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陽城。

符家主宅後有一大片楓林,算不上是後花園,隻是在後山山腳附近的一片平地上種植。原本是無人管轄的,隻因符昌霖酷愛楓樹,故此植木成林。他喜歡從窗邊遙望,也喜歡從山頂上俯視。

那時候,他常常會抱著弦歌,指著那片紅色的楓林說,“弦歌,你看,即使這樣豔麗的顏色,一旦到了夜晚,就什麽也看不到了。”

小小的弦歌點頭,似懂非懂,“點著燈就能看到。”

“嗬嗬,點燈多麻煩,即使點燈,也隻能看到幾片葉子,而不是這一片紅色。”

眨眼,小小的弦歌扭過腦袋,撲在符昌霖懷裏,“那等到明天天亮了,弦歌再陪爹一起來看,天天都可以來看。晚上看不到,我們白天來就行。”

“嗬嗬,我的乖女兒啊。”

幾年後,當弦歌稍稍年長幾歲,符昌霖的身體已經染病,時而咳嗽時而臥床,弦歌隻記得父親蒼白如紙的臉色和三伯進進出出的焦急。那幾年,弦歌和雪遲一起跟著符霜霖學武。毫無疑問,符霜霖是個嚴格的老師,動輒打罵,每次習武時,他手上都拿著一根手腕粗的棍子,臉色在小小的弦歌眼中那是異常可怖。

練完後,兩個人身上都是青一塊紫一塊,厲害點時可能連站都站不起來。常常是兩人氣喘如牛地坐在地上休養,互相譏笑。說得再白一點,是弦歌笑話雪遲跟自己一樣沒用,而雪遲反駁她。兩人累得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肚子又餓得要命,偏偏身旁沒有任何下人。

這時候,古湘玲都極其貼心地端著點心過來,笑意盈盈地坐到弦歌身旁,替一直叫個沒完的她按摩塗藥。古湘玲揉著她的肩膀和手臂,弦歌則舒愜地閉上眼,一會兒嚷“輕點”,一會兒嚷“重點”。

“弦歌,其實你沒必要接受跟我一樣的訓練。”符雪遲自己塗著藥酒,眼眸燦如星辰,咧嘴一笑,“我是將來想當參軍作戰才這樣的,你呢?你若繼承大伯的位子,那就是下一任的歧陽城城主了,我會保護你的,你現在何苦為難自己?”

弦歌的眼皮翻都不翻,雞蛋裏挑刺,一臉找茬的笑容,“你這意思,好象我不做城主你就不保護了?太勢利了吧?”

“嗬嗬,不論情況怎樣,我都會盡我所能地保護你。”

古湘玲放在弦歌肩膀上的手重重一捏,惹得弦歌連呼“痛痛痛”,她俏臉一板,捏住弦歌的鼻子,“別整天欺負雪遲!”

弦歌皮皮一笑,“你心疼啦?”

古湘玲大方地點頭,沒有半點矯揉造作,“當然。”說完,她跑到雪遲麵前,美目流轉,雙頰飛上紅雲,嬌羞道,“雪遲也會保護我嗎?”

符雪遲坦****地望著她,“當然,你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古湘玲撅了撅嘴,最後決定無視他後半句話,將雪遲粗糙的手掌緊緊握在手心,低下腦袋,柔聲道,“謝謝。”

弦歌看得笑眯眯,高高吹了聲口哨,“雪遲,豔福啊!”

符雪遲臉有點紅,想把手抽回來又不敢太用力。

古湘玲站起身,又跑過去捏弦歌的鼻子,嬌聲道,“叫你添亂,叫你添亂,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火紅的楓葉將蕭廖的秋天染成最熱情的色彩,遠處青巒上拂起的微風輕輕撓著三人的發絲,笑聲流逝在飄落的紅楓中,餘輝的陽光透過葉片的縫隙斑駁搖晃,靜靜地觀望他們,卻步不前。

如果可以回到最初相遇的那一天,還會和湘玲做朋友嗎?弦歌呆呆地坐在屋頂,這個問題她不知道答案,小時候的快樂有一半是湘玲帶給她的。可是,如果知道自己會接下城主的位置,如果知道這隻是陸務惜的陰謀,她那時一定不會把湘玲帶回家。

撈起手上的酒壺,她仰頭暢飲,苦澀蔓延在唇齒間,為什麽?為什麽她偏偏是千杯不醉的酒量?

蒼穹是一望無際的烏雲密布,不見陽光,連找點藍色都要花半天時間,空氣中是濃厚繚繞的悶壓,讓人喘不過氣來。“雪遲,你說說,都這天色了,怎麽還不下雨?”

弦歌坐在屋頂,符雪遲倚著屋下的一棵粗壯大樹,抬眸望著她,目光一瞬不瞬,“下雨你就能哭了?到時候耍賴把淚水說成雨水?”

弦歌悶笑,她拿起酒壺做個幹杯的動作,“知我者,非雪遲莫屬。”

“你從小到大隻會在雨天哭,還每次都不承認。”符雪遲眼中閃爍著柔和的光芒,嘴角微微勾起,“行了,別等了,今天不會下雨的。”

“我的確從來不哭,你別冤枉人。”弦歌惋惜地望著天,長長歎一口氣,仿佛清晨跌落花蕊的一滴露珠,悄無聲息。她又喝一口酒低頭對雪遲笑笑,“你上來陪我一起喝吧,一個人怪沒意思的。”

“以防萬一,雖然你從沒醉過,但我清醒著至少還能照顧,即使此刻真有刺客闖進來也能抵擋一下。”符雪遲笑望著她,眸中微有疼惜,“你這個做城主的不長進,我做下屬的也隻能多擔待些。”

弦歌皺眉,不服氣道,“我才不會醉!”

“是,是我婆婆媽媽,城主說的都是對的。”符雪遲搖頭,無奈道。“我杞人憂天行不行?”

“哈哈。”弦歌大笑起來,拍拍身邊的瓦邊,“那你不用喝酒,就上來陪我坐坐。你應該有很多事想問我吧?”

符雪遲沉默,靜靜地盯住她。他幾乎可以猜到這女人接下來會說什麽話。

“我是陸務惜生出的孽種,你對這事不好奇嗎?”弦歌偏過腦袋笑,“你那是什麽臉色?臭著一張臉幹什麽?陪我上來聊聊。”

符雪遲提氣掠至屋頂,悶悶地坐在她身邊,他垂眸,很久後憋出一句話,“別這麽說自己,沒有必要。”

弦歌望著他,神情平靜許多,“可我厭惡自己的身世,剛知道真相的時候,我每天都在心裏不停地告訴自己,我是符昌霖的女兒,我是符昌霖的女兒,我姓符,我是符家人。”

歧陽城裏曾經發生過一件親兄妹亂侖的事情,滿城謠言紛亂,這事成為百姓的飯後談資。結果,那女人被活活打死,男人投河自盡,嬰兒腹死胎中。她本來還想看看的,那孩子生下來後會是什麽下場。

“你本來就姓符。”符雪遲認真地凝視,“毋庸置疑。”

弦歌笑,她抿住唇,結果又笑出來,“嗯,我知道你的意思。”頓了頓,她將手中酒壺往屋頂上砸下去,看它破碎在眼前。“雪遲,我沒有做錯,我不覺得自己做錯。”

符雪遲深深地望著她。

“從政治立場來說,陸務惜是歧陽城的敵人,是符家的敵人,要他死是符家上下的一致決定,我也很同意。從個人感情來說,我憎恨他的存在,他也一直想殺了我,所以,我殺他也沒錯。湘玲想救他是因為自己的自私,她把陸務惜放在了我前麵,那是她的選擇,無論對錯與否,她的決定與我的判斷無關。況且已經踏出的步子又怎能收回來,放虎歸山,後患無窮,現在要我放過陸務惜絕無可能。”

符雪遲頷首,“你是對的,很正確的判斷。”

弦歌笑,她想忍住,可笑聲卻抑製不住,“我是對的,我沒有錯。”頓了頓,她又仰望天空,還是沒有下雨。弦歌抬手遮住自己的臉,淡然道,“最正確的決定,其實剛才不該放湘玲離開,而是該把她關起來,等陸務惜的事情解決後再放她走。”

“……”

“可是,我讓她離開了。”

符雪遲目光停留在她用手遮住的臉上,“現在不下雨你也會哭了嗎?”

“沒有。我說過,我從來不哭。”弦歌移開手,麵無表情,從屋頂一躍而下,“我回房休息了。”

那一大團一大團的烏雲盤旋在空中,就像秋天的枯葉漫無邊際地越疊越厚,越排越廣。深沉的顏色壓在各人頭頂,卻依然沒有一滴雨落下來。

弦歌走在回廊中,眼睛隻注視著自己房間的方向。

冷立倚在麵前的柱子上,望著她的目光滿是詢問和觀察。忽然,他揚眉一笑,“符城主真是菩薩心腸,要我幫忙嗎?我可以幫你殺了古湘玲,就當是在這裏白吃白住的報酬。”

弦歌像是沒看見,直直地越過,繼續向臥室走去,“不必你多管閑事。”

冷立自討沒趣地呼了口氣。

翌日,文德殿的早朝時間。

弦歌沉著一張臉站在自己的位置上,惹得眾人不敢多看,殿中的氣壓似乎更低了。

惠臨帝依舊在詢問眾大臣對於陸務惜的看法。有人落井下石,也有人極力偏幫。意見被分成三派,讚成,反對和中立。其中力保陸務惜的人稍占多數,白潛今日倒是沒有多話,安安靜靜地站在一邊,沒有插嘴。

弦歌冷笑一聲,上前道,“各位大人好興致,朝中討論弄得像小孩子吵架。我真不知道你們在猶豫什麽?雀南國什麽時候連叛徒都能容忍了?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既有法典,身為朝廷重臣又豈能違反?”

殿內一片沉默。禮部尚書元瀾出列,他直直盯住弦歌的眼,“符城主說地極是,若陸丞相真有叛國行徑自該嚴懲不貸。”

弦歌眯眼,“元大人的意思是懷疑事情的真實性了?”

元瀾盯住她,然後點頭,“不錯。”他轉身麵向惠臨帝,跪道,“皇上,微臣以為,此事有蹊蹺。今日,有人想告禦狀,微臣擅自做主將她帶到殿門外,等皇上宣見。”頓了頓,他抬眸,“陸丞相的養女古姑娘想告符城主一狀。”

聞言,弦歌腳下一個不穩,她臉上平靜得沒有任何情緒,眼眸下垂。

惠臨帝的目光在眾人之間巡回一圈,“宣——”

一頭黑發,一身白衣,素顏粉頰,古湘玲步入殿中,叩頭下跪,“皇上,民女前來為養父狀告,請皇上明奪,為民女伸冤。”

“哦?”惠臨目光熠熠地看著她,“說來聽聽。”

“養父在很多年前就已經懷疑符家,為江山社稷著想,養父便派尚且年幼的民女前去臥底。這麽多年來,民女一直藏身歧陽城,與符城主也是熟識,所以,以民女對此事的了解,養父是被符城主給冤枉的。”頓了頓,她繼續道,“符弦歌和極東國的七皇子淩悠揚早就暗通款曲,她故意被抓,演了一場戲給世人看,然後和冷立合謀陷害養父。民女一直忍辱負重,他們從未疑心,民女對歧陽城和符弦歌的事情了解甚多,皇上若是不信可一一詢問。”

古湘玲抬起頭,直起上半身,目光清明如水,波瀾不驚,“以上所說句句屬實,民女若有半句謊言,甘遭天打雷劈!”

惠臨帝沉默,他望向弦歌,“符城主,你如何說話?”

弦歌再次抬起的眼眸中什麽也沒有,漆黑如墨的瞳孔深邃不見底,目光中是繁華過盡的蒼茫了悟,無悲無喜,無慎無怒,隻有淡如雲隙的神色端現在白皙的臉龐上。“以上虛言,句句皆是誹謗,皇上明察。”

惠臨帝頷首,剛欲說什麽,卻又聽到古湘玲的聲音,清脆如鳥鳴,幽怨如泣啼。

“皇上,民女有證據,您可派人對符弦歌驗身,她早已與淩悠揚有染!”

弦歌漠漠如冰的眼神轉到她身上,嘴角終是嘲諷地勾起。雪遲啊雪遲,懷疑我失身的人果然不止你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