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其他人更為清瘦的身軀,眉目秀美,神態淡然卻掩不住疲憊,古湘玲深鎖眉頭,坐在角落裏略作休息。忽然間,她抬頭,微笑,“弦歌。”

弦歌站定在她麵前,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靜靜的凝視許久,她一把拉起她,“你別待在這裏了,我們出去說話。”

古湘玲被她拉得措手不及,身子本就沒有力氣,腳下一軟。“我是俘虜,不在這裏該在哪裏?”

“你想在這兒吵架嗎?”弦歌臉色驟然轉冷,“比武那天我就看到你了,你究竟湊什麽熱鬧?”

古湘玲溫柔地望著她,撲哧一笑,“你在生氣嗎?還是在擔心我?”

弦歌板著一張臉,手還是沒有放開。

“你也不想我難做吧?也不想讓這裏其他的兄弟難做吧?你要拿什麽理由把我帶出去?你別忘了,你現在也隻是一個俘虜。”古湘玲仍舊是平祥的眼神,她微微翹起嘴角,“不過,比武那天你表現得很出色,老城主地下有知,一定以你為榮。”

“湘玲,你的腦子裏裝的到底是什麽烏七八糟的東西?”弦歌閉了閉眼,深深呼吸一口氣,睜開的眼瞳中滿是嚴肅,“我有事要問你。”

古湘玲笑意不減,“我知道。”她站直身子,伸手指向一個僻靜的角落,“那邊沒有人,如果你怕被人聽到我們就去那邊說話。”

弦歌垂下睫毛,一聲不吭,轉身就向那個角落走去,古湘玲在後麵跟上。她們的位置和俘虜的勞作場大約幾百米遠,天空白雲飄**,突然有潔白的雪粒在淺藍色的蒼穹中曼舞翱翔,輕飄飄地落到樹上,地上,和身上。

“身上的傷怎麽樣了?看你的樣子應該沒事了吧?”古湘玲笑問。

“沒事了。”弦歌定定地回望。

“你想問我什麽?”

弦歌沉默了一會兒,淡然道,“那我就不拐彎抹角了,湘玲,十天前的晚上,你在院子裏幹什麽?”

古湘玲的笑意微微一斂,“你看到了?”

“看到了。”

“看到了又何必問我?”古湘玲又笑了,漫不經心,“很明顯,我在用信鴿傳遞消息。”

雖然早就已經猜到了,弦歌捏緊拳頭,“給誰傳遞消息?”

古湘玲驟然安靜下來,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淡,目光中染上一層悲哀,“弦歌,以你的聰明應該什麽都已經猜到了,何必刨根問底?”頓了頓,她移開目光,壓低聲音,“你會來問也應該是早就懷疑我了,是的,叛徒就是我。”

周圍的一切好像都寂靜下來,雪花一片一片地落在肩膀上,頭發上。腦子裏有種“啊,果然如此”的念頭,可是,真的聽到湘玲承認卻又悲哀的讓人想哭。

弦歌抬頭望天,輕輕地問,“你是把消息傳遞給陸丞相,對不對?”

古湘玲霍然一驚,即使被弦歌識破時也沒有過的慌亂表情顯現在臉上,她一把扯住弦歌的衣服,“你怎麽知道的?”

真相大白了,湘玲果然是在替那個人辦事。弦歌苦笑,“陸務惜……他向來喜歡針對我們歧陽城的事,爹會死那麽早是操勞過度的原因,若沒有他陸大丞相的針鋒相對,爹會那麽辛苦嗎?出征也好,進貢的事情也好,不管歧陽城提出什麽意見他都要在皇上麵前對著幹。”

古湘玲目光憐惜,“他畢竟是你的舅舅,你從沒想過和他和解嗎?”

“和解?這怎麽可能?”弦歌嗤笑一聲,“他想過和解嗎?我們這次會被偷襲會被抓不就因為他嗎?不就是因為他把軍情泄露給極東國嗎?”弦歌轉過腦袋盯住她,一字一頓,“他想要我死,不是嗎?”

古湘玲靜默,輕聲道,“會被偷襲是我的責任。”

“你想替他擔罪?”弦歌的笑容越來越冷,“他究竟是你的什麽人?”

古湘玲沉默。

弦歌望著她,許久,輕歎一聲。“湘玲,早在很多年前我就知道自己不是符家的女兒了。”不去在意古湘玲震驚的表情,弦歌繼續說下去,“我是不應該出生的孩子,從出生的那天開始我就背負著他的罪孽,從出生的那天開始他就想殺了我。”

古湘玲怔怔地望著她,好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弦歌,“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

什麽時候知道的?三伯從來沒掩飾過對她的厭惡,周圍的長輩時常用怪異的眼神望著自己。除了雪遲和湘玲,她根本就沒有朋友。她從小就開始懷疑從小就覺得自己是不是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所以,她才去問爹。

她問爹,究竟是不是爹的女兒。

爹說是,爹說她永遠是他的女兒。

可是,她還是偷了爹的血。滴血認親,結果很明顯,她不是,她不是符家人。可是,爹既然說她是符弦歌,那她就姓符,她就永遠把這個位置坐下去。那一年,她九歲。

然後,她符弦歌繼承了歧陽城城主的身份。在朝堂上,她第一次認識了那個所謂的舅舅,陸務惜,權傾朝野的大丞相。就是這位大丞相,用看垃圾的眼神看著她,一臉欲除之而後快的神情。真相是永遠掩藏不住的,她終究還是知道了事實。

罪孽的孩子,亂侖而生的孩子。

陸務惜為了掩蓋他所犯下的錯誤,早也想晚也想,就想殺了她。為了掩蓋一個罪孽,他卻犯下了越來越多的罪孽,通敵判國,買賣情報……陸務惜他已經收不了手。即使不是為了私情,她符弦歌也會親手除掉他。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和她之間,終究隻能活下一個。

弦歌悲哀地望著古湘玲,“湘玲,我第一次遇到你,當初你在街上行乞,那是陸務惜的意思嗎?是他命令你來接近我的?”

“……我是孤兒,丞相是我義父。”

弦歌閉上眼,“你那天又為什麽要女扮男裝?為什麽要混進隊伍裏?”她睜開眼,眼神遙遠地像是重山疊巒的那抹青色,無法觸及的蒼茫。“你何必和我們一起被抓?”

古湘玲望著她,然後慢慢垂下眼,低下頭,緩緩吐出兩個字,“贖罪。”說話聲音輕得幾乎聽不到。她沒辦法拒絕義父的要求,她下不了手卻非下手不可。至少,要陪著弦歌一起死。這是她唯一能做到的。

弦歌輕歎,拳頭鬆了又捏,然後又緩緩放開。她斜倚在牆麵,伸手接了一片雪花,看著那片晶瑩的白色在手心融化。“湘玲,我會忘了這件事的,就當你從來沒說過。逃出這裏以後你就離開歧陽城吧,愛去哪裏隨你的便。”

忘不了她們兩個在深山迷路,小小的湘玲背著扭傷腳的自己走出十多裏路;忘不了三伯拿鞭子打她的時候,湘玲整個人都伏到自己身上,哭得比自己還厲害;忘不了她被爹關起來懲罰的深夜裏,湘玲偷偷拿著點心來探望,然後就靠在柴房門外睡了一夜……

古湘玲全身僵硬,連話也說不穩,“你……放了我?”腦中同時又有另一個信息撞擊神經,她豁然反應過來,伸手扯住弦歌,“逃出去?你有辦法逃出去?”

弦歌很安靜,輕輕“嗯”了一聲。

古湘玲太了解她這個反應了,瞳孔放大。“弦歌,難道……難道你一開始就是將計就計,故意被抓的?”那天晚上她明明看見自己放出信鴿,這種狀況弦歌還沒有調查戒備說明她早在心中有了算計。不,不對,應該在更早的時候弦歌就有了計劃,古湘玲盯住她,眼神顫抖,“你早就懷疑我了,你早就猜到義父會采取行動了?”

弦歌深深望她一眼,然後轉身,“湘玲,極東國的這些士兵快要啟程回國了,在這之前我們就會逃出去。離開以後你就不要再回陸務惜身邊,我已經找到他和極東國勾結的信息,一旦呈稟皇上,這就是滅門的大罪。”

“弦歌。”看她越走越遠,古湘玲急忙喚住她,眼淚在眼眶中流轉,“你故意被抓,還在這裏遭受這麽多折磨,為了讓戲演得逼真,你還把雪遲都牽連進來……這一切的一切,隻是為了混進這裏找出丞相和他們聯係的信函?”

弦歌背對著她,望著漫天飄落的雪花,白色的雪粒子落在她的睫毛上,她輕輕一眨眼,它就融化成水。“湘玲,你的事情我不會告訴雪遲的,這點你放心。如果下次遇到他,你還可以向他微笑,跟他聊天暢談。”

十二歲的那年,弦歌坐在屋頂上看月亮偷喝酒,上好的女兒紅她一個人獨自享用,有種格外刺激暢快的感覺。結果湘玲在屋下看到她,也偷偷摸摸地爬上來一起偷喝酒。喝到後麵,湘玲明顯有些醉了。

“弦歌,我愛雪遲,很愛很愛。”

“……我知道。”弦歌垂下眼,繼續喝酒。

“我不想把他讓給任何人。”古湘玲仰天大喊,然後呆呆地望著圓月。

弦歌撇開腦袋望向遠處,沒有說話。

“……包括你在內。”

弦歌沒有任何關於母親的記憶,陸務惜的妹妹陸纖是難產而死的。根據她的調查,陸纖和爹早有婚約在身,兩人也是郎情妾意,兩情相悅。但是,陸纖在嫁進符家的時候已經有孕在身,種種的跡象表明腹中的孩子是陸務惜的。在陸纖嫁進符家後,陸家原來的下人都被徹底清換,而且所有的奴仆都行蹤不明,明顯已遭陸務惜的毒手。

陸纖嫁入符家之後就和陸家沒有任何聯係,然後,在陸纖死後,陸務惜就開始肆無忌憚地針對符家。有些人是勢必不能共存於世的,在弦歌得知陸大丞相私通極東國後,索性將計就計,利用這次的事情溜進敵方軍營偷取秘函。

她沒有在演戲,她是在冒險。不用別人提醒,弦歌自己心裏就很清楚,有些地方她過於軟弱,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陸務惜在歧陽城安排了奸細,這點她很久以前就猜到了。與陸務惜的較量中一次一次地敗北,符家在朝廷中的處境越來越艱難……可是,即使如此她也沒有勇氣去調查誰是奸細,能泄露哪些情報的人絕對是跟自己極其親密的人。

她看到湘玲在院子裏放信鴿,已經到了這一步,她仍然不想承認湘玲是奸細。將計就計,失手被抓,一為找秘函,二為找奸細,一石二鳥之計。其實,她也給了陸務惜和平相處的機會,隻要他不把情報給極東國,隻要他不想她死,那她也沒機會偷到這封秘函,如此一來,她也不必揭發湘玲。

有關弦歌的身世,知道的人本就是少之又少。她沒辦法讓旁人來插手,尤其是雪遲,他不是笨蛋,任何情況的泄露,一旦由他抽絲撥繭的查探,那這個秘密也將不會再是秘密。陸務惜沉浮官場多年,自然也是個狡詐如狐的人,要在瞞騙過所有人的情況下抓到他的把柄,難如登天。

整日整夜地策劃算計,她在被抓之前就已在敵方軍營裏安排好內應和逃脫路線,即使拿不到秘函也不能讓雪遲和其他士兵葬送於此地。

這是一次冒險。弦歌捏緊在淩悠揚帳篷中找到的秘函,所幸,她贏了。

陸務惜,你想保全這個肮髒的秘密,那就成全你。不過,要以你的性命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