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薑蓉匆匆忙忙準備上山。

建安市周遭有好幾座山,其中最高的、風景最好的就是位於北麵的雲楓山,顧名思義,雲楓山最出名的就是楓葉和雲。

秋日裏,滿山楓葉層林盡染,隨著海拔的升高顏色逐漸加深,而在高聳入雲的山頂,雲霧繚繞,奇石怪生,霧氣經久不散。楓景、雲景並稱為雲楓山二絕。

薑蓉最喜歡的就是去山頂上,伴著雲霧,俯觀眾山,拿著吉他,帶著曲譜,尋找靈感。

夏天天亮得早,所以不過六點薑蓉已經坐上了車,準備上山,但昨天睡得太晚了,即使車上很不舒服,她也一直處於熟睡狀態。

“還有多久到呀?”薑蓉打著哈欠,整個人窩在後座上,懶懶的跟沒有骨頭一樣。

上山的車不能太大,所以座椅不能放倒,兩個小時的路程,她都是這麽坐著睡的。

“差不多15分鍾。”聽完司機的回答,薑蓉撐著頭,睜開了眼睛,看外麵飛馳的景色,車子在不停地上坡,兩邊都是蔥鬱的樹木。司機開得很平穩,感覺不到顛簸,但一直看倒退的樹木,會讓人產生暈車的感覺。

薑蓉重新闔上眼,腦子裏嚐試想《雲》的編曲。

想著想著迷迷糊糊間又睡著了,薑蓉再度睜開眼的時候,車子已經停下,司機正在叫她:“太太,今天還下山嗎?”

“嗯,下山。”薑蓉想了想自己昨天的遭遇,覺得家還是得回,不能因為這麽一首歌,連續兩回造成家庭矛盾。

薑蓉帶著自己的東西下車,司機去找停車的地方順便安排自己去了。山頂不能開上去,她需要轉坐纜車然後走一段路程。

“究竟配器再放個什麽比較合適呢?”薑蓉背著吉他念叨著,拿著自己的包走進了那間山頂小屋。

當然不是在正山頂,纜車上來之後走幾十米就是這間小屋,山頂小屋合法建造,純木質結構,是蘇女士特地為薑蓉建的,裏麵的東西一應俱全,薑蓉套了件衝鋒衣,把吉他放下,帶著曲譜繼續往上走。

“究竟還少了什麽感覺呢?”薑蓉自言自語,手中的曲譜被風吹得嘩嘩作響,她的頭發早紮了起來,但是發尾仍然被吹起來,紮到了耳朵和臉頰。

薑蓉抬手把帽子戴上,目光落在不遠處的那塊石頭上,驟然停住了腳步。

山頂怪石很多,但這是薑蓉第一次看到形似桃花的石頭,怪古嶙峋的石頭不知道被自然界怎麽打磨的,從這個角度,能看到桃花花瓣的形狀。

沒有任何緩衝的,薑蓉愣在這塊石頭之前。

因為這一瞬間,在看到石頭的這一瞬間,薑蓉的眼前浮現出一雙眼睛。

一雙桃花眼,迷醉動人,一分情思被九分無情壓住,黑眸中無甚情緒卻又似乎攬了天上銀河、人間鵲橋,眼底是最真摯動人不過的情,這樣的一雙眼,是臘月的寒冰亦是仲春的生機。

薑蓉眨眨眼,後退了一小步。

看到桃花花瓣,她想到的居然不是三月桃花的嬌豔,不是山穀桃花的芳香,而是一雙眼睛。

一雙很熟悉的眼睛,一雙昨天差點把她迷住的眼睛。

山頂的雲氣聚攏,空氣中越發濕潤,桃花形狀的石頭上飄落了幾片楓葉,恰好成為桃花的花蕊。

畫龍點睛,有了眼睛才有了龍的生命,而有了花蕊,才有了桃花的豔情。

形似桃花的石頭更加像桃花了,在這山頂之上仿佛有了生命,連著周邊的雲氣都變得粉紅、嬌嫩起來。

“還怪好看的。”山頂隻有薑蓉一個人,她自言自語,妄圖以語言壓住內心的狂跳,想抵製這種慌亂,拋卻這種感受,“雲怪好看的。”

欲蓋彌彰的方式騙不過心,薑蓉目光不受控製地會飄向那塊石頭。

手機鈴聲驟然響起,她倏然轉移視線,將身子背了過來,看都沒看,接起了電話:“喂,您好。”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時候的電話是一種解脫。

可惜,打來電話的是衛宴。

“幾個小時不見,衛太太又忘記我了嗎?”衛宴的聲音從手機裏傳出來,薑蓉瞬間咬唇,拍了下自己的手。

太快了,手太快了!讓你手快!

“衛宴,怎麽了?”薑蓉擺出一個標準笑容,即使對麵看不到,她言笑晏晏,十分溫柔,準確地叫出來衛宴的名字。

我還記得你,可以閉嘴了吧!

“現在是早上八點十五分,可以問一下衛太太在哪裏嗎?”衛宴看了眼手表,坐在書房裏,他的聲音很冷,並不似薑蓉那般還能笑出來。

昨天最後的答案其實並沒有問出來,衛宴早上醒來的時候是七點,身邊人早已經不在。

整座別墅裏十分安靜,衛宴以為薑蓉去了書房,等到八點多的時候才終於覺得不對勁,他敲了書房的門,最後直接打了這通電話。

那邊有風的呼呼聲,衛宴想不到,究竟是什麽地方,能在早上八點十五分有如此嘈雜的風聲。

“雲楓山,”薑蓉拿著手機感覺有點冷,而且她現在並不想接衛宴的電話,那塊桃花石頭就在她身後,薑蓉的心跳仍舊有點快,“有什麽事情嗎?”

如果沒什麽事,大家還是趕緊掛電話吧。

“今天還回來嗎?”兩個人的對話很像老夫老妻,但是是像一個不回家的妻子和一個苦苦等候的丈夫,丈夫在企盼著妻子歸家。

衛宴感受到了薑蓉的冷淡,他邊說話邊往下走,到一樓站在芋圓的麵前,蹲下輕輕摸摸芋圓的頭:“芋圓不好好吃飯,估計是想你了。”

“下午就回去了,芋圓不餓才不吃飯,不用管她,她不會餓著的。要是沒事我先掛了!”薑蓉語速極快,發揮了她十成的功力,一氣嗬成說完直接掛了電話,把手機往兜裏一放,手拍著胸脯。

而被掛了電話的衛宴黑著臉,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芋圓的腦袋,察覺到鏟屎官心情極度不好,芋圓懶得搭理他,就這麽躺著沒有動,大橘一個箭步衝上來,躺在了芋圓的旁邊,等著被擼。

這邊一人兩貓尚且算和諧,薑蓉一個人在山頂上,看著不遠處的雲在發呆。

雲本來是沒有顏色的,可是在她眼中,現在這片雲是粉嫩的,帶著奇異的色調,吸引著她,給了薑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薑蓉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看著近處的石頭和雲,打開了《雲》的曲譜。

《雲》的編曲到薑蓉手裏已經半個月了,恰逢趕上薑蓉新婚,這首曲壓了很久,可這首曲子遲遲沒有編好的原因不是薑蓉沒有空,反而是她總覺得哪裏還不合適。

也正是因為這份不合適,薑蓉在新婚第二天再度上山,嘴裏說著祭拜天地,實際是不想讓別人知道她的瓶頸。《雲》是一首關於愛情的歌,這是薑蓉最不擅長的編曲部分,可這首歌是沈霏這張專輯的主打歌,她早早說好,這次的主打歌一定讓薑蓉作曲、編曲。

可是現在,薑蓉似乎找到了某一種感覺。

她有了靈感,因為衛宴的眼睛和麵前的這石頭、這雲。

她看向麵前的石頭,很奇怪,眼睛和桃花石頭是完全不同的事物,無論怎麽聯想,她腦海中出現的也不應該是眼睛,可看到這塊石頭,薑蓉眼前、心中全然是那雙眼睛。

薑蓉看向雲,粉霞般的雲近在咫尺,走近了卻沒有顏色,無法感觸。

桃花、粉雲都是鮮活的,卻又都是無法觸摸的,虛假的,在桃花、粉雲消散之後,能夠感受到真實存在的居然是一雙眼睛。

薑蓉抓著曲譜,感覺自己似乎頭回明白了這個故事,感悟到了自己心中的《雲》是一首怎樣的歌曲。

《雲》裏麵是一段追尋的愛情,愛情本就是迷惘而真實的,當你靠近的時候,愛情失了顏色、去了芬芳;當你遠離的時候,愛情鮮活而迷人,是永遠活在你心裏的朱砂和玫瑰。

雲,遠在天際,當你觸碰的時候,雲四散而去;當你觀賞的時候,雲不可褻玩,求而不得。

可雲也是有實體的,追尋過後,正如千帆過盡,你追尋的起點其實就是你追尋的終點。

薑蓉又想起那一雙眼睛,她握著曲譜,在風裏蹬蹬蹬跑回了自己的木質小屋。

小屋裏裝置齊全,工作室裏還有專門的隔音裝置。

薑蓉打開Logic Pro,《雲》的基本作曲早都完成了,就是在編曲上一直卡著,薑蓉覺得都太平庸了,而現在,她終於有了大膽的想法。

工作起來時間過得非常快,等到薑蓉一遍遍聽著曲子達到了自己滿意標準的時候,已經下午四點了,她還沒有吃飯。

薑蓉從工作室裏出來,簡單收拾了東西就往纜車走,手機上,除了靳雅發的幾條消息,並沒有人找她,她給司機發了消息。

纜車下去的很快,薑蓉把吉他直接放在了木屋,手上拿的東西並不多,但是她已經有八個小時沒有吃任何東西了,在極度緊繃的工作之後身體驟然放鬆、精神鬆懈,整個人都有點暈暈乎乎的。

薑蓉拿起手機,點開和衛宴的對話框。因為《雲》的緣故,她這一天腦海裏都是這樣一雙眼睛,以至於現在她很想看到眼睛的主人,調整一下自己的狀態。

而且在編曲完成之後,薑蓉對衛宴的感覺就又跟以前一樣了。她把今天心跳失常歸因為靈感的突然迸發。

在藝術創作中,靈感是最不講道理的,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出現,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會消失,更不知道會因什麽而出現。而今天因為衛宴產生了靈感,這絕對是一件好事。

薑蓉心情非常舒暢,對於這場聯姻帶來的婚事,喜悅度高漲——因為技術上的不足她可以補全,而靈感迸發是她永遠無法掌控的,在藝術生命中,片刻靈感帶來的驚為天人的一筆,極有可能讓一首歌的編曲成為永恒的經典。

而創造經典是每一個人編曲人的夢想。

“我下班了,你呢?不應該來接我嗎?”薑蓉語音輸入,轉化成文字發送過去,她下了纜車,手裏緊握著手機,等待消息的振動。

“嗯。”回給她的隻有一個字。

薑蓉不滿地噘著嘴,站在旁邊人稍微少一點的地方,繼續發語音:“嗯是什麽意思?是下班了還是準備來接我?我在雲楓山哦。”

依舊是語音轉文字,薑蓉說話,衛宴收到的就是文字。

她的嗓音很柔,因為今天忙了太久,非常得累,而且薑蓉很餓,也根本沒有大力氣說話。

“轉身。”手機又響了,薑蓉感受到手機振動的同時,背後也傳來衛宴的聲音。

他拿著手機正在發語音,一個表情和一條兩秒鍾的語音消息出現在兩人之間的對話框中,不用點那個紅點,薑蓉也知道這條消息是什麽。

“衛總好心性。”薑蓉把手裏的東西一股腦全塞給了衛宴,她的臉色微微有些發白,但是臉上的喜色毫無遮掩,長卷發的美人一挑眉、一笑,傾城之姿,萬山為之失色。

她回眸的一瞬間,這個世界的一切都鮮活了起來。

衛宴穿著西裝,似乎剛從哪個會議上下來,他俊美無儔,冷著臉也能看出來一分柔情,他十分包容地拿著薑蓉手裏的東西,還將一杯水又遞了過去:“實在是擔心衛太太找不到回家的路。”

“找得到呀,你也太小瞧我了!”薑蓉乖乖喝了口水,嘴上還是不饒人,“我從來不會迷路哦!”

溫開水下去,腸胃裏終於舒服起來,臉上也有了血色,薑蓉把杯子又還給衛宴:“謝謝。”

粉色的保溫杯,一看就是女士的,薑蓉印象裏自己沒有這樣的杯子,不知道衛宴從哪裏拿的。

“今天一天都沒吃飯?”衛宴今天的脾氣特別好,任勞任怨地接過保溫杯,剛剛和司機交談了幾句,猜測薑蓉應該是沒有吃飯的,他語調平平,可是莫名讓人感到有點心虛。

“還沒到晚上呢,我還不餓。走啦走啦,回家。”薑蓉不想被訓,尤其是大庭廣眾之下,但是也知道自己不吃飯確實不對,拉著衛宴的袖子就往車那邊走。

她嗓音輕柔,因為累了一天沒什麽力氣,更像是軟綿綿的撒嬌,尤其她說了“回家”。

本來想說話的衛宴突然啞言,變得十分溫和,就這麽讓薑蓉拉著他走動了:“回家。”

車子就在旁邊,衛宴上山的時候又開了一輛,兩個人上車,衛宴把手裏的東西給了之前的司機,讓他帶下去。

這還是兩個人少有的清醒的時候在同一輛車裏。

衛宴的車也是小車,他身子高大,窩在裏麵看起來很憋屈,薑蓉坐在左側,很舒適地瞅著衛宴笑:“衛總,上山的時候沒覺得車子小嗎?”

衛宴沒回應她的取笑,從車上拿出一個袋子,遞給了薑蓉。

“衛太太,我一向以德報怨。”衛宴側著坐,看著薑蓉,麵前的姑娘接過了手裏的袋子,取出蛋糕,果然臉紅了一下,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

“我果然還是餓了,這家小蛋糕超好吃的,還是我最愛吃的草莓味的!”薑蓉拆開包裝,因為車子一直在下坡,十分不穩,而且即將會有一個大轉彎,她手裏拿著蛋糕,想著過了這個轉彎再吃。

美人的頭發鬆鬆紮著,有幾分散漫的美,一隻手端著小蛋糕,一隻手拿著叉子,在衛宴麵前,她也像是一塊美味的蛋糕,隨著車子開動和樹影的晃動,薑蓉的臉上有著樹影、光影斑駁之美。

完美無瑕的光影效果,最天才的攝影師也無法捕捉到這一刻的美。

衛宴把車子的隔檔升了起來,正好過了大轉彎,薑蓉很慢地眨了下眼:“你要休息了?”

雖然車程有兩個小時,但是現在才四點多,衛宴應該沒有這麽累吧。

“衛太太,我也餓了。”衛宴的手腳展開著,他的視線從薑蓉慢慢滑到了她手裏的蛋糕上。

“你中午也沒有吃飯?”薑蓉嘟嘟嘴,拿叉子挖了一塊蛋糕,裝作為難地遞到衛宴嘴邊,“看在你買蛋糕的份上,我們平分。”

“要是不夠怎麽辦?”衛宴湊過去,一口咬掉了叉子上的蛋糕,他的眼睛向上挑著,瞧著薑蓉。

桃花眼中瀲灩波動,如平靜的湖水裏泛起漣漪,越是平靜的表麵,越有洶湧的海底。

薑蓉本能地感到了危險,她向後抵著,背緊緊挨著車窗,語調還很輕鬆:“不夠的話,你先餓著?”

衛宴輕輕笑了一下,又是那種酥麻的笑聲,薑蓉感到自己的心跳又快了。

是靈感又要出現了嗎?

薑蓉想摸摸自己狂跳的心,讓自己鎮定下來,但是兩隻手都不空著,她隻能聽著一聲高過一聲的撲通在這車中跳動,看到那雙瀲灩的桃花眼也湊近自己。

一下午虛假的桃花眼在此刻變成了實物,那眸中春意幻化,似乎變成了桃花石頭,又變成了粉紅色的雲。

“衛太太說笑了,誰也不能餓著。”

-----

作者有話要說:

衛宴:一個老是擔心老婆跑了的男人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選自白居易《大林寺桃花》

“人麵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選自崔護《題都城南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