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朝文武都是一片寂靜,無人說話,無人行動。

空氣中滿是緊繃,古湘玲坐在晶瑩玉簾後麵,聲音淡淡的,如述家常,“那麽,這件事就這麽定了……”

“太後,老臣反對。”白家的老太爺白淵常站出列,不忘狠狠瞪弦歌一眼,“老臣本就不讚成讓女人做官,可符家的城主之位是世代相傳的,老臣無法幹涉,如今,太後你竟然要晉封符弦歌為攝政王,這如何能令眾人服氣?”

白淵常很少會幹涉朝政,平時代表白家發言的都是白潛。可今天在古湘玲炸起平地驚雷後,白潛竟意外地沉默,隻深深看了弦歌一眼。按捺不住的是白家這位老爺子,他一開口說話,很多本來震懾於符家威壓之下的朝廷命官們都紛紛表達了自己的反對。

元瀾在一開始也意外了一下,畢竟以前古湘玲每次要做決定之前都會和他商量,這次卻是毫無預兆。他瞟瞟弦歌,又瞟了瞟那位垂簾聽政的太後,心裏開始思量整件事情。

弦歌靜靜站在一邊,無視周圍所有的目光,懶懶散散,不鹹不淡的表情,甚至還打了兩個哈欠。“白大人,您是對我有意見嗎?”她的聲音成功吸引到白淵常的目光,於是笑道,“或者,您是對符家有意見?還是對女人有意見?嗯?”

古湘玲忍俊不禁,在簾子後麵偷笑。

白淵常氣得吹胡子瞪眼,他以前覺得白潛這孩子不服管教,如今和符弦歌一比,根本就不在一個水平上。“符弦歌,聽聽你說話的語氣,你有對長輩的尊重嗎?”

弦歌笑容可掬,“白大人,您才是對太後不尊重的那個人。如今這裏做主的人是誰?您捫心自問,反對我擔任攝政王難道沒有私心?白大人,若真依您的意思,您又將太後的威儀置於何地?難不成,這朝中任命職位,還是您白大人說了算?”

白淵常狠狠一甩手,“信口雌黃!你曾經在極東國待過,還是那裏的皇後,難道不該懷疑你嗎?”

古湘玲清了清嗓子,輕柔的聲音在大殿內緩緩**漾,“眾卿家稍安毋躁,哀家自己也知道,其實哀家並不擅長朝政。這個國家是大家所有的,哀家希望它可以越來越好,所以,一直想找個信任的人來主持朝政,白大人也好,元大人也好,都可算是朝廷棟梁,沒有你們,哀家也堅持不到今天。不過,哀家從小和符弦歌一同長大,非常清楚她的才能,哀家相信她一定能擔當好攝政王一位。”

古湘玲頓了頓,看這台下似乎還有人要說話,她悠悠一笑,繼續道,“而且,從私心出發,符弦歌也算得上是哀家最信任的人,所以,這件事情就這麽定了。從今天開始,符弦歌就是雀南國的攝政王!”

話音一落,白淵常就“撲通”一聲跪下,聲音沉痛,“請太後三思。”他一跪下,接連又有幾位大臣跪下,嘴裏嚷嚷著“請太後三思。”

古湘玲在簾子後的臉色有些不好看,輕咬嘴唇,正想甩袖子離開,想了想,還是坐下來。她長長歎一口氣,“攝政王,下麵的事情就由你來處理吧,哀家先走一步了。”

弦歌的目光看似漫不經心地巡視大殿一圈,走到跪下的白淵常麵前,從上往下俯視他鐵青的麵孔,喝道,“來人!把白大人押回白府監禁起來,日後沒有本王的旨意就不用再來上朝了。你們在白府外監守著,一旦讓本王發現白大人離開,你們就提著腦袋來見!”

話音一落,白淵常就呼的一下站起來,怒目而視,“符弦歌,你太目中無人了!”

弦歌一笑而過,“白大人,本王再教你一件事,請記得我的官職在你之上,以後見到本王要尊稱一聲攝政王才對!”

四周的侍衛猶豫片刻,終不敢違背弦歌的命令,把白淵常給押下去了。跪在地上的其他官員一見此種情形,又被弦歌冷冷的目光掃視,頓時不敢再造次,連忙退下去。

退朝後,弦歌一人漫步在宮廷中,正想去皇上那裏給他上課,卻見白潛攔在她麵前。白潛笑吟吟地看著她,“尊敬的攝政王殿下,多謝您今日手下留情。”

她手下留情了嗎?弦歌自己也不知道,她淺笑,“你家老頭子一定覺得我今日令他顏麵掃地,你居然還說我手下留情?”

白潛笑得燦爛,“隻是顏麵掃地而已,這當然算是手下留情了。說起來,你今天的做法太過獨斷獨行,實在不夠聰明。太後讓你處理明顯想讓你做惡人,你居然還真跳下這坑。”

麵對他的敏銳感覺,弦歌欣賞地笑笑,“做惡人就做惡人,我本來就不需要什麽名聲。將來這江山是要還給皇上的,如果我在朝中太得人心,以後皇上也不好做。”

白潛詫異道,“你已經想得這麽遠了?距離皇上親政至少還要十幾年,這麽長的時間,以你的才智足夠改變一切,你真會乖乖把權力還給那小皇帝?即使你同意,符家會舍得嗎?”

弦歌哼笑一聲,“白潛,你這算是在試探我嗎?如果我真的妄想權力,那又何必回來?我隻想送給雀南國所有百姓一個太平盛世而已。至於符家,我坐到今天這個位置或許會帶給它不少好處,但是,真正做主的人是我,我不打算被符家控製。”

“雖然不打算被符家控製,不過,你也不會放棄這個難得的好機會來壯大符家的聲勢吧?”白潛了然地笑笑,“照你的態度來看,你打算徹底壓製住白家,把符家送上雀南國第一大家族的位置?”

弦歌並未正麵回答,邊笑邊跨開步伐,“所以嘛,我之前就提醒過你了,要白家以後收斂點,否則,就真的不好收場了。”

白潛望著她的背影,眉目微斂,低低的歎息消散的縹緲的空氣中。爭或不爭?他還想讓朝廷太平個幾年呢?不過,即使他不爭,白家也不會不爭,但是,憑著符弦歌的能耐,再加上太後在後麵支持,恐怕白家的勝算不大。

雀南國的朝廷中已經有幾百年沒有人擔任攝政王的職位了,而同時兼任攝政王和太傅官職的人物,雀南國悠久的曆史隻出過兩個,符弦歌是第三個。前兩個人物,也都是在皇帝年幼的時候擔任此職,剛開始自然風光無限,大權在握。不過,等到皇帝長大了,那兩人的下場卻連功成身退都做不過,都被皇帝胡亂按了個罪名處死。

這些事情,弦歌不是不知道。隻是,她隻是覺得,這個賭注值得她去冒險。她不會把權力握在手上不放,她會把楊嘯教得很好很好,一定會很好很好。

弦歌掌權以後,並未急著對元瀾下手,她開始逐步消除元瀾的黨羽,也把淩悠揚埋下的其他官員貶職的貶職,放逐的放逐。任何一個明眼人看了都知道,元瀾遲早也會被罷免,可奇怪的人,他竟然一直都沒有采取行動,也沒主動來見這個一手遮天的攝政王。

弦歌一邊不緊不慢地進行著一切,一邊開始細心教導楊嘯。楊嘯是個很聰明的學生,一點就通,舉一反三。他還沒開始接觸朝政,可弦歌每天在書房辦公的時候都會讓他坐在旁邊。楊嘯身邊並沒有親近的人,所以,就格外喜歡粘著弦歌。在小小的楊嘯眼裏,此時的弦歌無疑和神明差不了多少,無所不能,幾乎可以翻雲覆雨。

他崇拜這個太傅,他敬愛這個太傅,他喜歡這個太傅。在楊嘯以後長達五十年的帝王人生中,他每次處理事情,遇到難題的時候都會開始思考,如果由太傅來做決定她會怎麽做?對年幼的楊嘯來說,相比高貴的母親,他內心深處更喜歡弦歌,陪伴他時間最長的人,除了貼身的小太監,就隻有符弦歌了。

“太傅,朕昨日夜裏沒有睡好,你陪陪朕好不好?”

“太傅,那個糕點是禦廚特地為朕做的,你嚐嚐看,很好吃的。”

“太傅,外麵的天氣好好啊,朕能不能去放會兒風箏?”

“太傅,朕昨天做夢夢到你了,還夢到朕長大了……”

“太傅,你為什麽還不成親……”

楊嘯小小的身軀裏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一看到弦歌就異常興奮地跑來,然後撲到他身上。他不敢對古湘玲做的事情卻反而敢對弦歌撒嬌。弦歌也很喜歡抱著他的感覺,香香軟軟的身軀,令她不禁想起尚在遠方的淩楠。所以,能貫的地方她都會盡量貫著這個孩子。

一日,弦歌正在書房批閱奏折。耳中聽到了聲響,她一抬頭就看見楊嘯圓圓的臉蛋,於是挑眉道,“你不是想去曬太陽嗎?居然舍得回來?”

楊嘯手裏端著一碗茶,獻寶一樣地捧給弦歌,“太傅,這個很好喝哦,你喝喝看。”

弦歌無奈,根據以往的經驗,她若不喝,這孩子絕對不會罷休的。苦笑一聲,她接過來一口便喝盡。喝完後弦歌擦擦嘴,把楊嘯抱在腿上,“怎麽突然送喝的給我?”

“嘿嘿,很好喝吧?”楊嘯一臉你快誇我你快誇我的表情,小腦袋在弦歌懷裏蹭啊蹭啊,“朕剛才在外頭的時候碰到了元瀾,聽說他太傅有事召他入宮,他想喝茶,就吩咐嚇人倒了茶,然後提醒朕可以給你送一杯來……”

聽他講到元瀾的時候,弦歌心中已經暗叫不好,隨著身體一陣一陣地乏力,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低頭掃了眼被喝得精光的茶杯,又看了看滿臉納悶的楊嘯,她深吸一口氣,掙紮著想將門外的侍衛呼喚進來,可惜,一句“來人啊!”,叫進來的卻是元瀾。

看到弦歌眼底一片沉寂,元瀾微微一笑,恭謹道,“參見皇上,參見攝政王殿下。”

弦歌下意識地將楊嘯緊緊扣在懷中,冷眼望著他,“元瀾,本王可不記得有宣你進來過。”

元瀾笑了笑,還故意回頭向外看一眼,“外頭除了我就沒有其他人了,攝政王,您那聲來人啊叫的不是我嗎?”

弦歌懶得和他說廢話,可身體虛弱無力的情況實在讓她無法樂觀,“元瀾,你想對我說什麽?還是想對我做什麽?”

楊嘯敏銳地察覺到情況非常奇怪,他盡量不讓表情僵硬,裝作尋常的樣子,不插嘴也不亂動,乖乖躺在弦歌懷裏,看著眼前的一切。他也意識到是自己送進來的茶水有問題,太傅的懷抱和以往的感覺有些不一樣,很沒力氣,可是,他也清楚,憑著現在的他什麽也做不到。

元瀾的神色中劃過一抹嘲弄,“攝政王殿下,我還在想呢,您放棄極東國的榮華富貴,放棄皇後的尊榮跑回來,原來是因為有了更好的前途啊,嗬嗬,我真是為皇上感到後悔,當初怎麽就挑了這麽個女人?”

為淩悠揚抱屈?弦歌唇邊化開幾縷苦澀,“元瀾,你何必講這些,明人麵前不說暗話,你嘴裏說著替悠揚感到後悔,其實,你會做出今天的舉動,還是想為自己謀取福利吧?”頓了頓,她淡淡地瞥他,“你感覺到了吧?你的勢力和權力正在被我逐漸瓦解,所以,想來談判?”

元瀾哈哈大笑,“英明神武的攝政王殿下啊,你以為我還能拿什麽跟你談判,你以為我會天真到認為自己可以幸免於難?”他驟然止住笑聲,惡狠狠地盯住她,“符弦歌!當時你離開極東國的時候送給陛下什麽藥,我今天就還給你什麽藥!陛下沒有料到你會迷昏他!你今天恐怕也沒料到小皇帝端進來的茶水有問題吧!”

弦歌沉默不語,她一直在努力運功,想將藥物逼出體外,可聽到這裏的時候,氣息突然打岔,喉嚨裏爬上一口血,黑色的瞳孔默默盯住元瀾。

楊嘯嘴唇微微蠕動,卻說不出口,悔恨地不能自已,果然是他害了太傅。

元瀾盯住弦歌看了一會兒,他又從袖子裏掏出一封信,在弦歌麵前甩了甩,“這是陛下的信函,陛下要我別和你爭鬥,你想要什麽就順著你!好好看清楚吧!”說罷,就把信扔到弦歌桌上。

弦歌緩緩垂下眼,一字一句地看著,臉色越來越青,體內的氣息越發地紊亂,指尖冰涼地有些顫抖。好,好,這怎是一個好字了得,果然是淩悠揚的作風,傷人便傷到最深,你給了他什麽他便還你什麽,而且還是十倍的回報。

他說,你想要回雀南國,朕便讓你回去。

他說,你想要雀南國朝廷的安穩,朕也可以順著你。

他說,你心裏想的朕都清楚,你想做什麽朕也明白。不過,你不惜拋夫棄子也要達成的事情,如今朕卻願意放手,讓你輕輕鬆鬆達成了願望,你心裏是不是非常非常地後悔?你有沒有覺得自己之前的努力和犧牲不值得?

他說,你盡管去得到自己想要的,你完全可以照著自己的道路前進。也許,你的愛國之心得以體現,你的強國之道得以實現,不過,符弦歌,你要好好記著,你這輩子將會永永遠遠地失去朕,也永永遠遠地失去淩楠!

他說,符弦歌,朕不會恨你的,朕要完完全全地忘了你。不過,淩楠卻是會恨你的,也許將來的某一天,你會親眼看見他憎恨的眼神,親耳聽見他喊別的女人為母後。

腦中是大片大片的空白,弦歌甚至有了眼黑耳鳴的感覺,嘴角滲出點滴鮮血,目光怔怔地看著那張信紙。楊嘯感覺到了她的變化,眼眶立即轉紅,再也偽裝不了之前的冷靜。他糾住弦歌的衣服,聲音中帶著哭腔,“太傅,太傅,你怎麽了?不要嚇嘯兒啊!”

終於瞧見弦歌的失態,元瀾臉上顯現得色,“符弦歌,我知道我鬥不過你,不過,現在這個局麵,我在我臨死之前,卻可以輕易毀了你的努力,毀了你的國家!”

弦歌回了回神,已經不能控製身體的動作,雙手一哆嗦,便將瓷器的茶杯摔碎在地。她小心翼翼地抱著楊嘯,輕聲道,“你想幹什麽?”說話間,趁著書案遮擋住元瀾的視線,她的手指顫抖著在楊嘯的手心輕輕寫字。

楊嘯幼小的身體僵了僵,隻是一瞬間,又恢複如常。

元瀾拔出腰間的短刀,指向楊嘯的腦袋,“如果殺了他,看你又能怎麽辦!”語畢,也不浪費時間,就刺向楊嘯。弦歌麵顯焦急,她一個用力撲倒楊嘯,擋在他身前扛下這一刀,刹那間,殷紅的鮮血染滿衣襟,元瀾也不禁倒退一步,楊嘯則是直接失聲尖叫。

元瀾深吸一口氣,又看見小皇帝爬到他腳邊,拳頭不斷捶打著他的小腿,哭聲漣漣,“你混蛋,你混蛋,你還朕太傅,還朕太傅!”

元瀾眯了眯眼,又拿起刀,彎腰刺向楊嘯。可是,事情並未像他預料的那樣,他手中的短刀還沒刺到小皇帝身上,他就感覺到眼睛上一陣刺痛。

楊嘯趁他不注意的時候把茶杯的碎片刺進他眼睛,看到元瀾因疼痛而蹲下身子,又立即把另一塊大碎片刺進他的脖子上,他因年紀小力氣不夠,自己的手心也被刺出血了,心裏不是不怕的,也不是不疼,可想起太傅在他手心寫的字,再看看太傅淌滿鮮血的胸襟,他咬咬唇,又拿起一片碎片刺向他的脖子。

撲通,撲通。心跳越來越快,楊嘯緊張得手都在顫抖,他咽下一口口水,確定元瀾斷了氣後又立刻跑回弦歌倒下的身軀旁邊,大大眼睛淚汪汪的,“太傅,太傅。”

弦歌欣慰地笑了笑,果然是聰明的孩子啊,時間來不及,她當時隻在這孩子手心上寫了“碎片,殺”這三個字,楊嘯做得比她想像中更好。眼皮已經掀不開了,她沉重地閉上眼,氣若遊弦地開口,“我沒事……”才說三個字,眼前便是一片黑暗,沉沉地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