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西蒙的爸爸

十二點鍾剛到,學校就放學了,小孩兒們你推我擠地湧出校門。但是,他們卻在校門附近的地方站住了,三兩成群地低聲談論著。

原來布郎肖大姐的兒子西蒙今天早上第一次到學校來上課了。

他們在家中都聽別人提起過布郎肖大姐。盡管在公開場合大家都表示非常歡迎她,可那些孩子的母親在暗地裏卻對她持有一種同情而又帶點兒輕蔑的態度;這種態度也影響到孩子們,不過他們並不知道這究竟為了什麽。

他們不認識西蒙,因為他從不出門,沒有跟他們玩耍過。所以,他們不知道是否喜歡他;他們經常聽到這句話:

“你們知道嗎……西蒙……沒爸爸。”

布朗肖大姐的兒子西蒙也出現在校門口了。

他大概有七歲,臉色微微蒼白,身上挺幹淨的,態度羞怯得有些不自然。

他正打算回家去。這時,一大群同學用狡猾的眼光望著他,悄悄地跟上來,把他圍住。他感到驚奇而不安,不知道他們想要幹什麽。那個報告消息的大孩子神氣十足地問道:

“你叫什麽名字?”

“西蒙。”

“什麽西蒙呀?”對方又問了。

這孩子又說一次:“西蒙。”

大孩子對他嚷道:“西蒙後麵還應該有點什麽吧……西蒙……還不是一個姓。”

他幾乎要哭了出來,第三次回答道:

“我叫西蒙,西蒙就是西蒙。”

孩子們都大笑了起來。大孩子越發得意,提高嗓門說:“你們都看見了,他沒有爸爸。”

一個小孩子居然會沒有爸爸,這可真是一件稀奇古怪、可能性不大的事,孩子們都聽得呆住了。他們把他看成怪物,他們感到心裏增加了和他們母親們一樣的對布朗肖大姐的那種無法解釋的輕蔑。

西蒙呢,他勉強靠在一棵樹上,才沒有跌倒;好像有一樁災難一下子落在他頭上。他想辯解,可他找不到合適的話來駁倒他沒有爸爸這個事實。他不顧一切地嚷道:“我有,我也有一個爸爸。”

“你爸在哪?”大孩子問。

西蒙答不上來,他不知道。西蒙看到鄰居寡婦家的孩子,而且西蒙以前就看見他跟自己一樣,孤伶伶地跟母親過日子。

“你是否也沒有爸爸?”西蒙問。

“胡說!”那孩子反駁道,“我有。”

“你爸爸在哪裏?”西蒙追問道。

“他已經死了,”那孩子無比驕傲地說,“爸爸他如今正躺在墳地裏。”

在這夥搗蛋的孩子中間升起一片讚賞聲,如同爸爸躺在墳地裏這個事實抬高了他們的一個同學,貶低了沒有爸爸的另一個同學一樣。這些小搗蛋們的爸爸大多是壞蛋、酒徒、小偷,並且對妻子都百般虐待。他們越擠越緊,他們這些合法的兒子好像非要把這個不合法的兒子一下子擠死似的。

站在西蒙對麵的一個孩子對他伸著舌頭嘲弄道:

“你沒有爸爸,你是個沒有爸爸的孩子。”

西蒙伸出雙手揪住他的頭發,狠咬他的臉,接二連三踢他的腿。惡鬥開始了。等到兩個人被拉開的時候,西蒙的衣服已經被撕破,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的,倒在地上,那些小無賴紛紛拍手喝彩。他站起來,拍了拍小衣衫上的塵土。這時有人向他喊道:

“快去向你爸爸告狀吧。”

此時,他覺得一切都完了。他們比他強大,他還挨了他們的打,但他沒法回答他們,他知道自己的確是沒有爸爸。他想強忍住眼淚,但是剛忍了幾秒鍾,就不由自主地抽噎起來,渾身顫抖不止。

小無賴中爆發出殘忍的笑聲。他們牽著手,一邊圍著他跳,一邊一遍遍地叫:“沒有爸爸,沒有爸爸!”

西蒙突然不哭了。他氣得近乎發狂,他拾起來腳下的幾塊石頭,向那些嘲笑他的人扔去。有兩三個孩子挨了石頭,哇哇哭著逃走了。他的神情讓人畏懼,其他的孩子也慌了。嚇得四處逃跑。

如今隻剩下西蒙一個人了,他沒命地向田野裏奔去,原因是他回想起一件事,於是下決心要投河自盡。

他記得在一個星期以前,有個靠乞討為生的窮鬼,投了河。西蒙站在這個被撈起的窮鬼旁邊;周圍有人說:“他死了。”別人又說了一句:“如今他就幸福啦。”西蒙也想投河,他覺得自己和那個窮鬼一樣可憐。

他跑到河邊,呆呆地望著流水。幾條小魚兒在河水裏暢快地遊來遊去,偶爾躍起叼住從水麵飛過的小蟲。魚兒捕食的方法引起他的興趣,他也不知不覺地停止了哭泣。“我想投河,因為我沒有爸爸。”這個念頭在他心上還不時地湧現。

一隻小青蛙從他的腳底下跳出來,接著逃走了。他一連捉了三次都沒捉到。最後他終於抓住了它的兩條後腿;然後就笑了起來。可是當他又想到自己的家和母親時,又哭起來了。

猛然間一隻手按在他的肩上,有個粗壯的聲音問他:“小家夥,什麽事使你這麽傷心?”

西蒙回過頭去。他看到一個黑胡子和黑頭發都卷曲的工人和藹地看著他。西蒙滿麵淚水地說道:

“他們打我……因為……我……我……沒有爸爸……沒有爸爸。”

“怎麽,”那個人微笑著說,“但人人都有爸爸呀。”

孩子悲傷地答道:“我……我……我沒有。”

工人認出了這是布朗肖大姐的孩子;雖然他到當地不久,但對於她過去的一些情況,也模糊地聽到過。

“好啦,”他說,“不要難過了,孩子,你會有……會有一個爸爸的。跟我去找你的媽媽吧。”

大人攙著小孩的手走了。那人的臉上充滿了笑容,因為他對去見她是很高興的,據說,她是當地最美的姑娘之一;大概他心裏還在想:一個失足過的姑娘很可能再一次失足。

他們來到一所非常幹淨的小房子前麵。

“到啦,”孩子說。隨後他又喊了一句:“媽媽!”

一個女人從屋裏走出來,工人馬上收住笑容,因為他一看就明白,再也不可以跟這個高個兒姑娘開玩笑了。他莊嚴地站在門口,似乎不準其他男人再跨過他的門檻,走進這所她上過一個男人當的房子。他語無倫次地說:

“瞧,太太,我把您家的孩子送來了,他在河邊迷了路。”

但是西蒙卻摟著母親的脖子,連哭帶說:

“媽媽,我想投河,別人打我……打我……因為我沒有爸爸。”

年輕女人雙頰通紅,心如刀絞;她緊抱孩子,眼淚情不自禁地往下淌。工人很感動地站在那兒,不知該如何走開。這時,西蒙跑過來,對他說:

“您願意做我的爸爸嗎?”

布朗肖大姐把雙手按在胸口上,倚著牆,無聲地忍受著羞恥的折磨。孩子看見工人不回答,又說:

“如果您不願意,我就再去投河。”

工人把這事當成玩笑,微笑著回答:

“當然嘍,我非常願意。”

“您叫什麽名字?”孩子接著問,“假如別人再問起您的名字的話,我就能夠告訴他們了。”

“菲列普,”工人答道。

工人把西蒙抱起來,在他臉頰上吻了兩下,大步溜走了。

西蒙第二天早晨來到學校,那夥家夥用惡毒的笑聲來迎接他;放學後,那大孩子又想故伎重施,西蒙衝著他的臉大聲喊道:“我爸爸叫菲列普。”

四周響起了喊叫聲:

“誰是菲列普?……菲列普什麽?……菲列普是個什麽東西?……你這個菲列普是從哪兒搞來的?”

西蒙並不回答,他用挑釁的眼光望著他們,寧願被折磨死,也堅決不在他們麵前逃走。最終校長出來替他解了圍,他於是回到母親那兒去。

菲列普三個月以來經常在布朗肖大姐家周圍走過,有幾次他鼓足勇氣過去跟她談話。她卻客客氣氣地回答,不過一直都很嚴肅,從沒對他笑過,也不讓他走進自己的家門口。然而,他總覺得她與他講話時,臉比平時紅得多。

布朗肖大姐雖然處處小心謹慎,然而當地有人已經在講閑話了。

西蒙呢,十分喜愛這個爸爸,每天晚上都要同他一起散步。他每天按時到校,莊嚴地走到同學中間,一直不去理他們。

有一天,攻擊他的那個大孩子對他說:

“騙人,你沒有一個名叫菲列普的爸爸。”

“為什麽沒有?”西蒙問,也非常激動。

大孩子得意地說:

“你要是有的話,他就應該作你媽媽的丈夫。”

這個理由很充足,西蒙很窘迫,不過他還是回答:“反正他就是我爸爸。”

“這可能嗎?”大孩子冷冷笑著說,“但是,他不完全是你的爸爸。”

西蒙心事重重地朝菲列普幹活的盧瓦宗開的鐵匠鋪走去。

沒有誰注意到西蒙走進鐵匠爐;他悄悄拉了拉菲列普的袖子。他回過頭來。馬上就停下活兒來,其他人都瞧著小西蒙。接著,在一陣靜寂中,響起了西蒙尖細的嗓音:

“喂,菲列普,剛才米肖大嬸的兒子對我說,您不完全是我的爸爸。”

“為什麽?”工人問道。

孩子滿臉天真地回答:

“原因是您不是我媽媽的丈夫。”

沒有一個人笑。菲列普紋絲不動地站著,額頭靠在手背上,兩隻大手扶著錘柄。他在沉思。突然有個鐵匠對菲列普說出了大家的心願:

“無論如何,布朗肖大姐是個好姑娘,她既規矩又善良,雖然遭過不幸,但他勤勞、穩重。正直的人要是娶了她,她準是個很好的媳婦。”

“這倒是真的。”其他三個同夥說。

那個工人接著說:

“即便說這位姑娘失足過,難道這是她的錯嗎?別人曾經答應娶她;我知道有好些現在十分受人敬重的女人,也有過跟她從前一樣的遭遇。”

“這話到不假。”三人齊聲答道。

接著他又說:“這個可憐的女人獨自拉扯大了孩子,吃過許多許多的苦,除了上教堂,她再也不出大門,這期間又流了多少的眼淚,隻有天主才知道。”

“這也是實在話。”其餘的人說。

接下來,除了風聲以外,什麽聲音也聽不到了。菲列普彎下腰,對西蒙說:

“去告訴你媽媽,今天晚上我要去找她談談。”

他把西蒙送出去了。

接著他又回來幹活,他分秒不停地掄著大錘,把人的耳朵都要震聾了。

菲列普到布朗肖大姐家敲門的時候,天空已經布滿了星鬥。他的胡子修剪得十分整齊,穿著節日裏的罩衫和幹淨的襯衣。年輕婦人來到門口,很不好意思地說:“菲列普先生,這樣黑的天到這兒來,很不合適。”

他想回答,可是結結巴巴不知道說些什麽才好。

她又說:“不過,您肯定了解,不要再讓人家談論我了。”

這時,他突然說:

“假如您願做我的妻子,那有什麽呢!”

他趕緊走了進去;西蒙聽到了接吻聲和母親說出的幾句話。隨後,他忽然被他的朋友抱起來。他的朋友舉起他,大聲說:

“你告訴你的同學,你爸爸是鐵匠菲列普?雷米。誰如果再欺侮你,我就擰掉他的耳朵。”

第二天快上課的時候,小西蒙站起來,臉色蒼白,嘴皮有些顫抖,用十分響亮的聲音說:“我的爸爸是鐵匠菲列普?雷米。他說誰敢再欺侮我,他就要擰掉誰的耳朵。”

這次沒有人笑了,大家都認識這個鐵匠菲列普?雷米,無論誰都會為有這樣一個好爸爸而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