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想著什麽, 似乎已經並不重要。

兩人四目相對,本該最溫柔熟悉的目光,卻隻剩下冷靜和克製。

或許還有幾分茫然?

她們為何會走到這一步呢?

如果當初各退一步, 或許會有改變?

餘殊唇角動了動, 隨後輕輕勾起一抹笑意, “我明白陛下的……意思。”

“你,是要我,自己上疏,留在北州, 對嗎?”

江楓看著她, 理智告訴她該盡快掛斷,但是她又不知怎麽的,大腦都好似遲鈍了起來。

此時她才仿佛想起,這個命令並非想下就能下,餘殊會答應嗎?

如果她不願意,又該如何?

江楓發現自己沒考慮過這個可能。

她細細打量餘殊的模樣。

明明隻是一年未見,餘殊身上好似有了許多變化。

她沒有穿漂亮的紅衣, 而是一身深青, 整個人都顯得沉穩而冷寂。

她好像變瘦了。

那張臉沒有以前那麽光彩照人了, 臉上柔和精致的線條都帶上了北州的冷硬。

她整個人的氣質,似乎像明止靠攏了一些。

明止就是如此, 明明一直溫溫和和沒發過脾氣, 卻總有種冷硬不怒自威的氣質, 導致除了許子圭, 沒人敢靠近她。

那雙曾經燦爛明媚的大眼睛, 也顯得有些沉寂, 沒了江楓熟悉的光彩。

北州的風雪, 確實在她身上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

如果是以前,江楓早就忍不住喊她回來,把她抱在懷裏蹭了。

可惜……

她狠下心道,“對。”

餘殊唇角微顫,“……永鎮?”

她嗓音與以往並無任何變化,依舊那般溫潤沉穩。

江楓無法判斷她的想法,沉默了片刻才道,“以後有機會我會讓你回來。”

至於時間,江楓也不確定。

或許是一年,或許是三年五年,她無法給個準確的數字。

餘殊:“……你想忘掉我?”

江楓微頓,還沒等她想好怎麽回答,就聽餘殊繼續道。

“也對……是該如此……”餘殊低喃,“你為何不求助龍座呢?”

江楓皺起了眉,用不善的眼神看她,“我不喜歡失憶,我能自己忘掉。”

餘殊笑了笑,“我相信陛下。”

徐機想開口,卻發現自己一動不能動,她露出了驚駭的眼神。

江楓不敢再與她繼續引申,迅速將話題引回來,“所以,你答應了嗎?”

餘殊唇角微勾,“我若不答應,你會如何?”

江楓皺眉。

餘殊繼續問,“我若回京,你會如何?”

江楓冷下臉,“無詔不得回京,否則形同謀逆。”

徐機大怒,瘋狂掙紮。

“謀。逆。”

餘殊咀嚼了兩下,隨後笑道,“陛下都如此說了,殊豈能拒絕。”

江楓鬆了口氣,匆匆就要掐斷視頻。

餘殊卻笑,“你看了我的奏折嗎?”

江楓:“?”

她遲疑了一瞬,含糊道,“看了。”

餘殊:“陛下為何不回?”

江楓愣住了,“朕沒回嗎?”

她記得每次都有人回她的。

餘殊已經明白了。

自她離開之後,江楓就已經下定決心了。

她誤以為江楓讓她出征,是為了不讓她結婚。

現在想來,江楓隻是為了讓她離開京城罷了。

至於她做什麽,她想什麽,也都並不重要。

此時,江楓已經回過神,急忙忙的掛斷了視頻。

她不敢去細究餘殊的表情。

忍一忍,一切都會過去,大概。

餘殊不記得自己怎麽離開的。

等她回過神時,人已經坐在了帳裏。

帳外的風雪更大了,比以往每一刻都大,幽沉沉的,冰冷如深淵。

餘殊看著帳外,也不知道自己該想什麽。

是她想要的,沒錯。

江楓也隻是收回感情罷了。

這很正常。

既然注定不能在一起,這樣做能有什麽錯呢?

理所當然,最優選。

如果換她是江楓,這依舊是最優選。

江楓也沒真的讓她永遠在這裏。

她還能避開京城的紛擾,也不再擔心被人指指點點,也不用再考慮什麽未來,隻需要安安靜靜的呆在這裏就好了……就好了……

餘殊看著帳外風雪,恍惚間以為自己真的一開始就想擺脫江楓。

她不是為了和她在一起。

她未曾動搖過。

這都是她自己做的選擇。

是這樣……

是這樣。

日子照樣要過,餘殊將消息告訴了親衛,氣氛一片沉默。

她忍不住道歉,“是我連累你們,有家不能回。”

她道,“快年節了,我給你們放個假,該回京回京,好好休整一番。”

“我就在軍中,不需要保護。”

雖然有人心動,但是親衛的職責就是保護主將,她們最終還是拒絕了。

隻是氣氛難免沉默。

她們本以為,將軍這麽努力的打仗,這麽努力的立功,處境也許能變好……

陛下與公卿看不見將軍的功勞嗎?

她們為什麽要如此苛待將軍?

分明是天子糾纏將軍,為何受苦的要是將軍?

親衛心裏有著滿滿的怨岔,卻不知道該向誰發,憋屈之下隻能在巡邏時屠些過冬的熊虎,殺些敢於犯上門的胡人。

而餘殊,一直在軍中,未曾離開。

戰事已了,年關已至,大雪封路,她除了在帳中看書,也無甚可做。

她本在這裏等待回京,所以未曾進城,隻是現在再想進城也來不及了。

或許,明年開春她能找個城進駐,然後繼續發黴。

她忽然又覺得自己不該打的這麽狠了,接下來三五年北胡恐怕都不敢南寇了。

書敞開了很久,一頁未動。

等到天黑,餘殊才回過神,將遊記放回桌上,熄燈就寢。

這是北州遊記,是她特地尋來的,花了不小的力氣。

原準備看完之後做些筆跡,再拿給江楓。

現在倒也不必了。

一時間她好像也沒什麽可做,每天除了看雪就是看雪。

原來隻是躺著,竟然能這麽無聊?

餘殊想了半天,也想不起來當初自己當鎮東時,是怎麽克服這種無趣的時光。

她當初也年節不歸,為何當時沒覺得無趣呢?

餘殊忍不住摸了摸臉,有些苦笑。

她好像找不回原來一本書也能自娛自樂的時候了。

每天除了發呆,就還是發呆,回憶一些多餘的東西,一點用都沒有。

她不自禁低頭,手心的玉鮮紅如血,隻在中心處有著破碎的裂隙。

是她當初情不自禁砸出去製止唐織時落下的。

現在看看,或許當時已經昭示了她們的結局?

餘殊左摸右摸,最終隻找到了這塊玉,還有跟著她征戰沙場的指環。

暗紅的指環變成漂亮的長劍,隱隱散發嗜血的寒光。

餘殊憐惜的摸了一會,才收了起來。

她記得,當初她與江楓說了好幾次,才得到這柄長劍。

是江楓讓季黯做的,她隻是覺得有些遺憾。

盔甲也是。

很多東西,她不去要,江楓就想不起來給。

又看了一會,餘殊歎了口氣,慣例出去溜圈。

奏疏她前些日子已經送了出去,想來也到京城了。

北州就北州吧。

她還能如何呢?

當初高祖想流放代侯,似乎也選了北州。

隻是代侯根本沒有離京,在府裏就自刎了,屍身被驚慌的小人們運出城藏起來,可惜紙沒包住火。

待高祖想起來查問代侯的去向,事情立刻就暴露了。

餘殊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可笑。

她一直怕重蹈代侯覆轍,可是此時,她除了還沒死,她還不如代侯呢。

年關一過,她就該二十七了,這樣算來她又贏了代侯一次。

雖然她沒有什麽巔峰,沒配得上盛極而衰這個詞,但是她至少活到了二十七。

可喜可賀。

可喜可賀。

“將軍,今日風雪太大了,”親衛將猶豫道,“要不今天還是不去吧?”

從大戰結束開始,將軍就愛上了騎馬兜圈,風雪無阻。

隻是隨著一開始的放鬆,越來越沉重,速度也越來越快。

那匹灌注了將軍真元的馬,會遠遠將她們甩開,最近尤其如此,她們每次都跟的提心吊膽的,希望將軍能不出門。

但是她一天到晚悶在帳裏,就每日出去溜一圈,不得回京,心中苦悶,她們也心疼,也能理解。

就很矛盾。

親衛將做最後的努力,“這幾天將士們出去巡邏,殺了不少誤入的胡人,此時風雪太大,看不見人,將軍雖強,戰馬卻是凡品,別被驚了馬傷到了將軍……”

餘殊搖了搖手,安撫的笑道,“我就透個氣,你們不用跟。”

“我的實力你們知道的,沒人能傷到我。”

親衛將立刻閉嘴,牽起韁繩,“將軍,我們走吧。”

餘殊見此,也沒說什麽,輕鬆翻上馬。

白山黑水之間,紅色太顯眼,餘殊沒穿。

此時她騎著白馬,披著雪白大氅,霜白衣襟,整個人如同利箭,電馳而出,眨眼消失於風雪之中。

“將軍!”

親衛將大叫。

餘殊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愛上這個運動的,當速度足夠快時,大腦會被風吹的空空****,什麽都不想,非常舒服。

但是還不夠,還可以更快。

她精湛的騎技讓她輕鬆避開枯雪中的障礙,沿著每日兜風的路線奔馳。

親衛將看著自家將軍一騎絕塵,漸漸的消失在視野裏,嗓子都快喊啞了。

下次,下次,絕對,絕對,不能再讓將軍穿這身了!

根本,看不見!!!

意外,往往來自不起眼的瞬間。

等待已久的利箭,宛如毒蛇,帶著勢如破竹的氣息衝來。

餘殊極度意外,馬蹄被跘,她也慣性的衝了出去,大腦都沒有回過神。

直到利箭穿透身體的聲音響起,她才後知後覺的哦了一聲。

她不是無敵,發呆的時候也會被偷襲到。

等親衛們氣喘籲籲的衝過來的時候,就看見她們將軍傲然的站在雪地上,殷紅的鮮血在四周炸開。

雪白的天地,殷紅的血宛若鮮豔的梅花,遠看竟覺得無比驚豔。

餘殊:“土雞瓦狗。”

她語氣輕蔑,提劍而立,背脊筆直如鬆。

雪白神駿的白馬奄奄一息倒在雪地裏,背上身上鮮紅一片,溫熱的血液流淌著。

這一切都是刺目的。

聽著自家將軍中氣十足的聲音,親衛將心中稍定,將目光從不詳的白馬身上收回,“將軍,我們回去吧……將……”

她語氣陡然淒厲起來,“將軍!”

霜白的衣襟染了殷紅,潺潺溫熱的鮮血流下。

地麵是死的透徹的胡人。

而親衛將定睛一看,隻覺得兩眼一陣發黑。

那血……那血……

那隻箭……

*

新年大觴,與民同樂。

國宴家宴連著辦,就連主管全國內外情報的葉瑾,也喝的醉醺醺的,回來倒頭就睡。

但是半夜她被人喊醒了。

迷迷糊糊之間,她瞄了一眼消息。

片刻後,她忽然彈起,整個人瞬間醒酒。

“江楓!”

新年伊始,萬象更新。

【作話】

……絕望,六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