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三個月悠悠轉過, 北州的風雪也漸漸停下。

野草冒出綠芽,塞外的草原有長鷹盤旋,春天的氣息撲麵而來。

由於餘殊晝夜兼程的趕路, 她們的支援又快又猛, 甚至快到明權的副將都感到震驚的程度。

眾所周知, 朝廷的支援速度一向拖拖拉拉的,雖然新朝以武立國,但是也不至於這麽快吧?

其實餘殊也覺得太快了,快到連她都有點反應過來。

當然, 這話她不會說出來的。

總而言之, 她並沒有浪費朝廷這份難得的反應速度,不僅穩固了防線,還打了三族一個措手不及。

塞外並非一體,匈奴,鮮卑,烏桓,三族犬牙交錯,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平時自己都能打出狗腦子, 也就南下的時候能合作一下。

其中,匈奴最強, 另外兩族的實力都比較弱, 合力也不太抵抗的了匈奴的凶暴, 兩族王庭平時都委屈的向匈奴稱臣。

餘殊此來沒帶舊部, 走得急, 甚至連親兵都是後來趕上來的。

此次她麾下聚集了大量中高階將領, 為首的是地位僅次於她的衛將軍許琮, 再其次是鎮北將軍明權,鎮南將軍楊病己,司隸校尉薄淮楊,鎮西將軍李采,鎮東將軍陳寧,南軍校尉夏無絮……

陣容可謂十分豪華,幾乎算是精銳盡出,其餘中低將領更是數不勝數。

相比前番定國之戰,這次的待遇更高,還有舉國物力人力支持,餘殊每次想想,都有種輕飄飄不真實的感覺……

以前她雖然參戰,但是多是作為別部策應,臨敵製變而已,真正指揮諸軍的是江楓。

而這次,配置高到誇張,精兵,強將,朝廷萬分配合,餘殊恍惚間覺得自己都能把三族王庭給端了。

不行,她要冷靜,不能飄。

但是餘殊還是很不穩,她真沒指揮過這麽多人,整個人不得不提起十二萬分精神,生怕打了敗仗,辜負江楓的信任。

隻是,目前的問題也不是沒有。

這群勝兵驕將,實在不太好指揮。

尤其是許琮和薄淮楊,夏無絮。

餘殊想想就歎了口氣。

夏無絮敬服李清明,卻對她不太好說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

陳寧李采倒都是沉穩認真的人,不需多言。

楊病己向來沉默寡言,縝密而認真。

明權對她也十分配合,而許琮薄淮楊兩人,餘殊就覺得煩了。

大事不犯,小事不斷,不停的從各個角度給她添堵。

餘殊認真思考過很多次,發現就算她不爆發出江楓的那事,很大概率這兩人還是會給她添堵。

夏無絮也依舊會看她不爽,瘋狂挑釁她。

於是餘殊就沒忍了。

恩威並施,這段時間她們顯然老實了不少。

雖然還遠遠算不上信服她,但是至少不會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找存在感了。

因為害怕朝中不滿,餘殊棄用了一些進度較慢的戰術,有所取舍,目前……

她打了幾仗,戰績都相當不錯,算得上大捷。

雖然在她心裏,這都算不上實際進展。

她的目的是完成江楓真正的目標,她的期望卻是馬踏王庭,就像恩師曾經做的那樣。

可惜,這兩個目標是衝突的。

帳中,紅甲女子放下最近的軍報,撐著下巴發了一會呆。

朝中目前對她的信任並不充足,她帶諸軍在外,即使那些人明知她不可能降服明權她們,也會本能的提心吊膽。

她的時間並不充足,至少不能讓她打破三族合作,逐個擊破,馬踏王庭。

她隻能挑些必須要做的事情做。

比如,處決外逃士人。

中原人才了解中原人,他們太懂中原的痛點了,死的越快越好。

況且……

紅衣女子眼神幽幽了起來。

雖然是遲早都要發生的事情,但是江楓過繼太子之前,和過繼太子之後,是兩個概念。

本不該這麽快的,她和江楓都措手不及。

等她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滿城風雨了。

士人必須死,一個不留。

這個目標必須達成。

至於江楓的目標。

餘殊低下頭,打開了聖旨。

一眼望去,字跡雄健,詞句優美流暢,文采斐然,字字句句都是對她的關心愛護。

但是,不是江楓寫的。

字跡不是,內容更不是。

這不是她三個月接到的第一份聖旨,但是很顯然,與前麵的一樣,都是江楓讓蘭台擬的。

非常正規,非常製式,跟江楓真的一點關係都沒有。

餘殊又不自禁看向了一邊的鏡子。

片刻後她又失落的收回目光。

以江楓的性格,她肯定不會主動聯係她的,她隻能期待聖旨了。

不求江楓說什麽,隻求能看到屬於她的痕跡。

筆跡也好,內容也好,總要有一點的。

難道她就不擔心她在這裏打輸嗎?

沒法期待鏡子,餘殊的期望隻能是聖旨了。

她思考了片刻,提筆寫奏折。

江楓至少會看她的奏疏吧?

片刻後,餘殊吹墨收好,滿意的欣賞自己的奏疏。

她寫了不少合適展開的小問題小細節,語氣較為委婉,但是看了應該有回信的欲望。

江楓隻要看到,應該……多少會回一句?

餘殊不太確定。

但她決定寄回去試試。

派人快馬加鞭的將奏疏送回去,餘殊對自己的處境還是有所預期的,所以嚴格讓親衛去送,不經任何人之手。

現在盯著她的人太多了,她在明敵在暗,任何一處都不能有絲毫疏忽。

萬一發生奏疏被調包的低級錯誤,她能氣死。

看了一會鏡子,餘殊才逼迫自己收回眼神。

江楓並不想在今年全麵開戰。

她其實是個很克製的人。

即使上次明顯氣的發瘋,她也忍住了。

現在確實時機不合適,帝國還需要時間適應,調整。

除了建製完整的南州,其他各州都需要修養,不可能拿全力支撐她打一場滅族之戰。

江楓的目標是打痛打怕三族,讓他們短時間內不敢齜牙,不敢南下,方便她休養生息,以及…… 麵對末世的陰影。

餘殊估算了一下自己的時間,很快有了主意。

打痛,打怕,往往代表著……殺人。

此戰,務必以深入多殺為功。

三族雖眾,青壯卻有限,至少遠遠比不上中原的人口。

全盛時期號稱控弦四十萬,要與天子瓜分天下,言冠帶之臣歸周天子,引弓之民屬於偉大的撐犁孤塗。

嗯……其實也不久,就是姬祥收到的國書。

非常囂張,非常狂妄。

那時候餘殊還年輕,才任鎮東不久,甚至連當時的鎮東軍都沒掌握好,心裏憋屈,還特別熱血的上了奏疏,要去北州決一死戰。

當然,並沒有人搭理她。

現在想想,餘殊頗有些懷念。

草原是殘酷而冰冷的,他們崇尚強壯而輕賤老幼,瘋狂崇拜力量,並篤信不疑。

部落,草場,牲畜,一旦族內青壯銳減,那麽一切的財富人口,都將為他人做嫁衣。

而一旦大量失去青壯……

餘殊想到這裏,已經想好了下一步的方向。

前幾次大捷,雖然打的轟轟烈烈,看似戰績甚好,但其實是打出來給朝廷看的,並沒有什麽真實意圖。

畢竟她的名聲如此,又是如此雜糅的軍隊,她必須進行一定程度的協調,而她一邊協調,也打出了頗為好看的戰績。

她想,葉祭酒她們肯定能看得出來,所以沒有催她。

但是此時,她已經初步摸清楚了眾將的真實實力,也初步達成了內部的協調統一,該執行真正的目標了。

按江楓的話說,她要消滅敵人有生力量,務必以深入多殺為功,而不是什麽馬踏王庭。

雖然餘殊真的真的真的很想去踩踩。

那才是真正的武將巔峰。

當年衛侯踩過,熾侯踩過,代侯踩過,就連她恩師也踩過,如果她恩師沒出事,此時她的聲望也該如前三者那麽高了。

所以餘殊就是想說,她也想踩踩。

又惦記了好一會,餘殊隻能悻悻的放棄了這個念頭。

要顧全大局,不能浪。

隻是這次她已經出來了,不管到底是什麽情況,下次的北州戰事,恐怕就沒她的份了。

一想到李清明能撿到這個便宜,餘殊就酸的不行。

她是真的時運不濟,全程時運不濟。

想做什麽,往往容易南轅北轍,每次都是。

唉聲歎氣了一會,餘殊繼續思考。

拳頭捏緊,當然得挑一個人打。

至於打誰?那需要思考嗎?

世上哪有聯強打弱的道理?

餘殊揉了揉臉,然後精神抖擻的站起身,“帳前軍議,招諸位將軍前來。”

“諾。”

*

“哎嘿,將軍!”

江楓啪唧吃掉了秦秋的帥,美的不要不要的。

餘殊一走,江楓就無法無天了。

如果不是怕波及傷害到餘殊,她哪怕大臣唧唧歪歪。

在這個時代,天子就是無敵的,全方位三百六十度的那種無敵。

不然怎麽說言出法隨呢?

連崇德那種貨色都能狗,江楓怎麽可能被大臣吃住?

而且她還不要臉,不怕罵。

所以大門一關,江楓別提多爽了,這段時間感覺自己都吃胖了幾斤。

她一開心,所有人都很開心。

雖然還是經常被圍堵,但是回到留園一躲,江楓庇護之下,大家都吃好喝好玩好,心情恢複再工作,爽得很。

陽光明媚的日子,江楓個臭棋簍子圍棋被趙文景葉瑾連虐之後,搬出了自己的象棋,準備大開殺戒。

然後她被趕下了棋桌,葉瑾和趙襄,這兩個家夥,又開始殺氣四溢的下棋了,超凶的那種。

江楓不得已,隻能找姬命小夥伴玩耍了。

姬命到底不如她熟悉,開頭幾局被她殺的丟盔棄甲,雖然很快就緩過來了。

然後眼饞的秦秋把姬命擠開,自己上。

姬命不得已之下,隻能和許子圭下。

許子圭也是新手,還真有點玩不過姬命,墨白給她當思考部件用,最後居然讓代侯都現身觀看了起來。

相比黑白二色的圍棋,將帥卒什麽的象棋,顯然更惹代侯歡心。

本來姬命還不太情願,此時立刻大發神威,殺的許子圭丟盔棄甲,然後惹到了明止,現在正在激烈交戰。

相比另外兩局的凶狠,江楓和樂子人秦秋就是磨洋工了,慢吞吞的,曬著太陽,笑眯眯的抬杠聊天。

抬杠為主,聊天為輔。

江楓:“……她能采取什麽方法?”

“嘁,抄作業唄。”

江楓翻眼睛,“當年你和代侯都打過,隻要能力跟得上,再抄一遍北胡還得跪。”

秦秋笑眯眯,“我和餘舟的方法可不一樣。”

江楓也點頭,“代侯殺氣重,你倒是個難得的溫和派,雖然是表麵上溫柔,背地裏把人胡族坑的上百年沒緩過來。”

當初秦秋戰術非常特別,打著打著就多了好多部落附庸,結果留了個巨大的坑,坑的他們找不著北。

當時塞外的胡族,還不是目前的三族,匈奴那時還上不了台麵。

秦秋笑眯眯,“所以你覺得她會怎麽做?”

江楓剛想說自己猜不到,忽然又頓住,心裏有所明悟。

她其實和餘殊討論過很多次北州的事情。

也聊過很多構想,甚至很多次她都是抱著餘殊,聊著聊著就聊到了北州。

她心裏是有構思的,當初也多少透露過一些,也不知道餘殊還記不記得。

江楓也不確定她們有沒有這個默契,所以……

“我怎麽知道……方法那麽多,代侯的方法也不錯,你的那個她倒是能操作,但是時間不夠,不合適。”

其實相比代侯的趕盡殺絕,秦秋那個雖然其貌不揚,但是真的巨坑,坑的當年大月氐直接退出曆史舞台,還留給前周一條忠誠的狗,高祖剛發家的時候,還被前周馴養的邊胡騎兵攆的跟狗一樣,慘的呀皮。

但是她的聲望卻有點……隱晦,屬於看得懂的直呼高明,看不懂的完全不關注她。

這大概就屬於‘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吧。

但是至今,北邊還流傳著代侯的傳說,讓胡人又懼又怕,提到秦秋,卻已經不記得是誰了,有人提起,還有人懷念她的恩德,任誰不說一句好朋友。

樂子人的心是很黑的。

江楓有的時候覺得,秦秋和餘殊的風格才是一致的,她根本沒繼承代侯的風格,反倒是李清明和代侯非常一致。

無論是風格,還是天賦,都像。

正說著,葉瑾道,“餘殊奏疏來了,跟你稟報戰果,她說……”

她叭叭叭的總結了一遍,“你要不要回一下?”

江楓都聽完了,“你們回吧,按製度來就行了,別壞了規矩。”

趙文景看了幾眼,眉心微挑,然後收回眼神繼續下棋。

葉瑾於是將奏疏丟給蘭台,繼續專心下棋。

其他人都沒當回事,最近京中還算風平浪靜,餘殊在北州也很努力,矜矜業業,所以目前大家都很淡定,小日子美滋滋的。

*

又七日,剛結束了一場戰事,餘殊連甲上血跡都沒擦,匆匆進帳。

非常恭敬的接過聖旨,傳旨大臣乖巧的出了帳。

餘殊打開聖旨一目十行。

片刻後,她垮下了臉。

親衛一進來,剛想開口,就看見自家將軍沉沉的臉,嚇得頭又縮了回去。

女子漂亮的臉上還有著新鮮的血跡,精致的臉上竟透著幾許妖冶嗜血的氣質。

就是很凶的樣子。

她忍不住招了傳旨大臣進帳問,“還有別的嗎?天子有沒有讓你帶別的信來?”

她帶大軍孤懸在外三個月了,江楓居然都不擔心?

誰家將軍跟天子隔絕交流的?

大臣一臉懵逼,“沒有。”

“真沒有?”

餘殊再三問道。

“真沒有!”

大臣就差要賭咒發誓了。

此時,血甲女子氣勢凶戾如猛獸,臉上血跡未幹,大臣都快嚇跪了,抖成了鵪鶉。

餘殊臉色沉沉,強撐笑臉讓她離開。

然後人一走,就垮著臉做到桌前,將聖旨上上下下一個字一個字扣了一遍。

就是蘭台的製式聖旨,甚至和上一個聖旨,套路都是一樣的。

先誇獎她,後讚美她們英偉,為國立功,後麵又用天子的口吻安慰她,故作體貼。

餘殊盯著最後那段朕啊朕的。

說不定真是江楓寫的?

可是她的字哪有這麽好看?

有沒有可能是口述?

但是她有這個文采嗎?

餘殊想了半天,也無法昧著良心將這段強拉給江楓。

最後隻能麵無表情的放下聖旨,趴在桌上發呆。

失落。

麵無表情。

親衛長一進來,就看見了這樣的將軍。

明明超凶猛的將軍,甚至甲下血衣都沒換,臉上還有血,卻看起來那麽……

可憐。

親衛長驚呆了。

這是她家那個沉穩勇猛精明的將軍嗎?

【作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