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了一會兒。皇甫真呼喚道:“讓平視來。”

不一會兒,平視頂盔貫甲,奔至和龍城城牆。

慕容垂雖然因為內訌被燕王慕容雋調走,但他深知和龍城地處漢軍前沿,而漢王此前一直未出手,不是因為他不想打,而是因為他沒找見機會。

慕容垂對漢軍的具體狀況心中沒底,他屢次派遣探子深入漢境,但那些探子往往一去不返。他隱隱約約從僅有的幾個返回的探子嘴裏得知,漢國雖然兵少,但有一支強軍,高翼連續訓練了三年。

花三年時間訓練一支軍隊,這樣的軍隊該有什麽樣的威力。慕容垂無法測知,但他知道靠那些職業詩人堅守不住和龍城,所以,他留下了熟悉城防的平視協助新統帥守城。

皇甫真大儒素重身份,平視的家奴出身,讓他在平視忽視了這個人,但現在輪到具體的戰爭策劃時,他想聽聽這位老軍伍的意見。

皇甫真的態度依舊傲慢,可平視習慣了白眼,他沒有在意皇甫真的倨傲,聽到質詢後,摸著下巴遲疑未定:“要說熟知地理,太尉大人,和龍城雖歸我軍掌握,但我軍比不上燕國商人。

燕國商人的馬車有一個輪子上麵帶著計數器,滾動多少圈全有記錄(此技術誕生於6000年前,埃及金字塔、馬拉鬆賽跑的曆程度量全用這種計數器)。

據聞,漢國商人行跡遍布中原大地,他們連每條小路,每座山梁都事無巨細經過測算。和龍城距昌黎多少裏,我燕國不知,可漢國商人知道,而且他們掌握的數據精準到了尺。

下臣曾聞,漢王有一次對他人說過:這是個數字社會,天下萬事萬物皆可度量,不可度量則為妖。

正是漢王這種事無巨細,都要拿數字衡量的做法影響了漢國商賈……嗯,嗯,大人你想,漢王既然事事要求度量,漢國商人測算的地理,他豈能不知?”

平視所說的這番話,是隱諱的暗示皇甫真,他不要輕敵,也不要自以為漢軍攻擊和龍城失去了地利優勢。可皇甫真聽了這話卻勃然大怒。

“胡說,‘凡事皆可度量’,真是胡扯八道,先聖老子著《道德經》,開宗明義就說‘道可道,非常道’——能夠清清楚楚說出來的東西,就不是大道,大道之行也……”

平視穩穩的回答:“下臣聽聞,漢王曾說,《道德經》開宗明義第一句就錯了,反向理解它恰恰正確——‘道可道,乃常道’。能夠清清楚楚說出來的東西,也許不是大道,但它恰恰是‘科學’。

下臣不知‘科學’是什麽意思,但即稱之為學問,則必有其道理。”

“胡扯,胡扯。”皇甫真暴怒。

陽裕也怒不可遏,正準備依仗身份訓斥平視,可平視接著一句話如冰水澆頭打斷了他辯解的意圖。

“那依太尉大人的意思,我們對城外的小路、山峽地理,到底應知道的清清楚楚才符合‘大道’,還是全然模糊,一問三不知才符合‘大道’?”

空言萬語不著一物,是這時代知識精英的標準,一談到具體事務,立馬抓瞎才符合“大道”。皇甫真、陽裕都是貫徹執行這一原則的人,平時一談具體的軍事地理問題,他們立刻啞口無言。

“退下”,皇甫真咆哮道。

這年頭,判斷真理的唯一標準是官位。皇甫真官位大,他自然否定了平視的理論,確定了什麽是真理:“派一個,不,三個千人隊設伏山峽。”

皇甫真說罷,以目光示意陽裕。可陽裕也不傻,他雖然嘴上否定了平視的話,心裏卻知道其實那話正確無比——尤其是關係到自生的生命安危時。

其實,皇甫真也知道什麽是正確的,隻看他最初隻肯拿出一支千人隊來,最多也不過是拿出三個千人隊來設伏,就明白,他也不看好這次伏擊。

這是一次明顯送死的任務,三千士兵前去送死,隻是為了挽回皇甫真的麵子。

這些士兵必定有去無回,且不說漢軍戰力恐怖,最重要的是,漢軍還有一個令人膽寒的惡俗——他們喜歡斬殺戰俘。一旦伏擊失敗,被俘人員別指望活著回來。

既然是送死行為,陽裕立刻弄懂了什麽是真理——漢軍對地理的了解確實比燕軍清晰,讓一群不知地理的人,去伏擊一草一木該長到哪兒都十分清楚的人,哪怕是前者掌握“大道”也是白饒。

皇甫真見陽裕躲閃,立刻把目光轉向下級軍官,隨意在下級軍官中挑選了一個長相抱歉的人,馬上把他打發出城。三千條生命就這樣被他送走了,連個水花都沒有激起。

那位下級軍官根本不想打,遇到漢軍前隊,他立刻率隊投降,並如數交待了和龍城的城防情況。

漢軍的腳步沒有因“伏擊”遲滯片刻。

第二天淩晨,漢軍大軍推進到和龍城城下。

皇甫真登上城樓,左看右看,看不出漢軍有遇襲的狀況,他百思不得其解,連忙召喚平視過來質詢。

“你看,漢軍現在在做什麽?”皇甫真和藹的詢問。

平視手扶城垛眺望城下。

軍鼓陣陣,漢軍士兵踩著鼓點,不慌不忙地逼近城下。隨著一聲拔高的音調,漢軍頭排士兵一聲呼喝,翻手亮出了青黑色的盾牌,眨眼之間,一人高多的塔盾在陣前組成一道盾牆,盾牆連續不斷地向兩邊延伸。

幾個呼吸過後,長達一裏的盾陣像一道筆直的牆,排列在城下。青黑色的盾牌上麵塗滿了各種各樣猙獰的獸頭,衝著城上咧著大嘴,似乎是在嘲諷,也似乎是在打量從哪兒下嘴。

“他們在列陣,準備立寨。”平視略一打量,恭順的回答。

皇甫真一指漢軍陣營,繼續問:“那些人,在幹什麽?”

城牆上居高臨下,可以看見盾陣背後的情景。漢軍正麵是一道單薄的盾牆,盾牆背後,許多拿著鶴嘴鋤的士兵排成一條散兵線,用鋤頭不停的在地上敲打。還不時,從身後的一個簍子中,取出一個泥團,放入他們敲出的洞中。

“挖壕溝,他們一定是在挖壕溝。”平視回答。

陽裕“咯咯”的笑起來:“大雪過後,地硬得跟石頭一樣,挖壕溝,讓他們挖死去吧。等到夜晚,他們精疲力盡,又立寨不住時,我們再出城打他個措手不及。”皇甫真比較穩重,他沒有笑出聲來,隻是讚許的看著陽裕,說:“陽家麒麟兒,果不同凡響。”

漢軍的行動似乎在印證陽裕的話。一聲軍號響過,頭排的盾兵立刻舉起了盾牆,陣勢從中間裂開,盾兵們背著盾牌,頭也不回的撒開腳丫子,從兩翼返回中軍本陣。

與此同時,那些掄著鶴嘴鋤的士兵也夾著小鋤一溜小跑的向回奔。

城頭上,受了誇獎的陽裕笑得更加響亮了。其餘將領們也附和地哈哈大笑。一位鮮卑將領咧著大嘴狂笑著說:“看來,漢王果不負精明之名,才這麽短時間,他就明白了,這天氣挖溝……”

對麵漢軍陣中,響起了一聲軍號,那位鮮卑將領頓了頓,決定繼續把他的話說下去,“轟”的一聲巨響,一聲驚天動地的爆炸聲打斷了他的諂媚。轉眼間空氣裏便彌漫著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兒。城頭上士兵亂作一團。

硝煙與塵土漸漸散盡,眾人麵前出現了一道寬兩米,深一米左右的壕溝。壕溝彎彎曲曲,坑坑窪窪。

陽裕耳朵裏全是嗡嗡地耳鳴音,他張嘴結舌:“原來……怎麽……這樣也行……”

剛才那位鮮卑將領早已做好了說話的準備,所以他最先說出話來:“原來,不用鏟子也可以挖溝?這……”

皇甫真驚愕才起,忽然明白:“趕緊收束士兵,告訴他們:這就是‘土龍’。陽鶩大人遭遇的就是這種‘土龍’攻擊。你們看呢,這不是妖魔邪法,隻是挖溝的本事。”

經皇甫真提醒,鮮卑族軍官先是臉上一喜,頓時又麵色蒼白,默然不語。城牆上,隻剩下漢軍營所屬“詩人軍官”繼續傻笑。

平視在皇甫真耳邊鄭重地說:“不好——漢軍若是提前埋設‘土龍’,在我騎兵攻擊時突然引發,那麽,整個一條線……”

皇甫真立刻收住了笑容,半晌,他猶豫不決地問:“這種東西響聲巨大,昨夜,我們並沒聽到響動。依你看,劫營的三千士卒……”

“他們已經投降了”,平視淡然的回答:“你看,漢軍並沒有受攻擊的跡象,那三千士兵卻又無聲無息,一個都沒有回來,便是兩軍相搏,在山路裏作戰,無論如何,對方不可能吃掉我們全軍。除非……”

平視並沒有把話說完,他緩了緩補充說:“漢軍殘暴,又有種種雷神手段。我軍士氣沮喪,若緊閉城門依城而守,還能指望一勝。否則的話……”

平視再上前一步,湊近了皇甫真耳邊,低低說:“下臣曾聞:按漢軍軍製,兩軍陣前舉兵投降,漢國對投降將領按軍功處理,帶多少兵過去,就能賞多大的爵,封田賞畝,賞賜甚厚。

大人,漢國富足,低下的將士巴不得有入籍漢國的機會,可惜找不到機會。如今漢軍圍城,大人,請千萬別給將尉掌兵的機會,你給他們的兵越多他們越高興,城防越不穩。”

皇甫真立刻會意,他看了看左右,誰可信任,似乎隻有陽裕可以信任。他老爹三公之一,怎麽也輪不到他投降。

“左右且退”,皇甫真揮袖斥退了眾將,獨留下陽裕和平視。

“依平將軍所見,這該如何處理?”

“不要讓他們獨自掌軍”,平視躬身建議說:“大人可盡收城內兵權,部勒軍民,每部設一主官,兩到三名佐官,軍隊不可單獨行動。四門城守來回輪換,時機不定。如此,便是將領想與敵溝通,也沒那個機會。”

不能不說,平視在玩弄小心眼上,遠遠不如老謀深算的皇甫真。平視才提一個話頭,皇甫真腦海裏已浮現出數百個相互限製、相互約束的方案。沒等平視說完,他臉色一沉,肅容的說:“此等大事,將軍昨日為何不提?”

平視鬱悶啊,你說你昨天給我說話的機會了嗎?我不能無緣無故提醒你城內眾將不可信,隻好拿你所說的“地理”說事,可沒等我把話題轉到兵將問題,你已把我趕出去了。

平視不甘心,他張嘴想辯解,皇甫真對此早有準備,一見他張嘴,立刻一甩衣袖:“咄!退下。”

“又不讓我說話”,平視委屈得快要哭出來了,他垂頭喪氣地走下城牆,心裏鄙薄說:“真是個用人靠前,不用人靠後的主。”

城外又傳來了一聲爆炸,平視屁股未坐穩,第三聲爆炸響起。皇甫真又派來的侍從召喚平視上城。

“你怎麽看?”皇甫真指指城外的漢軍陣地,此時,和龍城城牆與漢軍陣地之間,出現了三道彎彎曲曲的壕溝。遠處,漢軍中軍裏冒出縷縷黑煙,還夾雜著白白的水蒸氣。

三道壕溝邊翻出的泥土散發著熱氣,無數漢軍士兵(工兵)正揮舞著鐵鍁、鋤頭修整那條壕溝。第一道壕溝翻出的泥土被堆在溝後,無數尖利的木樁被埋在那堆土裏,尖頭斜指天空。

第二道壕溝前則拉起了一道鐵絲網,這倒鐵絲網並不連貫,每段兩米左右,段與段之間空出一人的位置。

第三道壕溝裏,漢軍士兵們正忙著埋設條石,那些條石也分成一段一段,每段兩米,中間空開一人距離。

“這三道壕溝很有講究”,平視審視著那些壕溝,腦海裏模模糊糊,總覺的那些壕溝特別扭,可他說不出問題出在哪裏。

旁邊的那名大嘴巴的鮮卑將領似乎受到提醒,懵懵忡忡地說:“那些壕溝不寬,要用騎兵衝鋒的話,跳過第一道壕溝不成問題,可這第二道壕溝麻煩,戰馬剛越過溝去,馬力提不起來……”

“距離”,平視明白了,他興奮地喊:“是距離問題,兩道壕溝之間的距離剛好無法催動馬力衝擊……

壕溝是陷阱,越過第一道溝的人,隻能橫向奔跑以提高馬速,來越過第二道溝。而第三道溝——他們在建胸牆,胸牆後麵布置的必定是弓弩兵,士卒們在兩道壕溝間停留得越久,傷亡越重。

嘖嘖,原來挖溝也有這些講究……嘿嘿,凡事用數理衡量後,原來,戰爭竟是這種模樣。”

平視是天生的軍人,他跟在慕容垂手下轉戰南北,雖然知識不多,但對於戰爭卻有一種天生的敏感。他短時間內就看出真相,可他說的原理觸動了皇甫真的信念,故而立即遭到嗬斥。

平視對這次受辱並沒有反應,他像個才窺到真理的求知者一樣,興致勃勃,邊走嘴裏邊嘟囔,但他沒有幾步,皇甫真的召喚再度來臨。

“又怎麽了?漢軍又折騰什麽?”平視帶著幾分好奇,翻身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