的水珠,撲簌簌落到地上。那是被人類稱為淚水的東西,是他們感情悲傷的典型外在表現。她哽咽著說:“我們已經與沙蟲搏鬥了200多年,實在無能為力了。你們忍心一走了之,讓野蠻的沙蟲把人類吞噬掉嗎?”“對不起,我非常同情你們,但我們真的不能違犯太空道德。再說,我們不認為各類生命有善惡之分。”%

年輕女人還要哭求,三人代表中的老者歎息著製止了她,說:“既是這樣,我們就不讓耶安釋船長為難了,我們不會再求你們采取什麽行動,但你能否給我們提一些有用的建議?如果這不違犯你的戒律的話。”

“我倒不介意提供一些口頭上的建議,可惜……你們的碳基生命是一種很脆弱的生命,這在宇宙生命中是相當少見的。真的太脆弱啦,比如你們不耐高溫,80攝氏度就能使蛋白質凝固;不耐幅射,稍高的幅射就能破壞DNA;不能離開水、食物和空氣,幾天的缺水、十幾天的缺食、尤其是短短幾分鍾的缺氧就能導致死亡。你們利用植物化學能來間接利用光能,用速度奇慢的神經元來進行思維,都是很低效的辦法。我絕非在貶低碳基生命,正相反,我由衷敬佩你們。在我看來,如此脆弱和低效的生命,很可能因為種種意外,如流星撞擊、大氣成份變化、冰川來臨等,而早就夭折了,但地球上的碳基生命竟然延續了40億年,甚至曾短時間達到第二級文明,實在難能可貴!另一方麵,我也很……憐憫你們,坦率說吧,以碳基生命的生命力強度,不可能抵擋得住矽基生命的攻勢。因為後者的身體結構遠為高效、實用和堅固。兩者差別太懸殊了。所以,隻要矽蟲在地球上一出現,碳基生命的結局其實早已確定了。”中年男人悶聲問:“海水能阻擋這些沙蟲嗎?到目前為止,它們的勢力還未擴展到海洋。我們正考慮全體遷居到海洋中。”

耶安釋船長搖頭:“不會久的。海洋也有矽基岩石圈,它們很快會進化出適應海洋環境的變種來。”“太空移民呢?也許這是人類唯一的自救之路。”“你們可以試試。但我提醒你們,千萬不要因疏忽而把沙蟲帶到新星球,一個也不行!它們能耐受太空旅行的嚴酷條件,所以即使粘附在飛船外殼上也能偷渡過去。還有,但願你們落腳的新星球上沒有另外一種強悍生命,否則像你們這樣脆弱的生命仍然不是對手。不管怎樣,你們試試吧,我祝你們好運氣。順便問一點曆史事實,我查過你們的文字記載,但記載上似乎有意回避――這些沙蟲是從自然界中自然進化出來的,抑或最初是人類設計出來的?”三個人麵色慘然地沉默很久,老者才說:“是因為人類,人類中一個敗類。”“噢,是這樣。”中年男人問:“我能冒昧問一句,您是屬於哪種生命?依我們肉眼看來,您也很像是碳基生命啊。”

“啊不,你們看到的這具軀體隻是我的替身。這是高級文明中通行的禮貌――進行星際交往時盡量借用對方的形象。其實我也是矽基生命,更準確地說,是矽硫基生命。當然,這個身份絕不會影響到我公平對待地球上的兩種生命。”三個人類代表久久無語,他們看來徹底絕望了。耶安釋船長真誠地說:“你們不必太悲傷。眼下的沙蟲們雖然是一些隻知吞食和擴張的貪婪家夥,但它們也會按同樣的規律向前進化,終有一天會建立文明。依我的經驗,那時他們肯定會奉地球碳基生命為先祖,奉人類文明為正統,這是沒有疑問的。需要擔心的是,在當前這個進化級別,原始沙蟲對富矽地表的活化太過徹底,也許十億年後,當後代的‘沙人’考古學家們想要挖掘人類文化時,地麵上已經找到不到任何人類遺跡了。所以,我建議你們建一個‘藏經洞’,把人類文明的重要典籍藏進去,為十億年後的沙人考古學家備下足夠的食糧。然後用富含碲的物質封閉起來,使其免遭沙蟲們破壞。這樣,人類雖然從肉體上滅亡了,但人類文明仍將在沙人文明中得到延續。”他謙遜地說,“我初來乍到,對人類的心理畢竟了解不深,不知道我所描繪的前景對你們是不是一個安慰。”

三個人類代表不祥地沉默著,年輕女性的淚水也幹涸了。最後,老者慘然一笑,朝耶安釋船長深深鞠躬:“謝謝,這對我們是一個安慰,真的是極大的安慰。再見,祝你們在今後的旅途中一路順風。”“謝謝,我會牢記你們真摯的祝福。也祝你們好運氣。”三人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飛船。

“老頭子,朱警官今天來過啦,是上午來的。”錢石佛冷冷地說:“我還以為他們把我的報案忘了呢。他們如果再不來,我會直接到公安部去。他們既然來了,為什麽不見我?”蔡玉茹心情複雜地看著丈夫的眼睛,也悄悄看他的頭顱。雖然外表上沒有異常,但她很清楚丈夫的哪塊頭骨是鑲嵌的人造材料。多半是因為這次手術,造成了丈夫人格的分裂――當然這並非唯一的原因。至少說,手術之前,他意識中的“裂縫”早就存在了。前些天,在警方允許下,她同拘留中的魯鬱通了話。通話中她忍不住失聲痛哭,魯鬱勸阿姨不要為他難過,說,能為錢老師做點事,我是很高興的。其實最苦的不是我,是錢老師啊。老師對沙漠蚯蚓的愛太強烈了,雖然對自己親手創造的“異類”逐漸產生了懼意,但過於強烈的愛嚴嚴地壓製著這些懼意。在整整30年中,他的壓製很成功,“反麵的想法”隻能藏在潛意識中,就像蘑菇菌絲休眠在土壤深處。直到他退休,直到他做了腦部手術,這些潛意識的想法才獲得足夠的動力,推開“正麵的”壓製,演變成另一個人格。魯鬱說,從老師白天和晚上兩個人格的陡峭斷茬,足以看出他心靈中的搏鬥是何等殘烈!他才是最苦的人啊。作為妻子,蔡玉茹知道魯鬱說的都是實情。所以,雖然丈夫的乖僻行徑讓她“恨得牙癢”,但她理解丈夫。這會兒她溫和地說:“老錢,他們怕你激動,讓我慢慢轉告你。你對魯鬱的揭發,特別是你提的那個判斷標準,警方全都落實了。魯鬱確實采購了大量的碲,並對塔克-克拉沙漠的活化區域進行了大規模噴灑。正是它造成了大麵積的沙漠瘟疫。”“哼,我知道準定是他幹的,別人想不出這個招數。這個混蛋!”“魯鬱已經被拘留,對他的審判不日就要開庭。據說,肯定是20年的重刑。”丈夫麵頰的肌肉明顯地悸動一下,沒有說話。蔡玉茹悄悄觀察著,心裏有了底。現在是白天,在“這個”錢石佛的意識中,應該對魯鬱充滿義憤的。但他並沒有對“陰謀家應得的下場”鼓掌叫好,而是表現出了某種類似痛苦或茫然的表情。蔡玉茹繼續說下去:“老錢你不要為魯鬱太難過。據內幕消息說,他的刑期肯定要監外執行,執行期間還會繼續擔任工程指揮長。”

她一邊小心地說著,一邊悄悄觀察丈夫的表情。告訴這些情況頗有些行險――“壞蛋”魯鬱將逃脫懲罰,還會擔任原職,從而能繼續禍害沙漠蚯蚓,丈夫(白天的他)得知後會不會大發雷霆?但憑著妻子的直覺,她決定告訴他。一句話,她不相信“夜裏的他”此刻會完全睡死,一定也在側耳傾聽著這場交談呢。分裂人格的存在,是基於丈夫刻意維持的兩者的隔絕狀態。如果能把“另一個他”在白天激醒,讓兩者正麵相遇,兩個他就沒有繼續存在的邏輯基礎了。這樣幹有點行險,但唯有擠破這包膿,丈夫的心靈才能真正安穩。

果然如她所料,丈夫並沒有動怒,沉悶了許久,才(多少有點言不由衷)地咕噥道:“我怎麽會為他難過!這個混蛋。”蔡玉茹咬咬牙,按照既定計劃繼續狠擠這包膿:“據說――魯鬱殺死沙漠蚯蚓是受一個隱身人的**,那人給他發了很多匿名郵件,甚至還有科幻小說呢。不過科學界眼下已經取得共識,那個隱身人的擔憂其實很正確,很有遠見。”

她緊張地等著丈夫的反應。現在,她強使丈夫的兩個人格劈麵相逢了,結局會是怎樣?是同歸於盡,還是悄然彌合?她心中並無太大把握。丈夫迅速看她一眼,生氣地說:“我累了,我要去睡覺!”隨即轉身離去,也把這個話題撂開了。從此徹底撂開了。他不再過問魯鬱的事,不再為自己的沙漠蚯蚓擔心。夜裏也再不夢遊,不去電腦上鼓搗,甚至把電腦的開機密碼也徹底忘記了。他成了一個患健忘症的退休老人,渾渾噩噩地幸福著,安度晚年。母子倆對這個結局頗為欣喜,當然也有點後怕,有點心酸。不管怎樣,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一年後,錢石佛安然去世。此後20年中,犯人魯鬱繼續指揮著他對沙漠蚯蚓的剿滅行動。他的行動很成功,更多的沙漠蚯蚓染上瘟疫,中止了生命活動。活化區域停止向外擴展,並逐漸凹陷。看來全殲它們指日可待。這些低級的、無自主意識的、渾渾噩噩的矽基生命,當然意識不到麵臨的危險,更不會有哪一個會突然驚醒,振臂高呼,奮起反抗。但人類對“意識”這個概念的理解其實太狹隘,太淺薄,太自以為是。所有生物,包括最低等的生物,其進化都是隨機的,沒有目的,沒有既定的方向。但眾多的生物數量,加上漫長的進化時光,最終能讓隨機變異沿著“適應環境”的方向前進,使獵豹跑得更快,使老鷹的目光更銳利,使跳蚤的彈跳力更強,使人類的大腦皮層溝回更深……就像是各物種都有一個智慧的“種族之神”,在冥冥中為種群指引著正確的進化方向。群體的無意識,經過“數量”和“時間”的累積和倍乘,就產生了奇異的質變,變成了無影無形的種群智慧。它與人類最珍視的個人智慧雖然不在同一層麵,不在同一維度,無法作橫向比較,但大致的效果是一樣的。現在,在這些渾渾噩噩的矽蟲之上,它的“種族之神”已經被疼痛驚醒,感受到它的大量子民(細胞)在非正常死亡。它知道自己到了生死關頭,應該迅速變異以求生。於是它冷靜地揣摸著形勢,思考著,開始規劃正確的進化方向……

注:費因曼的這篇講話實際不包含最後一個觀點,是作者加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