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家人(1)

駛往納伊的火車剛經過了瑪約門,正順著通向塞納河岸的大街駛去。

有許多人到大門外邊來透氣。

車子開得很快,車廂裏僅有少數的幾個人(這樣的大熱天,乘車的人大多數在頂層上和過道裏待著)。有的是裝束逗人發笑的胖太太,有的是厭倦了辦公室生活的先生,從這些先生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們有家庭煩惱,經常缺少錢,他們的希望肯定已成泡影;因為他們都屬於窮鬼的隊伍。他們省吃儉用地過日子。

一個矮胖的人正在和一個身材瘦長的人聊天。他說話的聲音又高又吞吐,人們有時誤以為他是個結巴兒,他是海軍部的主任科員卡拉望先生。另一人是一位曾在商船上當衛生員,後來才用他那一點可憐的醫學知識在當地貧民中行醫。他姓舍奈,要人家稱呼他“醫生”。當地有不少關於他的品行的流言蜚語。

卡拉望先生始終過著正常的公務員生活。三十年來,他每天早晨上班,走同樣的路,在同樣的時刻,同樣的地點,見到同樣的趕去辦公的人;每天又循著同樣的路線回家,遇見相同的蒼老下去的臉。

每天他買一份報紙,再買兩個小麵包,然後走進部裏。他匆匆忙忙地趕到辦公室,心裏恐慌不安,總是害怕自己有疏忽的地方,遭到斥責。

從沒有什麽事能夠改變他單調的生活,除了科裏的事以及升級和獎金,他什麽也不關心。不管在什麽地方,他隻談公事,他的腦子裏,除了和部裏有關的事以外,就沒有任何其他的思想、希望和夢想。但使這個科員心裏難受的,是那些海軍軍官一調進部裏,就擔任副科長或者科長;每天晚上,他都要找出種種理由,為他憤憤不平的妻子證明巴黎的官職授給那些本應航海漂洋的人,是件頗為不公平的事。

他還沒有注意到自己的一生是怎麽過去的就老了,因為中學剛一畢業,他就直接進了辦公室,他從前的學監如今成了他怕得厲害的上司。一跨進這些室內暴君的門檻,他就全身直打哆嗦。恐懼的心理也造成了他見了人就局促不安、低聲下氣並且有些神經質。

他對巴黎了解不多,他是個沒有獨到見解的保守派,不過他卻非常憎恨“新鮮事物”。凡是政治新聞他都跳過不看。

這一年,規定的三十年服務年限期到了,在一月一日,他被授予了榮譽勳位十字勳章。這個榮譽使他對本身的才能有了新的、更高的看法,完全改變了他的為人。從此以後,他隻穿黑色褲子和長禮服,隻有這樣,他的“勳章綬帶”掛在上麵才更相稱。他每天早上要刮臉,非常認真地洗剔指甲,每隔兩天就換一次襯衣。事隔一天,他變成了另外一個卡拉望,他整潔、神氣、虛懷若穀。

他在家裏時刻都要想到“我的十字勳章”。他感到驕傲,以至於無法容忍別人在扣眼上掛其它的任何一種勳章。他見到外國勳章就非常生氣,——“這種勳章不該準許在法國掛出來”;因為舍奈醫生每晚在小火車上遇見他,醫生老是掛著另外一種勳章綬帶,所以他特別恨這醫生。

路上,兩個人的談話也是相同的。他們先談地方上的弊端,接著,正像和醫生做伴就應該發生的一樣,卡拉望把話題轉到疾病方麵,希望這樣得到一點免費的小指導,隻要不露痕跡,沒準兒還可得到一次診斷呢。他近來很替母親擔心。她九十高齡,常暈厥,隔很久才醒來,可她偏不同意找個醫生看看。

卡拉望一再對舍奈“醫生”說:“您經常見到這麽大歲數的人嗎?”說完了他就搓搓手,因為母親長壽,對他自己來說,也是一個長壽的保證。

他接著說:“我家人壽命都很長,我可以斷定,除非意外,我肯定能活到很老。”衛生員答道:“不一定吧,老兄,令堂瘦得隻剩下一層皮,可您胖得像個皮球。”卡拉望窘得啞口無言。

恰好火車到站了。兩個旅伴下了車。舍奈先生提議請他到對麵的那家咖啡館喝杯苦艾酒。兩人告辭的時候,他們頭也不抬,僅僅伸過手來握了握後就各自回家去吃晚飯了。

卡拉望住在古爾博瓦廣場一所三層樓的房子裏,樓下有一家理發店。

這套住房有兩間臥室,一間飯廳和廚房。卡拉望太太把所有時間都用在掃地抹椅子上;她的十二歲的女兒瑪麗?路易絲和九歲的兒子菲列普?奧古斯特跟當地的孩子們在大街邊上的陰溝裏玩耍。

卡拉望把母親安置在樓上。她在附近是很有名的小氣鬼,而自己長得又特別瘦,因此有人說:“天主把吝嗇的原則都體現在她的身上了。”她心情不好,整天沒完地吵架,發脾氣。她從窗口裏罵門口的街坊、蔬菜販子、清道夫和孩子。孩子們為了報複她在她出門的時候,跟著她叫:“老—妖—怪!”

家裏的活兒由一個叫羅薩麗的小女傭人做。她粗心得出奇。

卡拉望到家時,愛潔成癖的妻子正在擦那幾把桃花心木椅子。她經常套著線手套,頭上扣著一頂便帽,便帽不停地往一邊耳朵上滑落。每當有人撞見她打蠟、刷、擦或者洗涮的時候,她老是對別人這麽說:“我不是有錢的人,我家裏的所有設施都很簡單,但是清潔是我的奢侈,它和其它的奢侈同樣有價值。”

她事無大小都指點丈夫。每天晚上無論在什麽地方,他們都談論著辦公室裏的事情。雖然她比他小二十歲,但是他卻像對神父似的,什麽事情都告訴她,並且任何事都照著她的意見做。

她又矮又瘦,可以說很醜。她不善於打扮。她的裙子總是一直朝一邊歪;無論在哪裏,也不顧有人沒人,她常常表現出一種近乎怪癖的習慣——她不斷在自己身上抓來搔去。

她一看到自己的丈夫,就直起腰來,吻著他的臉說:“親愛的,你沒忘了波丹吧?”(指的是他答應替她辦的一件事。)但是他卻已經第四次忘了。“糟糕,”他說,“真糟糕,我一整天都想著這件事,但是徒勞了,到了後半天還是忘了。”他顯得很難過,她於是安慰他,說:“你明天記住,不就完了。部裏有新聞嗎?”

“有,還有一件大新聞呢:又有一個鐵匠當了副科長了。”

她的臉色沉下來,問:“在哪一科?”

“在國外采購科。”

她氣憤地說:“也就是拉蒙的職位了,恰好是我希望你得到的位子,拉蒙退休了嗎?”

他吞吞吐吐地說了一聲:“退休了。”她大怒,說:“完了,你看,這個鬼衙門,什麽也指望不上了。你說的那個軍需官姓什麽?”

“姓博納索。”

她查了查一本放在手邊的海軍年鑒,念道:“博納索。——土倫。——生於一八五一年。一八七一年擔任見習軍需官。一八七五年任助理軍需官。”

“他以前出過海嗎?”

聞聽此言,卡拉望的臉上又呈現喜色,他樂得肚子打顫,說:“和巴蘭一樣,和他的科長巴蘭一模一樣。”接著,他講了一個全部裏的人都認為出色的老笑話:“無論如何也不要派他們從水路視察黎明軍港,因為他們即使乘小火輪也要暈船呢。”

結果,她仍然板著臉。過了一會兒,說:“我們能有一位熟悉的議員就好了!等到議會了解部裏發生的這一切,那部長就會垮台了……”

樓梯上傳來的叫嚷聲打斷了她的話。瑪麗?路易絲和菲列普?奧古斯特回來了,他們的母親怒氣衝衝奔了出去,把他們推到屋裏。

他們看到父親,撲過來。他們開始談心。

菲列普?奧古斯特是個醜孩子,頭發亂蓬蓬的,全身髒兮兮的,長得如同個白癡。瑪麗?路易絲長得像她母親,說話像她,重複她說過的話,甚至還模仿她的手勢。她也說:“部裏有什麽新聞?”他回答:“你那位朋友拉蒙快要離開我們了,有一位新任的副科長接替了他的位子。”她用早熟的孩子才有的同情口氣說:“這麽說,又有一個人從你背後躥上去了。”

他沒有回答。然後就岔開話題,問妻子:“媽在樓上好嗎?”

卡拉望太太轉過身來,重新戴好便帽,抖動著嘴唇說:“好!談談你媽吧!她和我大鬧了一場!當時理發師的妻子勒博丹太太上樓來借我一小包麵粉,恰好我出去了,你媽如同對待要飯的一樣,把她攆了出去。老太婆因而被我狠狠地說了一頓。跟往常聽到有人指責她的時候一樣,她隻會裝蒜;證據就是她一言不發就上樓到自己屋裏去了。”

卡拉望慚愧得無話可說。這時,小女傭人跑進來說晚飯已經好了。他拿起帚把,往天花板上撞了三下,算是通知她母親。然後他們就到飯廳裏去。卡拉望太太把湯分給每人,等老太太下來。等來等去,湯就涼了,他們隻得先吃起來。湯喝完了,他們又等。卡拉望太太埋怨她丈夫說:“她就是故意搗亂,但是你還總是護著她。”他沒有辦法,於是打發瑪麗?路易絲去叫奶奶;自己卻低下頭,待著沒有動。

門開了,隻有瑪麗?路易斯一個人回來,她喘著氣,臉色煞白,慌裏慌張地說:“奶奶倒在地上了。”

卡拉望向樓上奔去。他的妻子一直認為婆婆在耍花招,輕蔑地聳聳肩膀,不慌不忙地挪上樓去。

老太太直挺挺地趴在屋子中間。卡拉望把她翻過來,她那張臉,沒有任何表情,她閉著眼睛,咬緊著牙齒,整個消瘦的身體已經發硬。卡拉望哭叫道:“媽呀,我可憐的媽呀!”但是,卡拉望太太認真地看了一陣子,說:“她又暈厥過去了,放心吧,不過是耽誤咱們一頓飯罷了。”

他們把她抬到**,脫去衣服,卡拉望夫婦和女傭人三個人一齊在她身上揉。可是無論他們怎麽揉,她依舊沒有恢複知覺。他們又打發羅薩麗去請舍奈“醫生”。等了很久,舍奈才到來。他檢查了老太太,摸了摸她的脈,聽了聽她的心髒,說:“不行了。”

卡拉望撲在母親身上,哭得全身抖動;哭得那麽悲痛,眼淚如同水點兒一樣滴在死者臉上。

卡拉望太太也表現出適當的哀痛。她站在丈夫背後,不停手地揉眼睛,低聲哼哼。

卡拉望的臉腫了,僅有幾根頭發也亂了,顯得非常醜。他突然站起來:“可是……您有把握嗎?醫生……您果真有把握嗎?……”衛生員說:“看,朋友,您看看這隻眼睛。”他翻開了死者的眼皮,老婦人的眼珠和平常一樣,隻不過瞳孔有點放大罷了。卡拉望如同有一把刀子紮在心上一樣,渾身發毛。舍奈先生又抓起老太太的縮攏的胳膊,使勁扳開了手指頭,說:“您看看這手,放心好了,我肯定不會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