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身體一僵,沉默良久,緩緩道,“湘玲最不希望的就是你知道這件事。”

悠悠一聲長歎,“我知道。”符雪遲將劍插回劍鞘,神情絲毫未動,“可紙是包不住火的,難道你想瞞我一輩子?你是城主,我是你下屬,你已經放她走了我也不敢多加阻攔。”頓了頓,他兩步跨到弦歌麵前,直直注視她的眼,“那麽,說句實話,你希望我接下來怎麽做?”

弦歌怔怔地回望,輕咬下唇,瞥開腦袋,“其實我也不知道。我一直擔心被你知道,以你的性情,輕則將她監禁,重則一刀斬殺。若真是那樣,你讓湘玲情何以堪?”

“呦,我們的城主原來是這麽溫柔的一個人啊,我怎麽就從來沒發現呢?”符霜霖在旁嗤笑,滿臉不屑,“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狠心,雪遲,她想做好人由她去,我們哪有教訓城主的資格。不過,你陪著她瘋幹什麽?古湘玲是陸務惜的人,沒有對她手下留情的必要。”

符雪遲神色無奈,望天想了一會兒,低聲道,“我隻是覺得,隻因為一些個人的情誼而放過叛徒,那未免太過輕率。以法治國怎能徇私?”

哼哼,聽了雪遲的話,符霜霖在旁邊笑得得意,尾巴都快翹上天了。瞧瞧,到底是他的養子,他教的人就是不一樣,據理力爭,說話條理分明,怎麽看都比那死丫頭明理懂事!唉,可惜啊,他當初怎麽就沒坐上城主那位子呢?雖說是大哥的臨終遺言,可雪遲這愣頭青若真有意於那位子,他說什麽也不會讓那死丫頭坐上去!

弦歌沉默,她的目光從符霜霖身上經過,最終停留在符雪遲臉上,正色道,“不用你們說,我也知道自己這次行事過於心軟。”頓了頓,她收起苦笑,“我從沒打算放過陸務惜,即使我同意,符家其他所有人也不會同意。我跟湘玲說,除非陸務惜辭官退隱……”她停下聲音,認真地盯住他的眼,“可是,你也可以答應我嗎?放湘玲一條生路。”

“你以為你是皇帝?還能給別人免死金牌?”聽著她說話,符霜霖忽然覺得自己又要發火了,直接拿著手中的劍指著她,喝道,“有你這麽懦弱嗎?你這樣還配待在符家?”他晃身一掠,立刻閃現在弦歌麵前,不待她和雪遲有反應的速度,伸手“啪”的一巴掌。

符霜霖從來沒有對弦歌手下留情過,她臉上立刻腫起。“義父!”符雪遲皺眉,忍不住開口。弦歌自知理虧,伸手阻攔雪遲說話,她難得沒有頂嘴,微微垂下腦袋,深吸一口氣。

想放過朋友這一點她並沒有錯,錯就錯在她同時還是歧陽城的城主。弦歌抬眸盯住符霜霖,“三伯,這一巴掌我受了,我在處理湘玲的事情上的確幼稚了,而且沒辦法不幼稚。”

一股濕意襲上眼眶,弦歌狠狠咽下,目光依舊盯在符霜霖臉上。“我答應的承諾沒辦法輕易摧毀,昨天是迫於無奈……但是,我也不想眼睜睜地放過姓陸的!”頓了頓,她從腰中掏出密函,一把塞到符霜霖手上,“這件事情你愛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我不再插手!”

符雪遲眼露憐惜,轉首對符霜霖求情,“義父,說到底一個湘玲並起不了多大的風浪,您完全可以退一步。”

退一步?符霜霖冷笑,他捏緊手中的密函,“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放過那個姓古的女娃也不是多大的事,可是,你看看我們的城主,一看到她這樣子,我就沒辦法放過古湘玲。”

他是不喜歡弦歌,一直都不喜歡,這個女孩子根本不是他大哥的親骨肉,這個女孩子是陸務惜那賊子的孽種。可是,符弦歌畢竟是他看著長大的,她所做出的努力他也不是沒看到。他不否認,作為一個城主符弦歌是出色的。

除了,這件事之外!

“義父,”符雪遲抱拳,堅毅的麵龐上滿是柔軟,“請將這件事交由我來處理。”

弦歌猛地轉過腦袋,怔怔望著他,黑色的瞳孔中像跌落石頭後的池塘,清水漣漪。

“哦?你想湊熱鬧?”符霜霖一臉的怒其不爭,真是胳膊肘往外拐,淨知道偏幫符弦歌。“若交給你,你打算怎麽辦?”

符雪遲笑容內斂含蓄,僅是微微抬高嘴角。“義父信不過我嗎?”

符霜霖眯眼,小子,和我玩花招?“如果我偏就是信不過呢?”

“那義父打算親手辦這事?”符雪遲循循善誘,一臉的自信,“我之前擅自帶兵出征,犯了大忌,辦妥這件事正好將功贖罪,義父不給我機會嗎?我可以對天發誓,絕對不會感情用事。”

“唉,”兒大不中留啊,符霜霖搖頭歎氣,“隨你的便。”

聽到他的話,符雪遲眼中微顯笑意,二話不說從符霜霖手中接過那張密函,動作迅如雷電。“多謝義父成全。”頓了頓,他望著符霜霖的眼繼續道,“我一個人不足以成事,而且朝見聖上,怎麽也得跟著歧陽城的城主。所以,進京呈現密函的事還是由我和弦歌二人來做。”

符霜霖的眼珠子盯在他身上,死命地盯著,像要在他臉上鑽出個窟窿,眉頭皺得像山丘,伸出手指指著他,那隻手抖啊抖,張開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弦歌撲哧地笑出聲來,撇開腦袋抱胸而站,一臉“不關我事”的樣子。

“行啊,我管不了你們。”符霜霖氣得罷手離開,大步走開好一段距離,他又停下來,“午膳過後歧陽城的各個臣子,還有符家的長老們都會聚在大書房議事。雪遲沒你給好好盯著她,別讓她給溜了。”

“是。”

“還有,”符霜霖猶豫片刻後開口道,“你若真要放陸務惜和古湘玲一馬也不是不能理解。不過,你這次進京若辦不了那老賊,你也可以別回來了,符家會另選城主!”這句話是對弦歌說的。

你如果真想背棄符家而選擇陸務惜,我也不會攔你,這是你的自由。不管怎麽說,你身上都流著那混蛋的血。可是,從此以後,你不是符家的人,你也別再出現在我麵前,我見一次砍一次,絕對讓你死無葬身之地!

弦歌微微地會心一笑,雖然她和符霜霖一直都不對盤,不過,卻每次都能很好地領會他的意思。“三伯多慮了,雖然你經常對我拍桌子怒吼,態度也不夠恭敬,有時還扇我巴掌。”看著他氣得頭發都要豎起來了,弦歌笑眯眯道,“不過,我姓符,我是符昌霖的女兒,這一點我決不會忘!”

“哼!”算你這臭丫頭還有點良心,不過說的話倒是一如既往的不動聽。

陽光普照大地,空氣中沒有屬於冬季的冷冽,院中的池子泉水清透,順著假山汩汩流淌。涼風浮烏發,脂粉不施的臉蛋上素著一番寧靜。

符雪遲望著義父遠去的背影,轉首對弦歌問道,“下午的書房議事你不會逃吧?應該不用我時刻盯住你吧?”

弦歌低低一笑,她一把拉抓雪遲就向符府大門走去,語音悠然,“我們去用午膳吧。”

“出去吃?”

“嗯,聽說天香樓新聘了一個廚子,咱們去看看。”

鬧市人海,客棧酒家,繁華繚亂。

符雪遲跟在她身後,不遠不近地距離一步之遙。他眼角餘光瞟到弦歌向一個賭坊走去,不徐不急得拽住她手腕,“幹什麽去?不是吃飯嗎?”

弦歌笑眯眯,“所以要先把飯錢贏來啊。”

符雪遲拉著她就往天香樓走去,“沒事,我請客。”

“雪遲,放心,我不會輸的啦,而且那賭坊老板和我很熟,看,他在跟我招手……”

重點不在於輸贏吧?符雪遲無奈,他很肯定,一旦她進賭坊的事讓義父知道,絕對不是一巴掌就可以解決的事。符雪遲和弦歌站定在天香樓門前,才剛跨進門就有夥計上前招呼,“客官,裏邊請,裏邊請。”

弦歌從雪遲背後探出腦袋,笑嘻嘻,“小二,好久不見。”

符雪遲歎氣,她還真是哪兒都混得熟。

那小二看到弦歌後明顯臉頰一抽搐,笑容勉強。“符,符城主,您還是老位子嗎?”

“當然,門口第一張桌子就行。”弦歌毫不客氣地坐下。

“城主,您,您前幾次的飯錢……”

在小二說話間,弦歌裝做沒聽見一樣打斷,手上瀟灑地轉著筷子,笑道,“琉璃吊燒雞,鴛鴦醉魚,湖鼎上素,風味野菌湯。嗯,先上這些吧。”

小二一臉看霸王食客的表情,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下去了,回頭乖乖讓廚師燒菜。這個歧陽城的小祖宗他可惹不起,整個歧陽城上下都把這女人當個寶,若他公然把她當棵草,絕對不會有什麽好結果。唉,看在她剛剛劫後餘生的份上,就當再請她一頓吧。

符雪遲把一切都看在眼內,似笑非笑,“你常來這兒鬧?”

“這哪算鬧?完全是看這裏的夥計可愛才常來捧場的嘛。”弦歌臉不紅氣不喘,“就因為我這城主常來,天香樓的生意才越來越火暴。”

兩人酒飽飯足後,符雪遲從懷中掏出錢袋,想把弦歌以前的欠帳一並付清。錢還沒有倒出來,就被弦歌阻止,“不用付錢啦。”

符雪遲歎息,推開她的手,“我沒那麽厚臉皮,吃霸王餐這種事我從不做。”

弦歌眨眼,神色俏皮,她伸手指指門外,“看到了嗎?那麽多客人排隊來吃。”

看到了看到了,從剛才那小二的目光往他們這座瞟,指望他們快點吃完走人,好讓其他客人進來。

看著雪遲點頭,弦歌笑得得意,伸手打出一個響指,“飯錢很容易賺啊。”說完,她直接站立起身,朝門口大喊,“有誰想先進來吃飯的,隻要替我付了這桌飯錢,我就立刻讓位。”

門口一陣熙熙攘攘,等位子的食客們議論紛紛。

“是城主啊。”

“符城主啊,歡迎城主回來。”

“哈,城主又來這裏了。”

“城主,我付。”

“城主,把位子給我!”

弦歌走在街道上,手上把玩著一小錠銀子,滿麵春風得意。符雪遲歎氣,隻是把位子出讓,搶的人太多,結果她說價高者得,不僅飯錢別人付了,她還贏了一錠銀子。唉,做城主做到她這份上也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商人小販,稀奇玩意遍布街道兩旁,吆喝叫賣連續不斷。街邊小吃,各地特色美味,香味彌漫口鼻。再往前走,青樓飄香,窗邊倚著好幾個美貌女子,好些美人看到弦歌後對她臨窗打招呼。

“城主,你很久不來了。”

“是啊,城主你不來生意都差了很多。”

符雪遲覺得他今天一天的歎氣聲比他過去一年都多,什麽叫滿樓紅袖招,他總算明白了。弦歌扯扯他的袖子,笑得賊兮兮的,“雖然綠娘他們晚上才開始做生意,不過我跟她們很熟,現在上去也可以哦。”

歧陽城還有你不熟的人嗎?小時候就算了,現在還敢叫他上青樓?符雪遲的目光中隱隱透露出危險,“你真想讓義父打斷你的腿?”

弦歌暢快大笑,“他又不會陪我逛街,怎麽可能會知道。”她拉著雪遲去看一些小孩子喜歡的玩具和泥人,用那一錠銀子買了很多東西。符雪遲很懷疑她買這些東西有什麽用,而且小商販貌似也跟她認識,一再很客氣地說不收錢。

“走吧。”弦歌拉著他繼續往前走,道路越來越偏僻,地麵也逐漸泥濘起來。他們站在農田前,大片大片的田地旁全是農家小舍。

一群孩子正聚集在一起玩,看到弦歌後都蹦蹦跳跳地跑來,“是弦歌姐姐,是弦歌姐姐。”

弦歌微微一笑,向他們走去,把玩具和泥人分給他們,然後摸摸孩子們的頭,“你們的爹爹都在農田裏?”

“嗯。”小孩子們還替她指明方向。

弦歌嘴角掛著淺笑,緩步走向正在對農田進行防凍和積肥處理的農民們。遠遠的,他們就看到了她,態度格外熱情,“城主!”

弦歌招招手,“你們秋收的時候我沒空來看,忙著處理其他事情,隻粗粗看了一下文書,聽說收成不錯?”

“嗯,多虧城主的奇思妙想。”

“城主在前年提出什麽,什麽梯田的想法,哈哈,結果收成大好。”

“城主,您怎麽有空來?”

弦歌笑,“我隻是來看看,你們繼續,我還有其他事,馬上就要走了。”告別完後,她向回府的路走去,符雪遲在後麵跟著,目光複雜,他沉默很久後開口問道,“回去了?”

“嗯,三伯不說了要去書房議事嗎?”

太陽快要落山,晚霞的顏色越來越紅,透出血一般的豔麗。

符雪遲望著她的背影,目光如水,“你今天出來應該不是為了逛街吧?”

“嗬嗬,雪遲,歧陽城是個很美麗的地方吧?”

“當然。”

“我啊,很喜歡這裏,我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這裏是我的故鄉是我的家。”弦歌優雅地轉身,笑吟吟地凝望雪遲,“今天,我是來下決心的。”

弦歌,在你倒下去之前,請先想想歧陽城裏千千萬萬的百姓。

“我是城主,我的職責就是保護這裏。”弦歌遙望天際雲端,目光穿過一切然後彌留在難以觸及的遙遠,“我忘了,我是符弦歌,在顧念私情之前,我更應該先考慮其他的一些事。”

耳邊靜靜,流水和風聲都變得格外清晰,與心跳同一頻率。符雪遲望著她,眼神在溫柔中摻有一絲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