牽引

下卷

第七部牽引

錦繡繁華,時光如夢。我們遊走在這個世紀飛速的變遷中。有向上滾動的,有向下滾動的,人如風中裹卷的沙粒,不能準確地自主方向,隻能順著命運的河道運行。沒有呆在原地者,時間不允許,你自身也不能夠。至少,你的內心被某種****或不滿牽引。你知不知道,你的曆史,對於時代對於地球對於銀河對於宇宙,完全微不足道,那又何必非要自己每時每刻那麽像模像樣完美無瑕呢?人的生命能量像音波的起伏,從不恒定,需要沉澱自我。你看那些動物,有動個不止的嗎?隱居不適合腳下的年代,我有時設想自己置身於不可測定的未來年代,我發現我並未不知所措。因為人在任何時代首先還是要問候自己的生存和內心感受。

正如我最初的預想,總會有什麽在未告知的情況下打破生活的平靜似水,如果是蜻蜓一點而過倒也無妨,隻怕是惱人的重物,俗話叫一石激起千層浪。或許有人喜歡,而我反感。我是個內心悲觀的心理師,沒有什麽規章製度規定心理師必須樂觀吧。我很叔本華,我討厭那個哲學家,不是因為他的學說,而是他的論調。絕望了以後,出路在哪裏?大哲學家可能也隻能苦笑。要是尼采,他會狂妄地告訴你,跟著他走,你總能夠親吻慈祥的太陽。要是海德格爾,他會指點你,順著他手指出的方向,你看到朦朧的彼岸,一座草房子,幾匹馬。要是薩特,他會遞給你一個啤酒瓶,命令你,砸碎它,生活是荒誕的虛無的,砸碎了你就痛快了你就獲得現實了,獲得存在感的眷顧了。薩特的學問我是佩服的,他的私生活我覺得有點亂。導師黎絲曾經認為那是很可以理解的。我不以為然。

每天讀點哲學書,這樣的隱居生活夠獨特。騎著青牛過函穀關的悲壯與灑脫,舟輕颺風吹衣的回歸與自由,那樣的姿態我做不出來,世易時移。我選擇的位置是一個湖畔度假村,我在那裏住了九個月。陪伴我的是吳欣桐。要是沒有人找來,我可能一直呆在那裏,含蓄得像棵老樹。

然而,他來了。我說過,我有所預料。

他死了,當時我就覺得可疑。沒有人會認為那可疑。我也隻是憑直覺。那是怎樣的膽量啊,敢開這樣的玩笑,冒天下之大不韙,玩假死。

“請坐。”我不能不十分客氣。“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啊。”

“您不驚訝?我竟然還……”石小磊的裝束還是從前的風格。風衣的樣式變了,淺灰色,看上去很紳士。他的頭發白了不少,兩隻手粗糙而且給人以蒼老感了。

“沒想到我們還能見麵,應該喝一杯。”我取來紅酒,倒了兩杯。

“來,幹杯。活著是硬道理。”我說,輕輕微笑了一下,目光與他對視。他似乎瑟縮了一下,沒怎麽看我。他過去銳利霸氣而又勢不可當的目光已經不見了。

“從何說起呢,我是從K城過來的,打了一輛出租。那個司機要了我一百,有點黑啊。我還以為五十塊足夠了。”

“你應該坐巴士,便宜著呢。也很舒服,都有座位。我這可是旅遊區啊。車太多了。”

石小磊酸澀地笑,臉上的皺紋竟堆出少許難得一見的質樸與真誠來,“你知道,我隨時都有危險的。我怎麽敢坐巴士呢?”

“命中注定一些東西,何必活得那麽緊張?怕槍子了?”

“不怕。但我有親人了,我找到了失散的妹妹。而且,我認了一個幹爹。我不能不負責任,不能不在乎自己的自由,哪怕隻有幾個小時我也要爭取,要珍惜。”

“人之常情。我猜猜看,你的幹爹是那位說你長得像他的小兒子的那位老漢吧?”

“沒錯。我找到妹妹後又回到他那裏,一直和老人一起住著。村民以為我就是老漢的小兒子,以為我妹妹是我的老婆呢。”

“那你最近怎麽又出來活動了?重操舊業?”

“對。我需要錢。隻做一次。”

“這話你從前也說過。我可以借給你。”

“不,我不是弱者,別這樣說。”

“你過去的積蓄呢?”

“那些賬戶都隻剩零頭,原本有一百萬,我還朋友了。”

“你怎麽知道我住在這?哪位朋友告訴你的?”

“黎絲心理診所的一個年輕人,他說你還是那裏的老板,但很長時間不坐診了。我說我是你的從前的病人,很想當麵感謝一下。他就給了我這個地址。”

“哦。”

“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麽沒死嗎?”

“我從未相信你死了,原因嘛,何必那麽較真。你不是說過你可以佯裝死亡嗎,我們曾經談了很多隱秘的東西啊,你的氣功是兩位老先生教的,那兩位都過世了,當代中國再難找出那麽出色的氣功大師了吧。”

“沒錯。”

“最大的疑點,我檢查了你的槍,子彈滿滿啊,一發也不少。”

“那槍是別處開的。”石小磊說。

“槍響時你應該躺在草叢裏的,而不是槍響後才躺下的,子彈是刮過你的頭皮飛出去的。我當時在現場不遠處找到了那顆子彈。我隻是奇怪,你為什麽不自我保護,而選擇了裝死?”

“對方在我之上,我要是還手,就死定了。另外,我搞不清對方來路,怕連累你們。你們埋了我,我當天晚上就從土裏重生了。如果有人看見,肯定會嚇死。”

“我不會。”

“你是不會,你精神有問題。”

我們豪爽一笑。

“來找我就為看看我?不怕我報案?我可是蹲過局子的,覺悟提高了。”

“我還真沒什麽事。你也知道,我這種人沒好事。所以我來了就是麻煩,又怎麽好開別的口再添麻煩。”

“你是為你妹妹找我?”

“您真了不起,是這個意思。萬一我這次真的栽了,麻煩你把她安頓一下。”

“我有那麽大本事嗎?你得罪了那麽多人,得有多少後遺症啊!想過沒有?行,我看看吧。不過,我預感你此次沒事。所有人都以為你屍骨都爛沒了。”

“我打算下周整容,之後就不再是從前的我了。您記得我的聲音就好了。”

我愕然,隨後立即理解了他的處境。他這是一種妥協。連自己也做不成,而且是徹底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