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幸福

上燈前喝茶的時候,大家談論到愛情。這個老題目,內容都是老生常談。但黃昏的憂鬱氣氛使每個人都很激動。人們不斷說到“愛情”這個詞兒,時而又由一個男嗓音說出來,時而由一個女嗓音說出來,這些聲音充滿了這間小客廳。

“一個人能夠愛很多年嗎?”“是的”,有人這麽肯定,“不”,也有人這麽斷言。

他們區別一些不同情況,劃清一些界限,舉出一些例子,每一個人,不論男女,都充滿了回憶。那些使人煩亂的回憶到了嘴邊,卻說不出口,因此使他們好像非常激動,帶著深刻的情緒和強烈的興趣談論這件平凡而又高尚的事——兩個人感情之間的神秘結合。

但突然有一個人望著遠處,喊道:“啊!瞧!那是什麽?”大海麵上浮現出一團模糊不清的龐大的東西。

女人們站起來大惑不解地望著,說:“這是科西嘉島!每年在某種特殊的氣候條件下,總能看到它兩三次。”

人們可以依稀辨認出山脊,甚至有人說看到了山峰上覆蓋的積雪。人們感到驚訝和不安,甚至恐懼。

這時候有一位老先生第一次開口說:“瞧,這個島的出現仿佛是對我們談論的問題的現身說法,它令我想起了一件往事。我曾在這個島上見過一個忠貞不渝的令人難以置信的、幸福的愛情故事。”

五年前我到科西嘉去旅行。這個島嶼雖然在法國的海岸有時能像這樣看見它,但我卻感覺它比在美洲還令我陌生。

你們設想一下一個仍處在混沌狀態的世界!隻有山,山與山之間是淌著急流的溝壑,到處都是花崗岩和凹凸不平的土地,這是一塊荒涼的處女地,也可以看到一個村莊。那裏既沒有農業、工業,也沒有藝術。在這裏,人們對這些的追求很冷漠而且世代相傳,這是使人最感驚訝的。

在意大利,每一座宮殿本身就是一件傑作;木頭、銅、鐵、石頭等等都是人類才華的反映;老房子裏放著的任何古老東西,無不顯示出這種對美的記錄。意大利是一個神聖的祖國,我們之所以愛它,是因為它向我們展示並且證明了具有創造性的智慧的努力和勝利。

意大利正對麵的科西嘉,卻像剛降生的時代一般。居民的房子粗糙而簡陋,人們對與自己無關的事漠不關心。他們缺少教養,暴躁,易記恨,殘忍凶暴,但他們也具有好客、慷慨、忠誠、單純的特點。

我在這個島上漫遊了一個月,那裏既沒有酒店、旅店,也沒有公路,隻有騾子走的小道,順著這些小道你可以來到位於半山腰的村莊。晚上你可以聽見從深淵裏傳來的急流的響聲。你可以要求那裏的主人讓你留宿,他們也允許你吃那些簡單的飯菜。早上,你與主人握手告別,他會把你一直送到村邊。

有一天,我走了十個小時以後,傍晚時來到一所位於穀中的小房子跟前。

一個老年婦女接待了我,她整潔的衣衫,莊嚴的態度是很少見的,男人從草椅子上站起來給我行禮,然後又坐下,但一句話也沒有講。“請原諒,他耳朵聾了,已八十二歲。”老婦人用純正的法語道。我驚奇地問她:“您不是科西嘉人?”她回答:“不是,我們是大陸上的人,但是我們在這兒已住了五十年了。”

想到他們在這麽淒涼的地方住了五十年,我不禁感到恐懼和不安。當老牧羊人回來後,大家開始吃晚飯,隻有一道是用土豆、白菜和肥肉放在一起熬的湯。

吃飯以後,我來到門外坐下,望著淒涼的景色,我心裏感到了憂傷,就像生活在世界的盡頭,一切都快要結束了。我突然看見了一無所有、離群獨居的人生的苦難。

老婦人來到我跟前,好奇地問道:“您是來自法國嗎?”“是的,我是來旅遊的。”“您是從巴黎來的吧?”“不,我來自南錫。”

不知怎麽,我感覺她好像很激動。

她丈夫臉上毫無表情地出現在門口。她接著說:“沒關係,他聽不見。”過了幾秒鍾以後她又說:“那麽,您認識南錫的人了?”“當然,但不是所有的人。”“聖阿萊茲家的人呢?”“非常熟,他們是我父親的朋友。”“請問您貴姓?”我告訴了她。她望著我,然後低聲說:“對,對,我記起來了,布裏瑟瑪爾一家,現在怎麽樣了?”“都死了。”“啊!你認識西爾蒙一家子嗎?”“認識,最小的一個現在當將軍了。”

這時她既激動又苦惱,她有一種我也說不清的感情,一種需要,需要說出那一直悶在心底裏的事,還有那些一提起名字就會擾亂她內心平靜的人。她渾身顫抖著說:“是的,亨利?德?西爾蒙,他是我的弟弟。”我大吃一驚,抬起頭來看著她,我猛然間想起了一件事。

從前發生過一件事,轟動了整個洛林貴族階層。一個叫蘇姍娜?德?西爾蒙的姑娘,被她父親所指揮的那個團裏的一個騎兵士官拐走了。

這個士官英俊瀟灑,是個農家子弟。可能是騎兵隊伍經過時,她看見了他,並且愛上了他。但是沒有人知道他們怎麽能夠見麵、相約以及她怎麽讓他明白她愛他。

一天晚上,那士官剛一退役,便和這個姑娘一起不見了。人們到處尋找他們,但毫無結果。從此以後便失去了他們的消息,大家都以為她已死了。

沒想到我卻在這麽一個荒涼可怕的山穀碰到了她。於是我說:“是的,我也記起來了,您就是蘇姍娜小姐。”

她點了點頭,淚水滾滾而下。然後她朝坐在屋門口的那個老人望望,說:“就是他。”

從她那眼神中我明白了她仍舊愛著他,我問:“您過得幸福吧?”“啊!是的,他曾使我很幸福。我也從沒有後悔過。”她發自內心地說。

我注視著她,既感到悲哀和難過,又驚訝於愛情的巨大威力!這個出身富貴的姑娘跟隨了這個農民,她自己也成了一個農民。她接受了他的那種簡樸的生活,她也適應了他的簡樸的習慣。即使她變成了鄉下女人,她也依然愛他。

她一心想的隻有感到難過他!她並不為失去首飾、絲綢、優雅舒適的房間、以及舒適的被子。她隻需要他,除此之外,她別無所求。

她那麽年輕,便放棄了生她、養她、愛她的那些人,放棄了真正的生活和世界,獨自一個人跟他來到這個荒蠻的山穀裏。對她來說,他就是一切,她所能要求的、夢想的、希望的一切,他使得她終生幸福。

這一夜我一邊聽著那個老兵的鼾聲,一邊想著這段離奇而簡單的故事,想著這對幸福的夫婦。

第二天早晨,我與這一對老人握手告別後就動身了。

講故事的人閉上了嘴。“無論怎麽說,她的理想太卑下,她的需求太粗俗,太簡單。她隻可能是個傻瓜。”一個女人說。另一個女人說:“這又有何妨,隻要她幸福,足矣。”

科西嘉島消失在遠處的黑暗中,慢慢隱回到大海裏,仿佛剛才專為敘述居住在它岸上的一對謙卑的情人的故事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