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柱子後麵耐心地等著,聽到曹石二人要除掉爹爹,心下大驚,正想破門而入,將他們殺了,忽的頭腦清醒過來:此時父親身陷牢籠,必須先救出父親,其他的一切都先拋到一邊,萬一遲了一步,可能會遺憾終生啊。

想到這裏,於冕臉上暗暗發燙:眼下父親正在受折磨受煎熬,可自己還在貪玩作樂,真是羞愧無比。一時間,他心亂如麻,生怕驚動曹石二人,悄悄離開石府,四處尋找父親。

這樣漫無目的地亂轉,怎會有半點收獲?他東奔西跑,奔到京師大牢裏,細細找了一番,忽的清醒過來:那兩個奸賊怎會把父親放到大牢裏?豈不是太過顯眼了?他們定把父親藏得極其隱秘,解鈴還須係鈴人,隻有先找到他們的人,才能找到父親,聽他們的口氣,顯然另有幫手,不能跟他們直接動手,但隻要找到他們的人,一樣能找到父親。

想到這裏,於冕拔腿就跑,回到石亨府上,說來也巧,在石亨的屋子外麵,於冕看到了石彪,石彪剛接到石亨的命令,暗中準備好了人手,正要向石亨匯報,卻碰上了於冕。

石彪一見於冕,大驚失色:前一段時間,他二人還是朋友,常在一起玩耍呢,現在於冕為了找到父親,不再跟石彪客氣,上前掐住他的脖子,低聲逼問出父親的下落,接著連拖帶拽,帶著石彪一起去找父親。

曲曲折折地走了一炷香的時分,於石二人到了一間孤零零的大屋子門外,於冕反手將石彪拍昏,隨手丟在一旁,快步上前,破門而入,他終於找到父親了!

隻見於謙渾身傷痕累累,手腳戴著鐐銬,口中還塞著軟布,神情萎靡,聽到動靜後,於謙勉強抬起頭來,望見兒子,滿臉喜色,掙紮了幾下,鐐銬哐哐作響。

於冕再也忍耐不住,衝了過去,一把拽下父親口中的軟布,泣不成聲地喃喃叫道:“父親……父親……”一邊手忙腳亂地找鑰匙,想要打開鐐銬,救出父親。

於謙乍見愛子,雖然身陷牢籠,仍滿心歡喜,他心念電轉:曹吉祥敢冒充皇上下聖旨,太上皇莫名其妙地複位,昨晚一夜之間,京師已生巨變!眼前局麵已經失控,大勢已去,我要跟曹吉祥相鬥,恐怕敗多勝少,幸好老天開眼,在臨死之前,還讓我見到愛子一麵。一時百感交集,見兒子似是在尋找鑰匙,勉強笑道:“傻孩子,既然他們把我鎖在這,又怎會留下鑰匙呢?”

於冕一想也是,隻是他一心想救出父親,慌亂之下,來不及細想,當即停下手來,望著父親。

於謙笑道:“冕兒,父親逃不掉了,你快些離開京師,走得越遠越好,再也不要回來了。”

於冕虎目含淚,大聲說道:“父親,孩兒定要救你出去!”

於謙淡淡笑道:“冕兒,他們人多勢眾,你雙拳難敵四手,最好不要跟他們正麵衝突。京師形勢急轉直下,太上皇已經複位,皇上多半也凶多吉少了,你要真想幫為父做些事情,那就快去把皇上救出來。”

於冕聞言一怔,沒想到僅僅半日功夫,朝廷就出了這麽大的變故,但他倔脾氣上來了:“不,父親,孩兒不走!孩兒才不管皇上不皇上的,他們兄弟倆搶什麽皇位,跟我們有什麽關係,孩兒才不管呢,孩兒隻要父親平平安安地回家,家裏還做了午飯,等著你回去一起吃午飯呢!”

於謙強笑道:“冕兒,父親怕是永遠也回不去了,現在為父最放心不下的,除了皇上之外,就是你了,既然他們敢對我下毒手,恐怕會斬草除根,冕兒,聽父親的話,快些離開京師,永遠也不要回來!”

於冕哭道:“父親,孩兒不能離開你!孩兒不能沒有你;朝廷也不能沒有你;天下千千萬萬的老百姓更不能沒有你!父親,你放心,孩兒就是用骨頭砸,也要把這些鐐銬砸碎,孩兒定要救你出來!”

於謙淡淡一笑,道:“冕兒,你看,他們在這些鎖孔裏灌了鉛水,你萬萬不可碰這些鐐銬,而且這些鐐銬都是精鋼製成的,一時半會也弄不開,你還是快些走吧,待會他們來了,想走可就來不及了。”他故意誇大困難,好叫於冕知難而退,快些離開。

於冕抹了抹眼中的淚水,定睛一瞧,果然如此,但他毫不氣餒,勉強笑道:“父親,我們先離開這,回頭再想辦法,弄開這些鐐銬,一定會有辦法的。”

於謙微笑著搖了搖頭,道:“冕兒,你有所不知,現在天下雖大,已經沒有為父的容身之處了,就算我們能離開這裏,他們也會追上來,那樣的話,天下的老百姓不知又會受多少苦,這可都是我連累的啊,而且大明朝廷內亂四起,韃子定會趁虛而入,老百姓又會在水深火熱中苦苦掙紮,為父於心何忍?所以大明朝縱有萬裏疆土,為父卻無路可走!”

於冕咬牙切齒地叫道:“隻要他們敢來害你,孩兒定將他們殺得幹幹淨淨!”

於謙怕再耽擱下去,兒子就走不掉了,當下硬起心腸,板起臉,大聲喝道:“冕兒,你長大了,不聽為父的話了,是不是?”

於冕大吃一驚,忙道:“父親的

話,孩兒怎敢不聽?”

於謙大聲說道:“那好,為父命你立即離開京師,永遠也不許回來!”

於冕渾身一顫,跪下身來,磕頭如搗蒜,顫聲說道:“父親,這話孩兒不能聽,孩兒定要救你出去,父親,走,咱們回家!”

於謙見拖延了這麽久,心知不能再耽擱下去了,越是拖下去,情勢對自己父子越是不利,能在死前見到愛子一麵,他就心滿意足了,現在為了救出愛子的性命,他隻得厲聲喝道:“冕兒,你要是再不走,為父在你麵前立即嚼舌自盡!”

於冕全身一震,頭皮已經磕破了,鮮血登時流了下來,他不管不顧,定定地望著父親,哭道:“父親……”傷心至此,聲音轉為斷斷續續的哽咽,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來。

於謙狠下心腸,索性閉起眼睛,忍心不去看愛子。

於冕見狀,無奈之下,隻得低聲說道:“父親,孩兒去了,父親保重!”他二人對當前的情勢都“心知肚明”:曹吉祥馬上就會拿於謙開刀。“保重”一句,其實已經無法實現了,但於冕終究不忍心連這句話都不說,有心想和父親在一起多呆一會,所以故意拖延時間,此時能在父親身邊,陪他一起曆經磨難,對於冕來說,哪怕多呆一時半刻,也是求之不得的事。

於謙聽愛子答應自己了,心中的石頭落了地,睜開眼睛,望著於冕,歎了口氣,道:“冕兒,你快走吧。”

於冕道:“父親還有什麽吩咐嗎?”

於謙本想說沒有了,但他生怕愛子為自己報仇,那樣朝廷也會產生內亂,老百姓還是逃脫不了戰火之苦,當下低聲道:“冕兒,為父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應我!”

於冕聽父親說得鄭重,忙道:“父親吩咐的事,孩兒定會竭盡心智,努力辦好。”

於謙苦笑道:“其實這事不需要花費多大力氣,隻是實在有些難為你了,為父一生一世都不願見到你為難,如今臨死之時,卻要破了這個慣例,定要違背你的心意,想到此處,為父心中好生不安。”

於冕搶著說道:“父親,孩兒不會為難,父親讓孩兒做什麽,孩兒都答應你,孩兒絕不會為難的,父親不必自責。”

於謙滿臉喜色,道:“冕兒,放下仇恨,遠比記著仇恨輕鬆快活,你說是不是?”

霎時,於冕明白了父親的意思,顫聲道:“父親,孩兒可以聽你的話,現在立即離開京師,可是孩兒定要親手殺了他們,絕不放過那兩個狗賊!”

於謙以為這全是曹吉祥幹的,絲毫沒有疑心到石亨身上,本來他見到內殿的石彪,就應該想到石亨,可是他太信任石亨了,根本就沒多想,現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但他還想最後證實一下,淡淡地問道:“冕兒,是哪兩個人?”

於冕長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句地道:“是曹吉祥和石亨兩個狗賊!”

於謙見自己所料不差,閉上眼睛,長長歎了口氣,過了一會,睜開眼睛,懇求道:“冕兒,你能不找他們報仇嗎?”

於冕想到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登時咬牙切齒:“父親,孩兒恨不得將他二人碎屍萬段!父親待石亨那個狗賊那麽好,他竟然恩將仇報,如此卑鄙無恥的小人,如果還把他留在世上,老天爺也不會答應!”

於謙淡淡一笑,道:“冕兒,你聽為父把話說完,為父活了一輩子,自謂平生沒做過一件虧心事,不怕小人的陰謀詭計,如今父親遭人暗算,想必我的脾氣得罪了他們,為父已經傷害了他二人,所以他們才會這樣對我,其實你不用替我報仇,世上自有公道,你也聽過‘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不是老天不報,隻是時辰未到’這句老話吧,冕兒,如果真的是他們錯了,老天絕不會放過他們的,你看王振的下場,不正是這樣嗎?”

於冕忍不住插話道:“父親,那麽你呢?你是全天下最好的人,怎麽會這樣?”說到這裏,想起父親遭人暗算,馬上就會永遠地離開自己,再也見不到他了,心下大慟,再也說不下去了。

於謙淡淡笑道:“冕兒,評價一個人的好壞,不能由你一個人說了算,公道自在人心,全天下的老百姓說了才算,老百姓的眼裏容不得半點沙子,他們會把一切事情看得清清楚楚,為父是好是壞,現在自己也說不清楚,就讓天下的老百姓去說吧。”

於冕知道父親愛民如子,現在聽他說起這番話,悲痛的情緒稍有緩解,故意問道:“父親,老百姓真有那麽大的本事嗎?”

於謙一臉嚴肅的道:“冕兒,前朝有個皇帝叫李世民,他曾經把老百姓比作水,把皇帝比作舟,他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我們這些在朝為官的,做什麽事情,首先就應該想到老百姓,老百姓要我們做什麽,我們就應該做什麽,老百姓不喜歡我們做什麽,我們就萬萬不能做什麽,天下是老百姓的,老百姓才是天下的主人,我們做官的隻是替老百姓管天下,並不是天下的主人,因此隻有老百姓有資格評判我們,有資格趕我們走,有資格改變他們選的管家,皇上隻有順應

民意,朝政才能清平,四海之內,才能國泰民安。冕兒,為父不讓你替我報仇,正是為了天下的老百姓著想,你殺了石亨,朝廷大亂,韃子趁虛而入,老百姓怎能過上好日子?冕兒,你要真替為父著想,那就千萬不要找他們報仇,趕快離開京師,再也別回來了。”

於冕哭道:“父親,我知道你是怕我鬥不過他們,你是為我著想才叫我不去找他們報仇的……”

於謙見愛子把自己的一點私心也瞧了出來,心下大喜,畢竟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眼見皇上、曹吉祥、石亨聯合起來,一起跟自己為難,本來自己也算位高權重,尚且擋不住他們的聯手一擊,愛子勢單力薄,如果貿然去找他們報仇,豈不是以卵擊石?於謙不放心,勉強笑道:“冕兒,你一定要答應父親,不要去找他們報仇!”說著虎目含淚,定定地望著於冕,滿臉懇求之色。

於冕顫聲說道:“父親,你為全天下的老百姓著想,可你知道嗎?老百姓不想失去你,他們不願看你冤死在這裏,他們不願意讓那兩個奸賊治理國家,父親,跟孩兒走吧,咱們先一起出去,問問老百姓,看他們是不是這樣想的,父親,咱們一起走!”

於謙不料兒子搬出這番理論,一時有些語塞,但他知道現在自己不能走,而且也根本走不了,無奈之下,歎了口氣,道:“冕兒,為父心意已決,現在我絕不能一走了之!老百姓的心思不能隨便亂猜,現在我走了,朝廷必生內亂,韃子早就在一旁虎視眈眈,那時定會趁虛而入,老百姓怎麽過日子?在大明的土地上,不知又有多少妻離子散的慘劇發生?老百姓因我流離失所,為父死不瞑目!冕兒,你想過這些嗎?”

於冕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囁嚅道:“父親,孩兒未曾想得如此深遠……”

於謙哈哈大笑,高聲吟起一首詩:“千錘萬鑿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這是他少年時寫的,以詩言誌,顯示出他的錚錚鐵骨,吟罷,於謙大感滿意,開懷大笑起來。

於冕仔細捉摸父親的詩句,想起當前的情勢,不由自主地跟著低聲吟了起來。

於謙朗聲大笑:“世間功過是非自有人說,於某但求仰不愧於天,俯無愧於地,行事問心無愧,僅此而已!身為老百姓的父母官,能為老百姓踏踏實實地做事,能替皇上分憂解愁,人生在世,夫複何求?”

於冕望著父親欣喜若狂的樣子,壓抑的心境漸漸放鬆,細細想著父親的話,不忍心插話,以免打斷父親暢快淋漓的言語。

於謙說完,望著於冕,見他沉浸在自己的話裏,心下略覺滿意,忽的聽見門外遠遠傳來了腳步聲,知道曹石二人已經派人來了,現在絕不能再拖延了,急道:“冕兒快走,記住為父說的話,永遠也不要回來!”

於冕抬頭望著父親,淚水滾滾落下,縱然他心神大亂,但武當功夫沒有落下,他也聽到了門外的腳步聲,可是他理也不理,此時父親還不顧他的生死,一心救護自己,心中既感動,又難過。

於謙見愛子還不動身,急道:“冕兒,你定要為父跪下來求你,你才肯走嗎?”

於冕無奈,定定地望了父親一眼,隻見於謙滿臉關切之色,於冕深深吸了口氣,狠下心來,扭過頭去,大步走出,再不回頭看父親一眼,他生怕要是再多看一眼,剛剛下定的決心又會動搖,那時想走怕也走不了了,定會誤了父親的大事。

於冕剛剛走出大門,瞧見石亨派來的心腹漸漸走近,那些人見到於冕,大吃大驚,他們生怕於謙已被於冕救走,顧不得理會於冕,匆匆趕到屋前,隻見於謙一動不動地站在屋中,目不轉睛地望著於冕的背影。

於冕回過頭來,望著父親,知道這此離去,今生今世再也不能見到慈祥敬愛的父親了,一時間,他想離開卻挪不動步子,愣愣的定在原地,一眼也不瞧石亨的心腹,隻是望著父親。

於謙知道兒子的心意,見兒子還不走,目光漸漸變得嚴厲起來,催兒子快走。

於冕不忍見到父親受害,但又偏偏不能將父親救走,心中一痛,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他咬了咬牙,施展武當輕功,身影倏地飄起,漸行漸遠,消失在天際中。

石亨故意躲在遠處,想要偷看於謙臨死的樣子,他見於冕獨自一人遠去,沒有救走於謙,心下好生不解,還以為於氏父子另有陰謀詭計,一時苦苦思索起來。

石亨的心腹陸陸續續地走進屋子,隻見一人跪在地上,歉聲說道:“於大人,小的奉命行事,實在身不由己,還望於大人宰相肚裏能撐船,不要怪罪小的。”

於謙淡淡一笑,道:“既要殺我,那就快些動手吧。”

那人道:“大人是聰明人,小的獻上一把刀,大人自然知道該怎麽做,用不著小的囉嗦。”說完,他隨手從背後抽出一柄短刀,恭恭敬敬地雙手奉上。

於謙戴著鐐銬的手毫不顫抖,徑直接過短刀,笑道:“你家主子定有什麽吩咐吧,說吧,我洗耳恭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