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辰 州 屍 俑

裝潢古樸的包間內擺著一張矮小的木桌,上麵滿是精巧的茶具,兩名男子隔桌相對跪坐。

正在擺弄茶具的男子似乎十分熟知茶道,手法輕巧優雅,麵上那親切的笑容更是讓人油然生出傾慕的感覺。在他對麵的男子身形較為高大,即便是跪坐下來也比常人高出不少。這人看來十分普通,但卻普通得讓人有些害怕,因為你根本無法在這張謙和平常的麵孔上窺出任何的情緒。

擺弄茶具的男子提起水壺,用滾燙的熱水在小巧的紫砂茶壺外均勻地澆了一圈,取過茶杯,以清茶洗涮。單掌托壺,緩緩傾出,一杯幽香四溢的茶水敬至高大男子的麵前。

“茶之道,深蘊而內斂也,嗅則其香淡雅,品則入口濃鬱。”高大男子輕晃著茶杯道,“你浸**茶道多年,怎麽今天會犯這麽低級的錯誤?”

“茶道乃靜心專一之道,心中愧意難當有如茶香外溢,故不能控也。”沏茶男子恭謹道,“莫曹欺瞞風爺,一直揣揣不安,自知難逃您的法眼。”

“行事大氣,有心胸,這是我欣賞你的原因之一。”高大男子品了一口茶水,“哦?這茶的功夫……”

“雕蟲小技,風爺見笑。”沏茶男子坐直了微一欠身,“莫曹隻是以茶明誌。”

“鼻間茶香濃鬱,茶水淡而無味,細品之下卻是渾然一體。”高大男子點頭道,“好個以茶明誌!用嗅覺引導味覺,果然寓意深刻。”

見杯中茶水已幹,沏茶男子恭謹地又沏上一杯,那高大男子接過茶杯在鼻間細細嗅了一陣,一口呡下。

“陳子浩的事我自會處理,你不必擔心。”高大男子放下茶杯,身邊突然躥出一隻金毛猴子,攀到桌上搖擺著走向茶具。

沏茶男子微微一笑,又沏了一杯,遞了過去,那金毛猴子大大咧咧地接過茶杯,竟也細細嗅了一陣,兩爪托住茶杯呡了一口,即刻點著頭衝高大男子唧喳地叫了起來。

“能讓我欣賞的人不多,能讓它欣賞的人就更少了。”高大男子的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你,很好。”

…………

S的驚叫聲並不是無端而發的,當那漢子經過她身旁時,寬大的手掌在她臀部重重地摸了一把,那動作猥瑣之極,但又快的驚人,以至於S完全沒有避讓的餘地。

“朋友,這是什麽意思?”邊上的林嶽沒有破口大罵,卻一反常態地嚴肅道,似乎也看出那人的來路有些不凡。

“麽子意思?趕屍的道道忌諱女的,這妹子翹起屁股攔路,我隻不過是教訓兩下。”灰衣漢子操著地道的湘音滿臉生橫道,“高聲大氣地炒噠我的客,這筆賬倒要算下看看。”

對方的態度霸道強硬,強詞奪理的架勢似乎在故意找碴,我隱隱覺得事有蹊蹺,當下掩在了暉兒的身前。

S早已按捺不住,聽到那漢子口裏不幹不淨的,更是惱火,剛想放出懷裏的狴犴上前對付,卻被林嶽暗暗拉住。

“算賬?好啊,不過她是個女的,怎麽也不能讓朋友你壞了名聲吧?”林嶽微微一笑,“要不我陪你玩玩?朋友盡管劃出道來。”

“城裏人細皮嫩肉的,就莫學噠講麽子江湖切口,倒你爺的胃。”灰衣漢子不屑道。

哐鐺幾聲,那漢子話音剛落,身後的七個怪人突然倒地,個個摔得四仰八叉,手腳掙紮擺動卻站不起身來。也就是這麽一摔,寬大的袍子耷拉在了身上,這七個怪人居然都是大腹便便,可讓我驚異的是,他們隆起的腹部竟然是一般大小。

地上不知何時長出了一片苔蘚,聞聲灰衣漢子轉頭間險些也是一跤,當即腳下一紮穩住身子。那漢子哼了一聲,雙***替探出,腳步詭異地遊動了一圈,滿地的苔蘚盡數被他翻起,雙手一抓一提,拎住地上怪人的衣領,幾下將他們拽了起來。

“急噠找死!”那漢子惡聲喝了一句,身子晃動中,手掌翻飛地在七個怪人背後擊打了幾下,一陣梆梆作響後,那些怪人動作詭異地向我們直衝過來。

“老婆子有些累了,你們陪他玩玩吧。”耿婆打了個哈欠,坐在了路邊的石頭上,翹起二郎腿悠哉地觀起鬥來。

臨近身邊,那些怪人的手臂突地舉起,平伸向前,寬大的袍袖中露出一雙雙慘白枯槁的手掌,十指上長著烏黑的長甲,像是猛禽的利爪一般。手臂抬起的位置恰到好處,在他們的逼近下,寸許長的黑甲全然是衝著我們的咽喉部位而來。

“就知道是這一招。”林嶽樂了,雙手抖動了兩下,幾根粗大的樹枝橫劈了下來,狠狠地敲在了那些怪人橫伸的手臂上。

“梆梆梆……喀嚓……”一片響聲後,那些怪人的行動被阻了阻,手臂卻並未折斷,甚至連動作都未曾改變,隻是那些劈下的樹枝卻已折斷,散落在地上。

“呀?這幫東西不是僵屍嗎?”林嶽納悶道,手下不停,一腳跺在了地上。

一片葛藤纏繞而上,自怪人的腳下盤行起來,不一會便將七人捆了個結結實實。林嶽一咧嘴,剛想說些什麽,卻聽得那灰衣漢子大喝一聲,七個怪人身形陡然拔起,四肢猛掙,劈啪數下斷裂的葛藤四處飛去。

怪人身後,灰衣漢子手舞足蹈地在那裏不住舞動著,舉手抬足間韻律十足,而他每個動作後那些怪人便有了相應的反應,難道說這些怪人是被他操控著的?

狴犴在S懷裏翻了個身,懶懶地抬了下眼皮,極為不滿地看了看發出喧鬧聲的人們,貓臉舒服地埋進了她的臂彎,不一會便打起了呼嚕。看來S要指望狴犴出馬是不太可能了,這隻小東西似乎完全不關心眼前的戰局,反而有些厭煩正在進行的打鬥。

“這家夥是人形師?”S驚問了一句,右手自腰帶上取下尺弩,打開機簧保險,警惕地看著周圍的怪人。

“你是日本漫畫中毒太深了吧?”林嶽撇了撇嘴,雙手墊掌,俯身在地麵上敲擊了數下,“就算真是玩木偶的那也叫方相師。”

“管他什麽師呢~”S單手舉起尺弩剛要發作,地上突然鑽出一排矮小的植物來。

那些植物在我們身周長成了一圈,很快便綻放出美麗的花朵,隻是那些花朵的樣子有些奇特,十字形的花瓣幾乎拉成了平麵,尖銳硬直的邊緣像是四把鋒利的尖刀。

“啊嚏~”林嶽大大地打了個噴嚏,無數十字花猛地暴射開去,“篤篤……”飛旋著的花朵像十字鏢似的釘滿了那些怪人的全身。

“切,還說我親日中毒呢。”S反唇相譏道,“你這花不也是仿照了日本忍者的十字鏢嗎?”

“呀?這幫子僵屍是木頭疙瘩不成?”林嶽煩躁道,“靠,少胡扯了,日本鬼子是仿照十字飛花造的忍者鏢。”

“哈哈,還以為有好大的本事,兜底是一夥嫩仔。”灰衣漢子狂笑起來,雙手猛一舞動,“你爺老子讓你們長下眼,麽子叫國術精萃!”

啪啪幾聲脆響,七個怪人的身上落下一些竹製的節扣來,僵直木納的動作瞬時變得靈巧無比,也正是這個動作變化間,怪人頭上的鬥笠紛紛震飛,現出一張張猙獰可怖的麵容。

…………

“言家兄弟的造詣參差不齊,也隻有言三和言五還算得上高手。”陳子浩畢恭畢敬地站在茶桌旁輕聲道,“如果招呼這些跑龍套的去辦事,恐怕會壞了大局啊。”

莫曹的嘴角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手下不停地炮製著香茶,斟了一杯穩穩地敬給對座的高大男子。

“言家兄弟算跑龍套的話,三爺您就隻能裝些酒水飯食了。”高大男子悠然地嗅了嗅手中的茶。

“呃,風爺說笑了……”陳子浩的眼睛不住瞟向莫曹,臉上卻滿是誠惶誠恐的表情。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三爺也許是勞於大局,沒有注意到細節罷了。”莫曹對高大男子恭敬道,“風爺,不如讓三爺前往湘西督戰,一則自己人辦事放心,二則也給三爺一個表率的機會。”

“對,對,小莫說的正是屬下所想。”陳子浩不住點頭道,“屬下請命,前往湘西督戰。”

“督戰?三爺,莫曹是敬你年事已高,才有督戰之說。”高大男子放下手中茶杯歎道,“您老就不必對號入座了,今晚啟程,給言家兄弟做下參謀,配合行事吧。”

一旁的金毛猴子正端著莫曹遞來的一杯香茶,聽到這話不由咧嘴,臉上露出奇怪的笑容,三下兩下躥上陳子浩的肩膀,滾熱的茶水全部傾倒在了他的頭頂,燙得陳子浩一陣哆嗦。

“佛說,醍醐灌頂,大徹大悟。對三爺我不敢如此苛責要求,隻希望這一盞清茶能讓您頭腦清醒。”高大男子緩緩道。

金毛猴子聞言不住點頭,竟興奮地爬上了陳子浩的頭頂,唧喳著在他那日漸稀疏的腦袋上蹦跳起來,臉上竟似人一般地露出得意的笑容來。

陳子浩點頭稱是,兩眼目不斜視地盯著地下,如果這時能從下方看去,便能查覺,他的眼中隱隱閃動著無比怨毒的目光。

…………

鬥笠下竟是七張一模一樣的鐵青麵孔,幹癟死板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長長的獠牙橫伸出嘴唇,白多黑少的眼珠透出凶惡的目光。原本貼在額頭的朱砂黃符紙早已不知去向,口角張合間發出一陣古怪的響聲。

不管是誰,初一見這樣的場麵都會有所驚嚇,這些怪人根本就是傳說中湘西趕屍匠手下的僵屍造型,所不同的是他們已不再是四肢僵硬,除去了那些竹製的節扣後,動作已和人類一樣敏捷靈活。

灰衣漢子雙手猛張,騰身向後一躍,落地間腳下穩穩地踏動著規則的步伐,石板路的泥縫間露出了幾個不淺的腳印,他的腳步規律仿佛是在哪裏見過。

七具僵屍陡然騰起,身形斜仰,兩隻手爪交疊著抱在胸前,雙腳直直蹬向圈內眾人。

“蓬蓬……”連響,悄然冒出的七個金屬圓盾擋住了僵屍的進攻,在圓盾外掀的力道下,七具僵屍借力倒翻了出去。

灰衣漢子眉毛一挑,雙手在胸前錯動數下,空中倒翻而出的僵屍猛地折轉身形,交疊的雙爪平伸過頂,像端著兩把五股尖叉般直射圓盾。

噗地一下,僵屍那寸許長的黑色指甲竟穿透了堅固的圓盾,盾牌上頓時出現了十個凹洞。僵屍借力扣住,雙臂一較勁,嗆啷數聲,金屬圓盾像紙片似的被撕作數片。

原本按兵不動隻是不想多生是非,但從對手的強勁程度和攻擊意圖來看,這灰衣漢子顯然是有備而來。既然如此,也不必再有所隱忍,況且這人奇詭的趕屍數術也引起了我的興趣。

“這招漂亮!”我由衷地讚了一聲,雙手攏在胸前,反掌揮出。

十來道鏈鋸纏上了僵屍,我猛一旋身,鏈鋸交錯拉動起來,刺啦聲不斷,鏈鋸不住絞動著僵屍的身軀,即便是千年不壞的屍身,在這些特製的鏈鋸下也會變作碎塊。

漫天飛舞起無數的衣衫碎片,七具僵屍紋絲不動地站在那裏,身上的衣衫已完全被鏈鋸撕裂,**出大腹便便的奇怪軀體,那膚色和體格完全不像普通的屍體。我一愣神,尚未來得及反應,七雙手爪已牢牢地抓住了鏈鋸的連接處。

“呔!”灰衣漢子大喝一聲,腳下一掃,急急走出四步,手中舞出一道直曲相交的軌跡。七具僵屍隨即齊聲呼喝,身子猛然後退,雙爪交叉一緊將鏈鋸拉向胸前,粗壯的手臂狠狠揮動開去,一片壯觀的“金屬雨”憑空而起,鏈鋸竟在它們那恐怖的力量下斷作了無數鏈環飛入空中。

篤篤,一排弩箭射在了僵屍的大肚上,發出一陣脆響,暉兒手中的尺弩一次射空。在她的臉上露出一種惶然大悟的表情,腳下輕挪靠近了我的身邊。

“亦凡,這是辰州屍俑,古代木甲偶人的一種,不是僵屍。”暉兒低聲在我耳邊道,“鐵木秘製,無堅不摧,可操控,可自行。”

腦中一亮,難怪我和林嶽的攻擊會如此失敗,原來吃虧在了這裏。暉兒一定是在薑老的機關術筆記中看到過這種東西,但卻不敢確定,直到它們露出原形並用尺弩試探後才下了定論。

“鐵木秘製,無堅不摧?”林嶽豎著耳朵聽到了一句,臉上露出一片壞笑,“天下還有比我更熟悉木材的人嗎?”

說著雙手在地下一撐,頭下腳上地倒立起來,手臂一壓一彈中地麵被他壓下了一個不大的淺坑。

灰衣漢子見狀倒是一愣,手中一扯,腳下倒退三步,左腳踩點兩下,右腳接上又是兩下。那步法我終於想起來在哪裏見過了,是《聞風拾水錄》上提及的罡鬥步法,天罡七印陣運作時我也曾運用過這種步法,隻是和這漢子相比之下完全是幼童學步了。

那邊林嶽雙臂一撐,翻身躍起,雙腳狠狠踏在了淺坑中,他落地的那一刹那,一片隱隱的綠色自地麵蔓延開來,在七具辰州屍俑的腳下凝成了一片濃厚的綠色。

“嗬~噗~”林嶽惡作劇似地大吐了一口濃痰,那灰衣漢子不知虛實,手下又是一扯,七具辰州屍俑雙爪直直擊入地下,猛地一掀,碎裂的青石板夾雜著泥土蓬然翻起,竟是想要徹底截斷林嶽的攻勢。

碎石爛泥間一股酸臭黏稠的綠色東西沾了辰州屍俑一身,一陣奇怪的味道傳來,辰州屍俑的動作忽地緩慢了下來,凡是沾染了這東西的部位竟像被酸液腐蝕一般凹陷了下去,不住冒出絲絲白煙,還夾雜著有些酸臭焦爛的味道。

“哈哈,鐵木再牛也受不了腐草,你丫就等著收拾破爛回家吧~”林嶽拍手大笑道。

灰衣漢子臉色一變,眼中凶光閃現,腳下一陣變動,快速踏出一套罡鬥步法。我看了一凜,那是罡鬥步法中的三凶步法,即殺破狼三凶星匯聚為前步,餘下四星頓步,隱含輔助的陣法或招式一定是凶險之極!

“小心,那裏麵應該是屍毒!”暉兒見狀失聲叫道,辰州屍俑被腐蝕穿透的身體裏正流出一種腐臭不已的黑黃色**。

灰衣漢子三凶步法中雙掌猛合,狂吼一聲,七具辰州屍俑咧開獠牙暴伸的大嘴,一股夾雜著腐臭的黑黃**鋪頭蓋臉地向我們襲來。林嶽和我均是一驚,疏於防範之下沒料到這灰衣漢子竟還留有如此險惡的一招,林嶽的破壞性攻擊反而成了誘發這個殺招的導火索。

黑黃色**密集地從各個角度撲來,一時間已無法聚集金屬或植物屏障來抵禦,情急之間我已準備用金屬將眾人完全包裹起來,雖然可能誤傷大家,但總比死在屍毒侵蝕下要好。

聚力發動間,卻被一隻手掌按在了肩頭,方才集中的精力一下消逝。耿婆不知何時站在了我的身後,笑眯眯地衝搖了搖頭。

麵前忽地一亮,一股淡色的火焰無聲地橫空穿過,辰州屍俑像雪人般地熔解殆盡,黑黃色的**在火焰中完全消失。那火焰撞在身上隻是微微的一暖,卻是毫無傷害,一種熟悉的感覺襲上心頭。

“隻看外表,不重內涵。”一個人影自火焰中緩步走來,口中冷冷道,“以後別說你倆認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