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第一次見到楊嘯,就是在這樣一個晴朗的,微風吹拂的蔚藍蒼穹下。

圓圓的黑溜溜的眼珠子,睫毛又長又翹,笑的時候左邊臉頰上還有一個酒窩。楊嘯察覺到有人,抬頭看見古湘玲後立刻笑得很燦爛,小小的人兒就這樣跑了過來,偏偏還跑不端正,身子極其不穩,左搖右晃的。

古湘玲失聲道,“小心。”然後一把將楊嘯抱入懷中,嗔怪道,“走都走不端正呢,還想跑?就不怕摔跤?”

楊嘯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不怕,嘯兒不怕。”小酒窩在他臉上顯現,“母後,母後,嘯兒今天很乖哦……”話說到一半,古湘玲在他鼻子上輕輕一刮,“母後不是告訴過你了嗎?以後要自稱‘朕’,怎麽老會忘?”

楊嘯用力地點頭,“知道,嘯兒知道。”意識到說錯了,他急忙改口,“朕知道。”

古湘玲苦笑不迭。

弦歌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當她看到楊嘯小小的身軀跑過來的時候,當她看到古湘玲一把抱起楊嘯的時候。弦歌隻覺得心在一陣一陣地抽痛,很痛很痛,痛得都快站不住了。楠楠,如果楠楠會走路了,如果楠楠會說話了,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呢?

她是世界上最不負責任的母親,她親手把那個孩子,她懷胎十月生出來的孩子丟在極東國。她在心裏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那樣對淩楠是最好的,可是,那何嚐又不是自我安慰呢?冰冷的指尖慢慢蜷縮在炙熱的掌心中,弦歌麵無表情地看著,看著,內心早已坍塌成一片一片的廢墟。等楠楠長大以後,會不會恨她?恨她也是理所當然的。作為一個母親,她的所作所為不值得任何原諒。

強迫自己穩穩地站定在這片土地上,用盡所有力氣挺直背脊,弦歌閉上眼,內心在不停地呼嘯不停地顫抖。可是,可是她多麽想親眼看淩楠長大多麽想親手撫養他!她根本不想錯過那個孩子,不想錯過他的笑容他的眼淚他的成長,想看他第一次走路的樣子,想聽他第一次說話的聲音……隻不過,一切都已經不可能了。

“嘯兒,母後為你找了一位天底下最好的太傅。”古湘玲把楊嘯放在地上,然後伸手指向弦歌,笑道,“從今往後,就由符城主來傳授你知識,你要好好聽話。”

弦歌將目光聚焦到楊嘯臉上,正巧迎上他黑溜溜的大眼睛。楊嘯皺了皺眉,裝老成地開口,“你叫什麽名字。”

“符弦歌。”弦歌淡淡一笑,“不過,還請皇上稱微臣一聲‘符太傅’。”她要做這個孩子的老師,她要讓這個孩子成為雀南國曆史上最傑出的皇帝。

楊嘯的眼睛左看看右看看,粉嫩的麵龐上滿是認真,“你很年輕啊。”

弦歌點頭,“不過,微臣比之皇上已經足夠年長了。”

“也很漂亮。”楊嘯並不吝嗇讚美,黑溜溜的眼珠子在她臉上打轉。

弦歌忍俊不禁,小小年紀就分得出漂亮不漂亮?“多謝皇上誇獎。”

“你是女的,”楊嘯有點納悶,還轉過頭去用眼神詢問古湘玲,“女的也可以做官?”

弦歌勾唇,“當然可以,”她的目光也微微瞟到古湘玲臉上,“而且,做的還是最大的官,以後不論皇上有什麽事都可以找微臣幫忙,就由微臣來替皇上分憂解勞。”

聽到這句話,楊嘯笑得格外燦爛,“什麽都可以?什麽都能幫朕?”

弦歌笑著點點頭。

楊嘯的情緒格外激動,回過頭去望著古湘玲,想從母後嘴裏確定這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看到古湘玲微笑頷首後,他小小的身軀上前兩步靠近弦歌。弦歌凝視他期許的目光,含笑蹲下身子。楊嘯的小酒窩若隱若現,胖乎乎的小手想去抓弦歌的手,可惜他手太小,抓不住,隻能捏住弦歌的兩根手指,嘴巴裂開,“符太傅,以後就麻煩你了。”

弦歌心頭一顫,溫熱的小手讓她想了淩楠,那個還不會說話不會走路的淩楠,那個每次感覺到她靠近就會笑出來的孩子。她的黑眸倏然沉靜下來,嘴角微微一勾,凝視住楊嘯,“皇上客氣了,這是微臣應該做的。”

又與古湘玲商討了一些合作的細節,弦歌看看該說的都差不多了,便告辭離開皇宮。她順著街道向符家的府邸走去,在經過一條羊腸小道的時候,她警覺身後有人跟蹤,眯了眯眼,弦歌站定原地,朗聲道,“不用偷偷摸摸的,都出來吧。”

四道身影隨著她的聲音閃現在眼前,四人的衣服都很普通,看上去像尋常百姓,不過,武功倒都是一流的。他們雖然圍在弦歌身旁,但氣息上並無敵意。

弦歌懶洋洋地掃他們一眼,“四位貴客有何貴幹?”她才剛到京都就遇上如此陣仗,這四個人怕是從她走出皇宮那一刻去就跟上了吧?嘖嘖,她該為她所受到的關注感到高興嗎?

“符城主。”四人中有一人站了出來,恭謹道,“有人想要見您一見,還請您賣個方便。”

有人要見她?弦歌眼珠子骨碌碌一轉,這人既然稱呼她為符城主,那恐怕是雀南國的人。她還以為是元瀾按捺不住想見她,原來不是。不過,雀南國裏消息這麽靈通,還跟她有如此“交情”的人實在不多。弦歌笑道,“是白潛麽?”

四人的眼眸中揚起一抹驚訝,為首之人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垂首道,“符城主跟我們去了自然就會知道了。”

弦歌朗笑一聲,也不多加言語,爽快地跟著他們前行。去看便去看,去見便去見,她難不成還怕了不成?一行五人彎彎繞繞,走到一處安靜的地方,最終佇足於一家竹莊前,裏邊弦樂緲緲,可感覺卻沒什麽人,有些冷清。

給她帶路的人正想進去通報,弦歌已率先一腳跨進,絲毫不理會那四人的阻撓。她推開最後一扇門的時候,毫不意外地看見白潛悠閑地坐在竹椅上品茗聽琴,看她闖進來也沒說什麽,隻是輕輕抬眸瞥一眼。

“對不起,大人,屬下攔不住……”

白潛寬容地搖頭笑笑,“沒事,這女人你們本就攔不住。”心裏想著連淩悠揚身為一國之主都攔不住她,更何況其他人呢?當然,這句話他沒有說出口來。白潛擺擺手,“都下去吧,我要和符城主私下談一談。”

弦歌隨意地找了個位子坐下,似笑非笑地瞅著白潛,“你我的交情有這麽好嗎?白潛你消息挺靈通的,居然這麽快就找上門了。說吧,究竟有什麽事?”

白潛聳肩一笑,“以前就知道你實際上是個傻瓜,如今看來,你比我想象得更傻。好好的皇後不做,你跑回來做什麽?現在歧陽城城主的事務都由符霜霖代理,你回來還剩下什麽?”他眼睛直直盯在弦歌身上,“淩悠揚告之天下要休了你這皇後,獨霸後宮的皇後如今變得一文不名,我很想想聽聽這其中的理由。”

“嗬嗬,你這樣子很像嚼舌根的三姑六婆。”弦歌譏笑道,“我為何回來?白潛,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

“……多少有猜到一些。”白潛淡淡道,“你這個傻子會拋棄自己的男人拋棄自己的兒子,恐怕隻會為了雀南國和歧陽城,對不對?”

弦歌不以為意,“你說是就是。”

白潛同情地望著她,“怎麽?淩悠揚打算對雀南國出手了?你忍受不了被夾在兩難之中,所以決定離開?符弦歌,你腦子被驢踢了?你以為你離開又能怎樣?還不如留在那個蛇蠍男人身邊阻止他,那豈不是更好?”

“還輪不到你來說教。”弦歌冷冷掃他一眼,這事本就是她心頭的傷口,她可不想被人一提再提。“悠揚不是想出手,而是已經出手了。”

白潛一怔。已經出手?他怎麽沒感覺到?

弦歌嘴角微微翹起,“這朝中有多少人是淩悠揚的,難道白潛你絲毫都沒有感覺到?”

白潛的表情頓時有些尷尬,雙唇緊抿,猶豫地開口,“抱歉……真的安插了人?”他竟然沒有任何感覺!丟臉丟到家了!

弦歌也是見好就收,沒再繼續嘲諷,“最大的那個,便是元瀾。”

白潛的臉色頓時沉重下來,動了動嘴唇,“元瀾?”他的目光深不見底,“聽你的意思,是還埋了其他人?”

弦歌緩緩頷首,“要想不流血地占領整個朝廷,隻有元瀾一個明顯不夠。不過,他也犯了一個錯誤,他的探子裏占據重要位置的人隻有元瀾一個,所以,”頓了頓,她手指用力一抓,“隻要除了頭,群龍無首,應該可以解決這件事。”

其實這番話,弦歌還真是冤枉了淩悠揚,誰不想自己的探子占據高位?隻不過雀南國的朝廷沒那麽好混,光是把元瀾送上位去就花了好一番心血。淩悠揚不是不想,而是做不到。朝廷兩大格局就是符家和白家,沒有那麽多空位能輪得到他。

白潛沉吟片刻,抬頭盯住她,“其實你不必回來,你把事實告訴我和符霜霖,我們自會解決這件事。如若你還待在極東國淩悠揚的身邊,也能打探到更多的情報,來個裏應外合,不是嗎?”

“該打探的我都打探了,該知道的我也都知道了。”努力抹去心頭那一點點不舒服的感覺,其實,待在那個人身邊卻一直做著背叛他的事情,那種感覺才是最令人忍受不了。弦歌垂下眼,歎口氣又抬頭應道,“如果我不回來,符霜霖未必肯跟你合作,你真以為符家每個人都跟我一樣友好?”依著符霜霖的脾氣,如果是他遇到這種事,一旦發現被人跟蹤,尤其還是白家的人跟蹤,他肯定痛下殺手。“而且,你以為元瀾會坐到今天的位置,真的隻是因為他個人的緣故?”

當年隻是跟在陸務惜身後的一個小臣子而已,等到陸務惜死去,按照常理,這人也應該樹倒猢猻散,失去勢力慢慢潦倒才對。可是,元瀾出乎意料地越爬越高。白潛的眉頭微微皺起,還是太大意了,他早該仔細觀察監視元瀾才對,不該放任他的。元瀾會有今天,這其中最大的助力還應該數太後才對。太後在無依無靠的時候主動選擇了元瀾,才使得他有了今天。“你和太後說了什麽嗎?或者,太後和你說了什麽?”

弦歌眨眨眼,這家夥反應倒是挺快的,“你想知道?很想知道?”她嘴角一勾,“我憑什麽告訴你?”

白潛幾乎吐血,這女人,每次說到要緊關頭都玩這一著。

弦歌似笑非笑,“白潛,我離開這麽久,你還沒把公主搞定,難不成怎打算打一輩子光棍?太丟臉了吧?”

“不要扯開話題!”白潛麵頰微紅,神色卻是自然無比,“符弦歌,老實說,你是不是和太後達成了什麽交易?”

弦歌挑眉,靜了靜,站立起身,歎道,“回去和你家老頭子說一聲,讓白家以後收斂點,”她清亮的眸子裏透出磨礪後的光芒,像無聲無息的刀刃一般,“我可沒打算手下留情。”

白潛一怔,既然符弦歌都這麽說了,那她跟太後之間果然達成了某項交易。太後和符弦歌是從小小一起長大的,雖然以前有過一些不愉快,但總體來說,對那位太後而言,相對白家,應該更加信任符弦歌。白潛的心思並不外露,笑得溫文爾雅,“我會轉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