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顧芳喜在井台上搖著井轆轤打水。

“這是我舅舅家,他沒裝熱水器,平時要洗澡就臨時燒熱水,所以現在沒有熱水給你洗。好在天氣熱起來了,井水也冬暖夏涼的恒溫,你就將就著這樣衝幹淨,我再找套衣服給你換吧。”

沒辦法,方君瑋也隻能因陋就簡地將就了。

一幹年輕人好奇地圍觀她打水,同時東張西望地四處看。

“這樣打水真有趣,好古老的東西呀!”

“這棵樹起碼有上百年了吧,樹幹真粗哇!”

“這是什麽樹呀?開的花真香啊!”

從繁華都市走到寧家這樣古趣十足的小院,他們看什麽都新鮮。嘖嘖稱歎聲不絕於耳。院子裏突然這麽熱鬧,把寧致遠給引出來了,看到滿滿當當的一院人他不由發怔。

“舅舅,”顧芳喜迎上前,小小聲把自己失手惹禍的事情講給他聽,然後說,“一會我先拿套您的衣服給他換上吧。”

這麽回事,寧致遠點點頭又轉身要回屋。卻有個穿鼻環戴耳墜染一縷藍發的年輕人客客氣氣叫住他:“老先生,這是您的家嗎?”

寧致遠看著他的模樣不易察覺地皺下眉,隻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們是《潮流風》時尚雜誌的攝影組,想借您家這個院落拍一輯封麵照,可以嗎?”

“我這個小院,可跟時尚扯不上半點關係。”

“我們要的就是這種古雅的背景來襯托現代的時尚女郎,鮮明的對比更能夠彰示出強烈的時代感。”

“對不起,我安靜慣了,受不了太喧鬧。”寧致遠一口回絕。

“不會太喧鬧的,隻要讓我們在您院裏拍一輯照片就是了,我們保證不會打擾到您。”

寧致遠還是不同意,井台畔的方君瑋勾勾手指頭示意顧芳喜過來。語氣堅定地下命令:“去說服你舅舅,院子借我們拍照。算你將功補過。”

顧芳喜隻有領命而去,竭盡所能做通了她舅舅的思想工作,同意借給他們拍照,但前提是絕對不能喧嘩。

一群新潮時尚的男男女女開始在小院拍照。剛才他們開車經過山下,遠遠看到了山腰處有一帶如錦繡鋪陳般的花牆,覺得很適合做拍攝背景,於是棄車登山奔花牆而來。方君瑋一馬當前跑在最前麵,結果運氣不濟地慘遭魚腥水加身之禍。此刻用清涼井水衝去一身腥後,他被額外恩準可以進入正屋換衣服。其他閑雜人等隻準在院中自由走動,不準大聲喧嘩,不準進屋。

年輕人的心性總是好奇的,方君瑋換好衣服後,不由湊到屋子四角垂著竹簾的門前去瞧一瞧。寧致遠剛畫好那幅山水圖,正要往畫稿上加蓋自己的印鑒。一拿印章卻沒拿穩,那個圓圓的印章掉到地板上滴溜溜地滾,竟滾出簾外去了。

方君瑋剛好走到這邊門口來,一看簾下滾出一枚印章,便拾起來看看。然後半掀竹簾對寧致遠說:“老先生,您的印章,我給您送進來吧?”

他剛用井水從頭到腳洗得清清爽爽,又是穿著寧致遠的一套雪白紡綢的唐衫。人靠衣裝呀!不同的服飾能彰顯人不同的氣質。剛才他穿那件夏威夷花襯衫是十足十的花花公子相,這會穿上雪白唐衫,倒仿佛民初戲中的斯文小生,儒雅中又別有一份瀟灑之概。

托這身打扮的福,他讓寧致遠一見之下很合眼緣,便含笑點頭讓他進來。

方君瑋進屋先左右一看,很寬敞的一間書屋,屋子三麵全是倚牆而設的書架,琳琅滿目地堆滿了書。靠窗那麵牆前則是一張又寬又長的書案,案上筆墨紙硯一應俱全。案角一個青白瓷的筆洗中插著一束五顏六色的野花,幽幽綻滿一室春光。

“用筆洗插花,老先生您真是風雅。”

“非也非也,風雅者另有其人。”寧致遠著意再看了這個年輕人一眼,他居然會認得那個插花的青花瓷筒是筆洗,時下都市中,一般人已經識不得了。

“這花還真好看。”花之明豔,讓方君瑋不由自主要多誇一句。

“這就叫野花偏豔目。”

方君瑋走近書案前把印章遞給寧致遠,順勢看到他剛完成的那張畫,寥寥幾筆淡墨,揮就數點山峰,一溪流水,幾間茅舍,好一幅寫意的山間幽居圖。畫紙左幅有一筆剛勁有力又圓潤婉轉的行草書題著半闕詞:

平岸小橋千嶂抱,柔藍一水縈花草,茅屋數間窗窈窕。塵不到,時時自有春風掃。

方君瑋擊掌叫好:“老先生,您這手字畫真是絕妙呀!”

“哦,你懂字畫?”

“我算不上懂。不過我媽咪懂這些,我跟著她耳濡目染了那麽一星半點。雖然既不能寫也不會畫,但看別人書畫的好壞還是看得出一些來。”方君瑋直言不諱,並不冒充行家裏手。

寧致遠哈哈一笑:“如此說來,你是一個不擅烹飪卻擅品嚐的食客了。”

“對,您這個比喻好,我就是‘一個食客’。”

他們正相談甚歡,顧芳喜在外麵敲門:“方經理,你還沒換好衣服嗎?髒衣服趕緊給我,好替你洗幹淨。”

另外還有一個嬌滴滴的女聲在說:“君瑋,你好了沒有?我要你先來替我拍幾張照片了。”

“老先生,那我先出去了。”

方君瑋朝寧致遠揮揮手走出書房。他打開客廳門邁出屋時,滿院子的人都哄笑起來:

“方公子,你穿上這身衣服真是十足十的玉樹臨風公子相啊。”

“這個民國佳公子造型有意思,方公子我先給你照一張好了。”藍發男果然給他先拍了一張。

“別鬧了JACK,今天的主角是夏綠。”

方君瑋邊說邊看向那個纖瘦如葦的女孩子。問:“夏綠,你準備好了嗎?”

“好了。”

這個模特小姐長得很漂亮,花般容顏,蜜般肌膚,整個人是一種花蜜般的甜美。打扮得也非常亮麗,一件櫻花緋的吊帶薄衫配一條玫瑰紫的及膝裙,足上薄荷藍的細跟涼鞋綴滿碎鑽,行動間一路流光。她立在纏滿牽牛花藤的竹籬前,隨便一撩長鬈發就是一個優美的POSE。

方君瑋從一個年輕人手裏接過一台攝影機,動作嫻熟地忙碌起來。顧芳喜洗淨晾好他的衣服後,站在旁邊看了一會熱鬧,看出他在這方麵應該是個行家裏手。他取的景和要求模特兒的神態姿勢都有著個人獨特的審美要求,相信他拍的這幾張照片出來後的效果一定會很不錯。

看了一會,顧芳喜就上廚房忙去了,她還得把酥炸小魚做出來給舅舅中午下酒呢。一陣鍋碗瓢盆叮當響後,酥炸小魚的香味飄出去了。不但貓咪們都喵喵地圍到廚房裏來,方君瑋也扔下攝影機循香跟過來了。院子裏一群人推舉他過來打秋風的,因為隻有他被允許可以進屋走動。讓他來看看什麽好吃的東西那麽香,弄一點出去給大家嚐一嚐。

“不行,”顧芳喜拒絕得斬釘截鐵,“我辛辛苦苦殺了半天小魚做出來的酥炸魚,是為我舅舅服務的,不是為你們服務的。院子白借給你們拍照,還要管你們吃喝,哪有這種事。”

方君瑋雙手一袖慢吞吞地道:“原來是你洗殺了半天的小魚呀!那盆殺魚水可是半點沒Lang費都潑在我身上了。”

顧芳喜一窒,半響方氣餒地道:“好,給你們一碟好了,讓你們一人嚐一塊,再多沒有了,剩下的都是我舅舅的。”

說到做到,她按人頭一人給了一條魚。看了看方君瑋不滿的神色,再添上兩條。“格外優待一下你,讓你一個人吃三條好了。”

一碟金燦燦的酥炸小魚托在手裏,香氣撲鼻,誘得方君瑋食指大動,轉過身邊走邊吃,還沒走到院子裏他的三條定額就被吃光了,仍意猶未盡。剩下的炸魚被同伴一搶而光,都大呼好吃。攛掇著他再去要。方君瑋於是又托著個空碟子再折回去討,覺得自己真是淪落了,什麽山珍海味沒吃過,倒在這麽一處山居小院巴巴地跟一個下屬討小菜吃。

顧芳喜愛莫能助地雙手一攤:“沒有了,已經全部端去給舅舅了。他正下酒下得美滋滋的呢。”

方君瑋知道在她手裏是討不到了,空碟一放轉身就進了客廳。廚房有兩個門,一扇外門通院子,一扇內門直連客廳。寧致遠正一個人獨坐八仙桌旁,幾碟小菜,一壺小酒,他對麵的桌麵上擺著那個插滿明豔野花的青瓷筆洗,顯然是在對花獨酌。

方君瑋大步流星走過去,把插花的筆洗往桌角一挪,毫不客氣地坐下。笑眯眯地說:“老先生,喝酒獨酌無趣,不如我陪你喝幾杯好了。”

寧致遠欣然點頭:“花間一壺酒,正愁獨酌無相親。年輕人你來陪我喝,倒勝過我舉杯邀‘明日’了。”

說完他興致勃勃地揚聲:“芳喜,再添付碗筷添個酒盅過來。”

顧芳喜眼睜睜地看著他登堂入室,而舅舅竟然也青眼有加地留他一起同飲對酌。驚愕萬分之餘,隻得無可奈何地像個店小二一樣給方君瑋送上碗筷酒盅。他當著她的麵猛塞幾條酥炸小魚進嘴,揚著臉吃給她看。那意思是“你以為不給我吃我就吃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