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在鄉下

山腳下有兩所並排建造起來的茅屋,茅屋離一個有海濱浴場的小城市非常近。兩個莊稼漢一年四季都在肥沃的土地上辛勤勞動,為的是能養活孩子。他們兩家各有四個孩子,兩個最大的都是六歲,兩個最小的隻有十五個月左右。這兩家人結婚和養孩子的時間差不多相同。這一幫孩子成天都聚在兩家門口玩。

兩個父親根本無法分出這些孩子裏哪些是自己的,兩個母親也僅僅能勉強認出來。他們常常把這八個孩子的名字混在一起,有時要叫某一個孩子,往往會叫錯三四次名字以後才叫對。

離羅爾波爾的海濱浴場比較近的一所房子住著蒂瓦什夫婦,他家有一個男孩和三個女孩,另一所住著瓦蘭夫婦,他家有三個男孩和一個女孩。

兩家人都是以湯、土豆和清新的空氣勉強維持生活。早七點,中午十二點和晚六點,兩位主婦把孩子叫到一起,喂他們吃飯。孩子按年齡大小坐在桌前,這張桌子已用了五十年所以磨得發亮。每個人麵前都擺放著一盆湯,湯是用土豆加上半棵白菜、三個洋蔥煮的,湯裏泡著麵包。最小的孩子不得不由媽媽喂,孩子們都吃得非常飽。星期日,在湯裏煮上一塊牛肉,大家都覺得很豐盛,就如同吃酒席一樣;父親這天會遲遲不肯離開飯桌,反複說:“每天都吃這些東西,我一點兒也不反對。”

八月的一個下午,一輛輕便馬車突然在茅屋前停了下來,趕車的年輕女人對她旁邊的先生說:

“啊!你看這群孩子,亨利!在塵土裏打滾,這樣子多麽可愛。”

那男的沒有反應,他已經對這種稱讚習以為常了。他覺得這種稱讚非常痛苦,甚至充滿了責備。

那女人又說:

“我要去吻一吻他們!啊!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夠有一個,哪怕是最小的那一個。”

她跳下車來,走向孩子們,抱起蒂瓦什家那個最小的孩子,親熱地吻他的髒臉蛋、泥土附著的金黃色鬟發和不停擺動的小手,孩子盡力躲開她討厭的愛撫。

後來她上了馬車走了。過了一個星期她又來了。這回她抱起那個孩子,自己也坐在地上,使勁兒地給他吃蛋糕,又給別的孩子分發糖果。她和孩子們一同玩耍,自己也像個孩子,她的丈夫則坐在馬車裏等著。

她第三次來時,認識了那個孩子的父母,從此以後每天都來,口袋裏一直都塞滿糖果和零錢。

她是亨利?德?於比埃爾太太。

一天早上,到了之後,她徑直地走進茅屋。

他們正在家裏做飯。他們驚奇地站起來,給客人搬來椅子,自己站在一邊。接著那個年輕女人用顫抖的聲音說:

“好心的人們,我來找你們,是由於我想……我想把你們的……你們的最小的男孩……帶走……”

兩個鄉下人非常吃驚,不明白是怎麽回事,都沒有回答。

她喘了一口氣,繼續說:

“我們沒有孩子,很孤獨……想把孩子留在身邊……你們答應嗎?”

那個鄉下女人懂了。她問:

“想把我們的夏洛帶走?絕對不行。”

德?於比埃爾先生調解道:

“我的太太沒說清楚。我們隻想收養他,他今後會回來看你們的。看他以後會不會有出息,如果真有出息,他就會作為我們的繼承人。如果我們萬一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們可以平分家產。但是,如果他辜負了我們的一片心意,我們會在他長大以後給他兩萬法郎,這筆錢可以立即用他的名義存在公證人那裏。我們每月給你們一百法郎作為終身年金。你們聽明白了嗎?”

那個鄉下女人很氣憤,站了起來。

“你們是想讓我把夏洛賣給你們嗎?啊!不行。那真是太卑鄙了。”

鄉下男人一言不發,但表情嚴肅,沉思著。他頻頻點頭,表示讚同他妻子的話。

德?於比埃爾太太哭了起來,轉向她的丈夫,結結巴巴地說:

“他們不答應,亨利,他們不答應!”

接著他做最後一次嚐試。

“可是,請考慮考慮你們的孩子的前途吧,朋友們,考慮考慮他的幸福,他的……”

那個農婦怒火中燒,阻止他說下去:

“都看見了,都聽見了,也都考慮過了……快出去,以後在這兒不要讓我再看見你們。你們怎麽可以這樣奪走別人的孩子!”

德?於比埃爾太太往外走的時候,想起頂小的男孩有兩個,她是個任性的女人,想要什麽非得立即到手,於是眼含淚水,固執地問:

“另一個小的孩子不是你們家的吧?”

蒂瓦什答道:

“不是,那是鄰居家的;假如你們願意,可以去他家試一試。”

說完他就回屋了,從屋裏傳來了他妻子憤怒的聲音。

瓦蘭夫婦此時正在吃飯;桌子中間放著一碟黃油,他們用刀子抹在麵包片上,慢慢地很節儉地吃著。

德?於比埃爾先生又一次提出他的要求,但是此次提得非常含蓄、慎重而又巧妙。

兩個鄉下人沒有答應,但是得知每個月能夠拿到一百法郎後,就開始動搖了。

他們非常苦惱,始終不說話,也拿不定主意。那女的最終問道:

“孩子他爹,你覺得如何?”

她丈夫很認真地說:

“我感覺這沒有什麽丟臉的地方。”

德?於比埃爾太太急得全身發抖,她隨後就談起了孩子的未來和幸福,還有孩子以後可能得到的錢。

那鄉下男人問:

“一千二百法郎的年金可以在公證人麵前立好字據嗎?”

“沒問題,明天就去立字據。”

那農婦想了一會兒,說:

“用每月一百法郎來換我們的孩子太便宜了,再有幾年這孩子就可以幹活了,我們要一百二十法郎。”

已經急得直跺腳的德?於比埃爾太太,聽到農婦的要求就立刻表示答應。她想帶走孩子,於是在她丈夫立字據的時候,又額外加了一百法郎。證人很快就被請來了,是村長和一位鄰居。

那年輕女人非常高興,抱起哭叫著的小男孩就走了。

蒂瓦什夫婦站在茅屋門口,望著他們把孩子抱走,什麽也沒說,估計他們也有點後悔不應該拒絕人家吧。

此後再也聽不到小讓?瓦蘭的消息了。他的父母每個月都能在公證人那裏領回一百二十法郎。他們和鄰居吵翻了,原因是蒂瓦什大嬸罵他們卑鄙,而且逢人就說,沒有人性的人才會賣掉自己的孩子,這真是世上罕見的事,一件厚顏無恥而又傷風敗俗的事。

有時候她故意抱著夏洛,炫耀說:

“我沒把你賣掉,孩子,我沒把你賣掉。雖然我很窮,但是我不會賣掉自己的孩子。”

她每天都到門外含沙射影地說上幾句,以便讓讓?瓦蘭夫婦在隔壁屋裏能聽見。到最後蒂瓦什大嬸居然認為自己高人一等,由於她留下了夏洛。別人說起她,也都說:

“雖然那些條件吸引人,但她所作所為的的確確像個好母親。”

鄰居們都把她視為榜樣。夏洛自幼就聽慣了這種被重複了許多許多遍的話語,長到十八歲時,他也相信自己要高人一等,原因是他沒有被賣掉。

讓?瓦蘭夫婦靠那筆年金生活得很幸福,而蒂瓦什夫婦始終一貧如洗,為此,他們非常惱火。

他們的大兒子服兵役去了,二兒子死了,剩下夏洛和他上了年紀的父親辛苦勞作,養活他母親和兩個妹妹(本故事開始時,作者說蒂瓦什夫婦有三個女孩和一個男孩,和此處有矛盾,顯係作者的疏忽。)。

他二十一歲那年的某一天早上,茅屋前來了輛豪華的馬車。一位戴著金表鏈的年輕男人從車上跳下來,扶著一位白發老太太。那老太太說:

“第二所房子,孩子。”

他們走進了瓦蘭夫婦的茅屋,就如同回家一樣。

老媽媽正忙於洗圍裙,老大爺在壁爐旁邊打盹,身體非常虛弱。兩人都把頭抬起來,年輕人對他們說:

“你好,爸爸;你好,媽媽。”

他們大吃了一驚,趕緊站起來。那鄉下女人萬分激動,結巴著說:

“是你吧,孩子?是你嗎,孩子?”

此時,老大爺全身打著顫,用他那慣常的平靜語氣說:“你回來啦,讓?”

他們相認之後,瓦蘭夫婦非要領孩子去見一見村子裏的人。他們帶著兒子去見了村長、見村長助理、見教堂神父、還見了小學教員。

夏洛站在家門口,呆呆地看著他走過去。

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對父母說:

“你們真傻,當初讓人家把鄰居的兒子帶走。”

母親仍然堅持說:

“我們可不想把自己的兒子賣掉。”

父親一聲不吭。

夏洛又說:

“做出如此大的犧牲實在太遺憾了!”

這時蒂瓦什老大爺生氣了:

“當初我們沒有把你賣掉,你在怪我們嗎?”

年輕人粗魯地說:

“我要怪你們,你們真是傻瓜。如此糊塗的父母隻能讓孩子不幸。我假如離開你們,也是你們自己造成的後果。”

老太太眼淚滴到湯盆裏去了,她低聲地哭著說:

“把孩子們辛辛苦苦帶大,卻得到如此的結果。”

年輕人冷冷地說:

“與其如此,還不如當初別生下我來。看見鄰居家那一個,把我氣壞了,我自語道:‘我本來應該這樣的。’”

他站起身說:

“噢,我應該離開這裏,因為我會使你們難過的,我會成天責備你們。看吧,我一輩子都不會寬恕你們!”

兩位老人失望至極,一句話也不說,眼淚不停地流。

他又說:“不能如此,想起這事我就痛苦,最好還是到外地去謀生。”

他推開門看到瓦蘭家正在為孩子的歸來慶賀。

夏洛猛一跺腳,對他父母嚷道:

“土包子!”

他的身影隨後就消失在黑夜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