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宇文昭睜開眼睛時,陽光已透過三層絹作的窗簾射入艙中,艙內的一切顯得朦朦朧朧。宇文昭連眨幾下眼,沒等看清周圍的環境,立刻感覺到身下,船身搖晃不停。

“船在移動?!”有過一次航海經驗的她馬上感覺到其中的差異,停泊時船是左右晃動的,這船是上下晃動,雖然晃動的幅度不大,但船隻絕對是在破浪行駛。

“是呀是呀”船艙內一個聲音應合著,高句麗語說得清脆利落,無數的詞像被機關槍打出的子彈,接二連三地噴湧而出,配上那脆快的語聲,像是一大堆珠子在船艙內滾動:“不好玩,太不好玩了,小時候我做夢,希望自己能睡在秋千上!哎呀,原來在秋千上睡覺,一點不好玩。這床晃得太厲害!阿昭姐,你看我的眼睛是不是紅了,哦——我聽了半夜的濤聲,你那個死將軍,大清早又在敲東西,吵死個人。”

這間艙室是特地為宇文昭準備的貴賓間,艙內裝飾華麗,所有的木頭上都雕著繁複的花紋,有花鳥蟲魚,有帝王將相,有日常村居百態圖,這些花紋圖案誇張並充滿個人風格,但它們又並不衝突,和諧有機地組合在一起,使這間艙室帶著十足的魏晉時代奢華氣息。

宇文昭身子沒動,悄悄咧咧嘴,語調平淡地說:“是呀,你的眼睛肯定是紅了,啊,高先生起得早麽,我把他的床占了,他一定一夜未睡,起得早些也是必然,不過,他大清早敲什麽東西,聽聲音好像是在打鐵……你先躺會兒,我上去讓他們安靜點。”

昨夜,登船後的阿卉堅決不願與宇文昭分開居住,由於艙室內隻備了一張床,高翼隻好把自己的床搬來給兩人享用。而後,阿卉不由分說霸占了原分配給宇文昭的床,把高翼讓出的那張“臭男人的床”留給了宇文昭。宇文昭倒也沒忌諱的意思,直接躺在原屬高翼的**陷入了夢鄉。

高翼特地為宇文昭製作的那張床,其上鋪了厚厚一層羽絨墊,這些羽絨都是高翼一隻隻從捕獲的鳥類身上,采集最纖細的鳥絨製出的。阿卉上半夜在鬆軟的羽絨墊上翻滾不停,下半夜是在百無聊賴,幾次呼喊宇文昭與她閑聊,但宇文昭在高句麗一直擔驚受怕地生活,回到高翼身邊後睡得格外沉。即時朦朧中聽到阿卉的聲音,也假裝不覺。

此刻,睡足了的宇文昭打算擺脫阿卉的呱噪,便借艙外傳來的叮咚聲為由頭,準備出去聞名情況,並與高翼商量應對。

艙外,叮叮當當的打鐵聲仍在響個不停,阿卉瑤鼻一皺,把身子縮回被子,口不應心地勸解說:“阿昭姐,船上的事,我們女人家不懂,你最好問清楚了再插嘴,別亂發脾氣……呀,我看你的那位高軍師一臉精明,決不會沒事瞎胡鬧的。”

“什麽我那位高軍師?”宇文昭出了艙門才發現小卉剛才說的話別有意味,但已來不及回去斥責了。

“怎麽說話呢?”她搖著頭爬出了艙,心內暗自不滿。她卻不知道,艙內的小卉正擁著被子自語說:“等你見了那位高軍師,誰指揮誰還說不定呢。哼,奸夫**婦,把我們高句麗王族的臉都丟盡了……幸好我跟來了,否則豈不被你瞞在鼓裏!不行,我……”

甲板上,高翼正背著手站在一群鐵匠麵前指指點點,幾名鐵匠正在甲板上架起了爐子,叮叮當當地敲擊著鐵塊,爐火周圍有許多宇文昭沒見過的裝置,有些東西似乎像她玩耍過的竹蜻蜓一樣,三片大槳葉被風吹得瘋狂亂轉;有些東西則像一個大木床,但這張大木床顯然不是用來睡覺的,上麵固定了不少奇形怪狀的鐵器。

爐火燒得很旺,爐內的鐵件燒紅之後,立刻被轉到那張大木**,木**的各種鐵件像是被神仙吹了一口氣一般,又或者是有鬼神在役使它們一樣自己動了起來,它們連續地,有節律地敲擊著通紅的鐵件,直到鐵器成型。

那形狀是一柄斬馬劍,這種漢人發明的武器曾打敗了匈奴人,驅趕他們逃入荒漠。它身材像劍一樣劍筆直,劍頭部位兩麵開刃,但劍身部位卻單麵開鋒。

嚴格地說,它是劍頭刀身,並且刀身長而闊的雙手長刀。它的全稱是:尚方斬馬劍。後來,人們常簡略把它稱為“尚方寶劍”,或者“尚方劍”。在文人的筆下,它又附會成了曆代皇帝賜與欽差大臣的生殺予奪的信物,但此類信物隻存在於戲曲中。

高翼沒看到宇文昭來,他正在對工匠們連說帶比劃,有工匠們見到她上來,也隻知道她是高翼昨夜接上船來的女人,他們沒有行禮,隻微微閃身給宇文昭讓開了一條路,讓她直達高翼身邊。

正在與高翼交談的鐵匠連連點頭,他一揮手,幾付才出爐的劍胚被迅速封入一團濕泥中。宇文昭看著納悶——這是退火嗎?

草原女子都喜歡舞刀弄劍,多少懂點兵器知識。宇文昭在部族中常見鐵匠修理兵器,但用濕泥退火她還是第一次看見,不由地忘了自己來的目的,搶身上前觀看鐵匠的工作。

站在高翼身邊的鐵匠地位似乎都很高,他們對宇文昭明顯缺乏尊敬之情,見她擠來,不僅沒讓路的意思,相反,幾名工匠還不停地用肩膀擠她,希望她讓開這處好位置,以便自己有機會搶上前去,就近觀察。

“住手”,宇文昭與匠師們的戰爭驚醒了沉思的高翼,他擺手製止了爭執,那隻可惡的手又搭上宇文昭肩頭:“這位是宇文三公主,昨晚你們都在睡覺,沒有迎接公主大駕,不得放肆。”

宇文昭回想起艙內小卉的取笑,不想在眾人麵前對高翼加以辭色,她板起臉來,晃了晃身子準備甩脫肩頭哪隻手,忽然間,一個聲音竄入耳間——“蠻夷之人,不稱國主不稱帝,後人竟敢冒稱‘公主’,‘公主’兩個字也是她能叫的嗎?”

這聲音是那麽惡毒,以至於宇文昭出離的憤怒,隻覺得渾身氣得發抖。

“範十一”,高翼厲聲喝斥:“背井離鄉之人,那來這多成規陋習?找打!幾天不作奴隸,你竟不知天高地厚,快向公主賠罪!”

賠罪?這麽輕巧?按規矩這犯下了大不敬之罪,應該殺他的頭,還要夷滅他的九族,連他無辜的孩子都要殺!連這些在船上的看客也要殺光。

宇文昭眼淚汪汪,她咬緊牙關才不是自己掉淚,茫然中,她隱約聽到高翼的訓斥聲、工匠們的賠禮聲。不知不覺中,她被高翼帶到船邊,身邊隻剩下兩名匠師打扮的人,其中也包括那個冒犯他的範十一。

“可惡”,一聲憤怒地大叫吵醒了宇文昭,她這才發現高翼正拿著手帕為她輕輕擦臉,身邊不遠,一名高句麗衛士手舞長劍撲來,邊舞邊喊:“竟敢冒犯我們的王子妃,我要殺了你。”

高翼輕輕一帶宇文昭的手,避過對方衝勢,等那身影掠過身邊時,他掂起腳尖,微微揣了對方臀部一腳。這“輕輕”一腳是如此有力,那名高句麗兵直飛起來,搖搖晃晃地越過船舷,撲通一聲墜入大海。

另幾名高句麗兵見狀,手舞刀劍準備上前援手,恰在此時,一聲怒吼響起,宇文兵跳出船艙,狂怒地舞刀亂砍:“兔崽子,早看你們不順眼了!你們竟把我們草原上的明珠、我宇文族最美麗的花朵當奴仆使喚,現在竟敢在她麵前動刀,老子砍了你!”

宇文兵這簡單幾句,透露出這些日子來宇文昭所遭受的苦楚,然而宇文昭卻絲毫沒有傾訴的表示,她站在高翼的懷裏,風獵獵地吹起她的衣裙,她笑得淡然,笑得令人心痛。

鮮血四濺,刀槍齊飛,船上的漢軍隻猶豫了片刻,便齊齊湧了上來,漢軍士卒習慣了船上的搖**,熟悉船上地形,他們的參與使戰鬥成為一邊倒的屠殺。

一縷鮮血飛濺到高翼臉上,他伸手摸了下,將染血的手指舉在眼前,奇怪的是,初見殺戮他竟然沒有恐懼,反而充滿了躍躍而試的興奮,他癡迷地將手指塞入嘴中,舔食著鮮血。

這真是個殺戮時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