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中的沉默如死亡般籠罩在各人頭頂。

白潛一直在旁看戲,聽到此處,他眉頭微微一挑,目光瞟了眼惠臨帝。他沉默地注視弦歌許久,眼神微微一閃,也站出列開口,“皇上,微臣以為大家都該靜下心來想想。皇上固然英明,可在盛怒下做出的決定多少也會有失偏頗。臣以為,不如先將陸丞相給收押起來,撤去官職,等皇上調查清楚,消消氣後再做定奪。”

惠臨帝蹙起的眉頭微微鬆開,他認真思考著白潛的這個提議,沉默片刻後點了點頭,神色中的震怒已減少很多。“白卿家說得極是,暫且如此。”頓了頓,他立刻喝來侍衛,“來人,將陸務惜帶下去收押天牢。”

弦歌的神情微微一頓,很快又恢複之前,抿唇不語。本以為在今天這狀況下,皇上會下令處死陸務惜,沒想到功虧一簣。她悄悄瞟了一眼白潛,她是知道白潛極受信任,卻沒想到受寵到這程度。

“退朝。”

官員們陸陸續續地走出文德殿,弦歌放慢腳步,走在白潛身邊。天空漸漸亮起來,剔透的白色像畫布般展現在眾人麵前,令人眼前豁然一亮。

白潛慢吞吞地走,似在刻意配合弦歌的腳步,又似在優遊欣賞花園美景。“符城主,邊關的景色應該沒京都這麽美吧?”

“親眼看看比較一下不就知道了?”弦歌並未回答,笑道,“白大人下次有空來歧陽城一趟,在下定盡賓主之誼。”

“嗬嗬,”白潛不禁笑出聲,彬彬有禮道,“符城主應該有話跟我說吧?剛才朝堂上白某所做的事是否阻礙到你了?”

白潛既然這麽上道地敞開窗戶說亮話,弦歌也不再掩飾,“白大人,你相信陸務惜的判國行徑嗎?或者懷疑是我誣告?”

“相信如何?不相信又如何?”白潛隻是笑,“懷疑如何?不懷疑又如何?”

弦歌盯著他的眼,淡然一笑,“由此看來,白大人會幫他說話與這件事的真實性無關了。”她仰頭望天,眼睛微微一眯,萬裏清空中竟無一隻飛鳥。“白大人,白家在朝廷中向來中立,你是否問心無愧?”

“白某為人懶散,做事向來兼秉家訓。”

原來如此,白家的立場嗎?白家一直以聖意為主。今天,白潛卻一反常態地對皇上進行勸阻,原因恐怕已經明了。弦歌側過腦袋望向白潛,神情似在等待一場好戲,隱隱勝券在握,“白大人,狼虎相啖食,兵戈逐閑人。隔山觀虎鬥的戲不是那麽好看的,我們符家的漁翁之利也沒那麽好收。”頓了頓,“不過,隻要白家安分不多事,我也不介意在京都表演一場好戲給大家看看。”

白潛心中一驚,麵上倒無任何變化,依舊笑得客氣有禮,“符城主,白家並無意與你為敵。我今日如此不過是在擔心,陸務惜若倒了將來誰去牽製符家?我隻希望大家都能平平和和地相處,保持平衡就可以。”

弦歌望著他,說道,“我符家久居邊關歧陽,極少參與朝中政務,你們何必疑心?即使沒有陸務惜的牽製我們也不會到京都來建立勢力。”

“我從沒擔心過這個。”頓了頓,白潛狀似無意地向四周望了望,輕聲道,“踞地為王才是皇上和白家所憂慮的。”說罷,他留下震驚的弦歌,一個人跨步遠去。

弦歌停了下步子,又繼續前進。天越來越亮了,耳中似乎可聽到鳥鳴聲了。

京都中符家府邸。

下人們本是把午膳端到各個主子的房間裏的。符雪遲正在自己的桌上用膳,忽然聽到敲門聲,然後毫不意外地看到那個女人笑眯眯地捧著飯碗走進來。他除了苦笑都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明明是你說分開吃的,跑到我這裏來幹什麽?”

“這菜既不是你燒的也不是你買的,我是城主你是下屬,真要說起來,符家的錢是我的地是我的人也是我的,抱怨那麽多幹嘛?沒大沒小的樣子,看來我平時太慣著你了。”弦歌搖頭晃腦道,“吃頓飯說那麽多話,若是三伯那老頭子在,直接就把筷子甩到你身上了。”

符雪遲被她搶白地無語,長長歎一口氣,忽然腦中靈光一閃,抓住了她話中瑕疵,“人是你的……弦歌,這話怎麽說?”他眸中笑意加深,“我什麽時候變成你的人了?”

弦歌聞言怔愣片刻,飯菜哽住喉嚨,她漲紅了臉,咳嗽不停。

符雪遲笑意不減,站起身拍打她的脊背,看來那一吻多少還是有點效果的,他本來還怕會嚇跑她。“今天在朝中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你找我應該是有話要說吧?”

弦歌擺擺手讓他別拍了,臉依舊漲紅著。“我們這一次,在京都多待些時日吧。今天白潛跟我說了點話,無論是真是假,我們都應注意。一旦皇上對符家起了疑心,就會大大不妙。”

“白潛說皇上對符家疑心?”符雪遲像聽到一個笑話,“你不覺得他在挑撥離間?”

“他說他的,我做我的。無論真假,這的確算個提醒。”弦歌笑得張揚不羈,“皇上的信任很重要,難得來京一次,自然要穩住君心。”

“冷立那人你打算……”符雪遲的話才說到一半,敲門聲響起,有下人在門外通報,“城主,將軍,府外有客求見。”

客人?什麽客人?弦歌起身開門,“有拜帖嗎?”

“沒有。”下人回道,“來人是個年輕女子,她說她叫古湘玲。”

弦歌驟然沉默下來,無聲無響,動也不動。符雪遲歎氣,對著那無所適從的下人道,“你直接把她帶到這裏來。”

“是。”

弦歌依舊站在門口,神情恍惚。她自嘲地扯出一抹笑,“湘玲回京了,其實我不想見她。人是你叫進來的,那接下來的事情是不是也該歸你處理?”

符雪遲瞥她一眼,“當初是你把她從歧陽城放走的,你早該料到會有今天,逃避不是你的作風,跟她說清楚不就行了?”

湘玲在你麵前一直都善解人意,你恐怕還不知道她的固執吧?弦歌頭疼地皺眉,該麵對的總要麵對,雖然很麻煩。正因為是朋友,才更應該說清楚。

粉黛嬌美,烏發如瀑。一臉風塵仆仆的疲勞仍然掩蓋不住她的清麗氣質。古湘玲是小跑進來的,穿過院子,她一眼就看到倚在門上的弦歌。略微定神,她平緩自己的呼吸,一步一步走過去,在離弦歌三步遙的位置停下來,語氣憤恨難耐,“你騙我!”

弦歌麵色平淡,隻是嘴角的苦澀無論如何都化不開。“你今天找我還是找雪遲?”

空中烏雲密布,黑浪翻滾,風雨欲來。方才還是一片晴空,轉眼間就千變萬化。

古湘玲眼中憤恨更深,顫著手指向她,“符弦歌,你明明答應放義父一馬,為何出爾反爾?卑鄙無恥的女人,你怎麽配當我的朋友!我當日在極東國軍營裏若大聲喊叫引來敵軍就好,隻是一時心軟,竟害得義父如此下場!”

人的言語果真能傷人,疼痛得不能自已。弦歌淡笑,“陸務惜還活著,你今天來就是為了罵我?”

古湘玲眼眶含淚,她想努力忍住,那淚終還是順著麵頰淌下來。“符弦歌,你為什麽非除去義父不可?這些年來,我雖在歧陽城臥底,但念在朋友情分,很多機密要事並未告訴義父。可如今,你卻不擇手段,放過他一馬真有那麽難?”

“本來不難。可是,我是符弦歌,我姓符。”弦歌盡量讓自己的語調平靜,“符弦歌又好巧不巧地是歧陽城城主,那放過陸務惜就變成一件難事了。”

“是這樣嗎?這就是你的理由?”古湘玲咬住唇角,神情中的自嘲意味越來越濃,她的語調極緩極慢,“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無論你如何否認,他都是你的親生父親,你害死了他,絕對會下地獄第十八層,你的身世一旦傳出去,你也必定身敗名裂。”

頓了頓,古湘玲的目光緩緩穿過她,投射在後麵的那個人身上。她盯住雪遲一眨不眨,似在嘲諷,如何?你也不知道她的身世吧?這樣的人你還要效忠嗎?“即使符家能保住你,你也絕對沒辦法坐在城主的位置上。符弦歌,你想出現這樣的局麵嗎?”

不想,她最不想承認的就是自己的身世,連她自己都覺得惡心得難以忍受。想到自己竟是那個男人的女兒就覺得痛苦。“如果你早把這事傳出去,也許我早不在這個位置。”頓了頓,弦歌的嘴角染有嘲諷,“符家換個人來處理這事,你覺得結果會改變?”

古湘玲定定地瞪著她,恨極,怒極,她點頭,“好,好。你符弦歌雄才大略,你不顧私情,我跟你沒話說!”

弦歌仰起頭,心中已經坍塌地徹底無救,她將自己的脆弱麵向天空,似想起什麽好笑的事情,“湘玲,你口口聲聲朋友之義,到頭來,你不也拋棄了它而選擇陸務惜嗎?”

狠狠的一拳,打斷弦歌口中言語,包含所有的過去和所有的憤怒。

古湘玲一拳擊在她肚子上,淚眼含恨,“這一拳我還給你,當時在敵營你給過我一拳,彼此彼此。”

弦歌沉默,腹上的鈍痛感漸漸傳遍全身,究竟心痛還是身痛她已分不清。

“雪遲,你總會站在她那邊,這我早已料到。”古湘玲一步一步走向符雪遲,眼中的情愫像彼岸青山般逶迤不絕,眼中隻剩那人的影子。為什麽?為什麽?他從來都不愛她?“你一定是讚成殺死義父的。”

符雪遲靜靜望著她,頷首。

古湘玲的眼中驟然迸射出滔滔絕望,飛快地操起手,想扇雪遲一巴掌。可是,舉高手拍下去,到他臉頰旁時還是硬生生停住,她的淚水撲簌而下,“你待我一直無情,隻是我一直執迷不悟。符雪遲,我上輩子究竟欠了你什麽?我愛你,你卻要殺我唯一的親人,你好狠心。可即使這樣……即使這樣……告訴我,究竟怎樣才能對你死心?”

符雪遲的臉上閃過一抹深沉痛楚,“對不起。”

古湘玲美麗的臉龐上顯出“終還是如此”的無力,她的手撫上雪遲的麵龐,溫柔地凝視,她踮起腳,在他唇上重重一咬。

血,流在唇角。

符雪遲一時怔住,看著古湘玲一步步後退。

弦歌撇開腦袋,內心深處似乎有許許多多莫名難語的東西一片一片碎開一片一片跌落,然後,融化在心底,再也找不到。

古湘玲退到門前,一把扯住自己的黑發,然後拿起剪刀,用力地剪下去。

刀下,發落。

黑色,深沉的黑色跌落在地麵,像是濃得化不開的哀傷,像是她心頭的那一口黑血。

“從此以後,恩斷義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