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宇一大早從醫院取了資料趕到公司, 一路戰戰兢兢。腦門上清楚貼著一張“吾亡矣”速死符。

敲開辦公室的門,他壓著顫抖的心把那薄薄的一張紙放在沈侓川麵前。腦袋幾乎要垂到地底下去。

沈侓川盯著檢查單上姓名一欄“陳若敏”三個字,一言不發。

袁宇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搞了個大烏龍,懷孕的不是鹿霜, 而是另有其人。他已經在心裏罵了自己八百遍。

還記得那天將消息告知沈侓川, 沈侓川麵上毫無波瀾。

經過員工休息區時, 挺著大肚子的女員工, 正和同事吐槽肚子裏頭那個多不懂事, 每晚亂踹人,弄得她飯也吃不下, 覺也睡不好, 硬是活受罪。

沈侓川餘光瞥了眼, 待兩人到了地下車庫, 他便讓司機下車,自己開車不知去向。

第二日,就讓袁宇找人對接國外的房產中介,和家庭護士。連張姨都提前弄出國, 準備為即將到來的鹿小姐做準備......

誰能知道事情就這麽巧呢?碰巧鹿霜有個懷孕的朋友, 碰巧她去拿了檢查單,碰巧被自己看見。

重點是一向周密嚴謹的大老板, 當時居然沒直接讓他去求證!以至於烏龍一場, 瞎折騰一番。

袁宇在沈侓川身邊呆的時間不短, 從沒出過紕漏。唯獨這次,真是翻得徹底。但沈侓川並未如設想得那般斥責他辦事不力, 隻是淺淺睨了他一眼, 讓他出去。

臨走前, 沈侓川鬆了鬆工整的領帶, 淡聲說:“讓麥洛歐去找她,其它的別再插手。”

“好的,我去辦。”

袁宇關門時,看到沈侓川盯著茶幾上那隻封存完好的紙箱發愣。來到走廊,他一口氣還沒歇下去,另一個頭痛的電話接踵而至。

“袁特助,嬰兒房這邊都改造完了,這周就能做空氣檢測。品牌那邊把服裝目錄都發來了,我給您送到公司去吧?”

懷孕是烏龍,這嬰兒房嬰兒服裝和用具,可不是烏龍。按這沈先生這意思?

袁宇回望辦公室一眼,揣度須臾,“行,送來給我。”

進度條都拉到百分之九十五了,總不能再給倒回去。

放著吧,爛也要爛到他這裏。

鹿霜找新公寓不太順利,要麽地段不合適,要麽價錢不合適。房東太太暗示她完全可以繼續住下來,鹿霜含笑拒絕。

下午麥洛歐過來談新畫冊的事,鹿霜和中介看完房子,直接過去。兩人一向隻談合作,別得甚少涉及。麥洛歐看到她包裏的宣傳頁,以為她要買房子。

鹿霜隻說目前住的地方不合適,打算另租。

麥洛歐一拍手掌,說他有個推薦的地方,問要不要過去看看。

他說的是一家華人學生群租別墅,一共三層樓,除了稍微貴點,沒別的毛病。鹿霜本在考慮,回去麵對桌上一如既往的孕婦營養餐,和房東太太無微不至的關懷,怒氣值跟著一升再升。

她連夜聯係別墅業主,敲定租房一事。搬家後她多日觀察,確保這兒沒有沈侓川的觸角後,才堪堪放心。

隔壁住了個比她大兩歲的姑娘,叫林煙。經常一身吊帶裙搖曳生姿穿過客廳,然後風情萬種盯著一樓的小帥哥。小帥哥性子野,行事很有分寸,表明絕對不吃窩邊草。

林煙嗓子嗲嗲的,自從小帥哥借口幫鹿霜搬畫框,要了鹿霜微信後,便一直看鹿霜不順眼。

鹿霜還來不及和她發生什麽狗血的二女爭一男的戲碼,這天回去,就看到別墅門口軟趴趴躺了一個人。

“林煙?”鹿霜上去拍拍她的手臂,鼻尖嗅到濃烈的酒味。

林煙醉得迷迷糊糊,將鹿霜認成別人,摟著她不肯鬆手。鹿霜苦著臉,等了半天沒等到幫手,唯有吃力攙著她進屋。

可這姑娘的包不知所蹤,鑰匙是沒有的。鹿霜將她扶到自己房裏,林煙跟回了籠的貓一樣,毫不客氣撲到**,翻身用被子把自己個兒卷成飯卷。

她不僅沒洗澡,還不脫衣服不脫鞋,一身酒味。臉往被子上一揉,厚重的粉底和睫毛膏,口紅立刻在上頭印出個詭異的花白麵具。

鹿霜太陽穴發脹,覺得自己和她這輩子估計都不會當朋友。

誰知次日醒來,林煙頂著雞窩一樣的卷發坐起身,知道自己在哪後,跟看寶藏一樣看著鹿霜。

“小妹妹,你還挺喜歡多管閑事哦。”

這語氣十分欠打,鹿霜伸出手,“留宿一晚,算上床單被套的清洗費一共一百美元。”

林煙四肢呈大字型重新躺回**,囂張說:“行啊,那我先交一個月的。”

有了這一回,林煙算是看準這小妹妹嘴硬心軟,沒事就故意逗她。每次喝醉了回來,怎麽也要把鹿霜的門敲開。

鹿霜不忍其煩,壓著火氣告誡她要遵守合租條例。沒想她氣鼓鼓的樣子,逗樂了林煙。林煙雙手拖著下巴,笑得可歡,“終於知道生氣了?我還以為你不會生氣呢?多有點表情不好嗎,來,給姐姐笑一個。”

林煙像逗小孩一樣逗她,後來兩人關係升級後,鹿霜為她是不是有什麽惡趣味,就喜歡看別人生氣。

林煙哈哈大笑,“哎呀,你知道為什麽最初我不喜歡你嗎?就是因為你一個小孩臉,硬是把自己弄得跟玩偶一樣,時刻都在演戲,永遠隻有假笑一個表情。看你找我要錢時的樣子,和生氣的樣子,卻像一隻小狐狸。明明都狡猾死了,還要裝無辜來騙我。哈哈,不逗你逗誰?”

鹿霜瞬間失語,為自己找了這麽位神經質的朋友感到憂心。

林煙這人做事很執著,認定鹿霜好玩,就一定要和她當朋友。

幾次接觸下來,鹿霜對她減少警惕心,兩人關係也變得緩和。真正轉好,是因為一樓那位小帥哥。

男生叫許立,私下和朋友組了一支搖滾樂隊。平安夜當晚,邀請鹿霜去酒吧觀看他們演出。

鹿霜叫上林煙,演出到一半,她找借口開溜。林煙一雙貓眼笑得眯成縫,衝她拋了個大媚眼。

鹿霜笑著走出酒吧,插著大衣口袋慢慢往回走。

路兩旁有積雪,她故意將厚厚的積雪踩得滋滋作響。走著走著,經過一家歇業的甜品店,眼尾瞥見玻璃櫥窗一晃而過的殘影。

她不由心神一凜。這兒馬路寬闊,到處都是遮擋物,指不定真有不法分子趁機搶錢包。

鹿霜悄無聲息開始拿手機解鎖,腳下逐漸加快。耳邊似乎聽到身後清晰的腳步聲,愈來愈近,愈來愈近。

啪!一隻手搭在她肩上。

鹿霜似受驚的兔子一退三尺,警惕看向來人。待真正看清那人的臉,表情瞬時由憂轉喜。

“裴傾哥哥?”

她萬萬沒想到在異國他鄉碰到裴傾,眼裏是怎麽都藏不住的驚喜。

裴傾溫柔看著她,眼中無限暖意。

【嚇到你了?】

“有點突然。”能在這時候碰見熟人,鹿霜不免心有觸動,興奮問:“你怎麽來了?”

【幫雇主取一塊木料回國,】裴傾手上停了下,繼續動著,【我現在不在沈老夫人那兒做事。】

這次估計又是不可對外說的私密工作。

鹿霜見他為工作而來,仍是很高興,“吃飯了嗎?我也還沒吃,今天聖誕節呢,走,帶你吃大餐。”

鹿霜拉著他的手找到那家常去的餐廳,店裏人多,兩人擠在角落的方寸之地,和各種膚色的人種一起沉浸在熱鬧的節日氛圍裏。

“什麽時候回國?”鹿霜問他。

【明晚的飛機。】

裴傾替她捉走唇邊的餅屑,目光柔和凝視她。

【你和沈先生分開了?】

鹿霜聳聳肩,鬆快說:“對,出國前就分開了。”

裴傾眼神微亮,【我,和小敏都很想你,她說還等著你為寶寶取名字。】

小敏還有兩三個月就要生了,一早便把取名字的重任交給鹿霜。鹿霜抿和口熱可可,不好意思說:“其實我還挺怕自己取不好名字,不是說名字得有特殊的意義麽,我想不出來。”

裴傾聞言露出白齒笑開,溫雋的模樣讓人看了心中十分熨帖。

【隻要是你取的,她都會喜歡,這本身就是一種意義。】

“真的嗎?”鹿霜懵了下,“任務太艱巨了,想了好些個都不太行。後悔出國時沒帶一本漢語詞典,唐詩宋詞什麽,不然還能借鑒一下。”

【沒事,還有時間可以想。】

“對。”

兩人吃完晚餐,沿著來時的路走回別墅。沿途碰見班裏的一位白人同學,對方向兩人打招呼,笑著用英文調侃:“哇哦,鹿,你男朋友特地出國來陪你?!”

沒等鹿霜解釋,她開著車一閃而過。

裴傾高中英語名列前茅,聽懂這句話不成問題,鹿霜隻好對裴傾說:“別介意,她誤會了,我明天再跟她解釋。”

裴傾側身麵對她,薄薄的眼皮撩起,一瞬不瞬注視著她的眼睛。

【鹿霜,如果要找男朋友,可以先考慮我嗎?】

四周是淺淺反著弱光的雪堆,不遠處是喧鬧的人群和色彩斑斕的聖誕樹,這兒仿佛獨自辟成了一座靜謐的孤島,隻有他們二人。

鹿霜僵在那兒,後腦隱隱有些發木。裴傾突如其來的告白,讓她一時無措。

裴傾見她怔怔呆住,小巧的鼻尖甚至連氣也不敢出,趕緊補充:【是不是嚇到你了?抱歉,好像是我太著急了。】

鹿霜虛張了張嘴,神色複雜。她一直把裴傾當哥哥,更深層的情感,那就是愧疚。如果當初不是為找她,裴傾也不會失語。

這兩種情感糅雜在一起,使得她對裴傾難以生出男女之間那種悸動和欲!望。

裴傾顯然也想到了,他拍拍鹿霜毛茸茸的帽子。

【是我唐突,鹿霜,我隻是希望,你別一直把我當哥哥。】

他的語言是無聲的,無法察覺裏頭的語氣和情感。縱使如此,鹿霜仍能察覺到他的無奈和失落。

小時候,無論她玩得多瘋,鬧得多狠,裴傾總是會將她護在身後。她斷定哪怕自己拒絕了他,他仍會一如之前那樣無微不至關心她,愛護她。

裴傾是親人,是朋友,是恩人,意義太過特殊。

麵對他的表白,鹿霜做不到冷靜思考。

裴傾將她的為難盡收眼底,十分善解人意地表示:【你知道便行,什麽時候有答案什麽時候告訴我。很晚了,快進去休息吧。】

鹿霜腳步踟躕,走上台階後,返身叫住裴傾。

“現在我還沒有想過這些事,不過我會認真考慮再回答你。”

裴傾頷首,擺了擺手。大門攏上後,他淺淺吐出一口氣,眉眼落寞。

或許鹿霜會因為愧疚答應他,可那又如何,總比失去她好。

回到屋裏,她慢吞吞走到二樓,看到自己門前幾個禮盒。別墅裏幾位老鄉都互相準備了禮物,鹿霜沒多想,將禮盒一股腦全部搬回房間。

一邊拆著禮物,一邊為如何理清和裴傾的關係暗暗發愁。

咚!

鹿霜手上不穩,盒子裏的重物落在地上,滾出個圓柱形的畫筒。撿起來揭開蓋子,她倒出裏麵的畫。

是一張關於她的鋼筆速寫。

畫麵裏的女孩是她又不是她,像是小時候的她,穿著裙子奔跑在層層疊疊的麥浪裏。

畫者線條流暢,非常幹淨,簡約幾筆,一個頑皮的小姑娘躍然紙上。黑白兩色似乎如一幀幀過去的老電影,流到她心底了。

鹿霜沒找到落款,這裏也有藝術學院的同學,送這個禮物不稀奇。她小心把畫紙卷好,重新思考要如何回複裴傾。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