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家人(3)

到了自己屋,她長長喘了一口氣。“難辦的已辦完了,”她說,“再去搬剩下的吧。”木箱搬來以後,他們開始騰抽屜。

他們取出袖口、領飾、襯衣、便帽,取出老太太的所有可穿的衣服,整整齊齊地放在木箱裏,以便瞞哄明天來奔喪的另外一位後裔布羅太太。

收拾完以後,他們把抽屜搬下去,接著又把櫃身搬下去;兩個人觀察擺在什麽地方合適,斟酌了好長時間。最後終於決定把它放在臥室裏床對麵的兩扇窗間。

五鬥櫃剛放好,卡拉望太太就開始把自己的衣服放到櫃中。座鍾放在飯廳的壁爐台上;夫婦二人欣賞自己的傑作,感到非常滿意。“挺好吧?”她說。他回答:“嗯,不錯。”接著他們就睡覺去了。

卡拉望睜開雙眼的時候天已大亮。他過了一會兒,才記起那件大事,他趕緊跳下床,心裏又襲過一陣難過,幾乎要哭了。

他趕緊奔上樓,羅薩麗還在睡,她一整夜就沒醒過。他吩咐她去幹活兒,自己也動手換掉已點完的蠟燭,望著母親,腦子裏想著那些表麵上很深刻的思想,那些智商低者在死者麵前無法擺脫宗教和哲學的庸俗見解。

可是他聽見妻子叫他,不得不又走下樓。她已經把上午需要去辦的事情開了一張單子。

他逐字看下去:

1到區裏登記;

2請醫生來此驗屍;

3訂壽材;

4到教堂去;

5到殯儀館去;

6到印刷所去印訃告;

7找公證人;

8拍電報通知親屬。

此外還有許多小事要辦。他取了帽子,馬上出門。

消息已傳開,女鄰居們陸續上門來探望死者。

樓下的理發店裏,因為這件事,妻子和正替顧客刮臉的丈夫甚至還發生了一場爭執。

女的一邊織著襪子,一邊嘮叨:“又少了一個,少了一個世上稀有的小氣鬼。說實在的,我一直不喜歡她,可我還是應該去看看她。”

男的嘀咕:“聽聽您這怪念頭!隻有女人才想得出。她們活著時給你不斷地添麻煩,到死還不讓您安生。”他的妻子平和地接著說:“沒辦法,我覺得有必要去一趟。今天上午我一直想著這事。如不探望她,就像這一輩子放不下心。可是,當我仔細看過她的模樣以後,我就心滿意足了。”

理發師向那位刮臉的先生說:“我要問問您,這夥該死的娘兒們的腦子究竟是怎麽長的!換了我的話,我可不把看死人當樂事!”他的妻子心平氣和地說:“就是這樣嘛,就是這樣嘛。”說完就上樓去了。

有兩個鄰居先來了,她們和卡拉望太太談論著這件不幸的事。卡拉望太太把事情的經過全部告訴她們。

她們向停屍的屋裏走去。三個女子進去以後,依次點了鹽水灑在被窩上,跪著祈禱,並畫十字,然後站起來,望著屍首;此時,死者的兒媳婦用一塊手帕蒙住臉,裝作傷心地哭。

十分鍾後,卡拉望太太又陪著另一位鄰居來了。她又一次在婆婆身上揮動黃楊樹枝,祈禱,流淚,盡完了孝道。以後,每次有客來,兩個孩子都跟隨進來,在角落站下,模仿母親的動作。

到下午,懷好奇心而來的女人開始減少了。沒有多長時間,就無人登門了。卡拉望太太忙著準備出殯的事。死人被孤伶伶地拋在樓上。

瑪麗?路易絲和菲列普?奧古斯特又跑到大街上玩去了。一會兒,他們兩個被小朋友圍住了,尤其是那些小姑娘,她們如同大人似的打聽:“你奶奶死了嗎?”“死了,昨晚死的。”“死人什麽樣子?”瑪麗?路易絲開始解釋,她講到蠟燭、黃楊樹枝以及死人的臉。如此一來,打動了所有孩子的好奇心,這些好奇的孩子要求讓他們也上樓去看看。

瑪麗?路易絲馬上組織起一批人:五個女孩兒和兩個男孩兒,這些孩子都是最大的、最有膽量的。為了不被別人發現,她逼他們脫了鞋走路。這樣全部成員跟一群老鼠似的爬上了樓梯。

進了屋裏,小姑娘模仿她母親,規規矩矩地照儀式辦事。她嚴肅地領著小夥伴們跪下,畫十字,蠕動嘴唇,然後站起來,把水灑在**。最後,小孩子們用充滿了好奇、恐怖而又高興的心情觀察死人的臉和手。此時,她突然用小手帕蒙上眼睛,假裝著哭起來。接著,她帶走這批人,又一批接一批地不斷領人上來,當地所有的孩子,甚至連小要飯的,都上樓來參觀。而且她每次都認認真真地模仿母親裝腔作勢的動作。

最後,孩子們又去做更吸引人的遊戲去了;老祖母仍孤伶伶一人,被人徹底忘了。

八點左右,卡拉望上樓,關好窗戶,換掉蠟燭。他此刻態度很鎮靜,因為他已看慣了屍體,他還能夠注意到屍體沒有任何腐爛的痕跡。吃晚飯時,他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他的妻子。她回答:“她就跟木頭似的,至少能夠保存一年。”

他們喝著湯,一句話也不說。每一個人都保持著沉默。

燈光突然暗下去了。

竟忘了買油!假如到雜貨店去,肯定要耽誤了吃飯時間,那就去找蠟燭吧,但是,除了點在樓上床頭櫃的那幾根外就沒有了。

卡拉望立即叫瑪麗?路易絲上樓去取兩根來,別的人待著在黑暗中等著。

他們聽見小姑娘上樓的清晰的聲音,隨後是幾秒鍾的寂靜;接著小姑娘匆匆奔下樓。她推開門,大驚失色地說:“啊!爸爸,奶奶正在穿衣服!”

卡拉望立即跳了起來,他吞吞吐吐地說:“什麽?……你說什麽?……

可是,瑪麗?路易絲又說了一遍:“奶奶…奶……奶在穿衣服……就要下樓來了。”

他瘋狂地奔上樓去,驚呆的妻子跟在後邊。到了三樓的門口,他停住了,嚇得不敢進去。卡拉望太太比丈夫膽子大一些,她轉了一下把手,走了進去。

屋當中有個又高又瘦的人影在動。老太太已下床了;體力完全複原以後,她下床找衣服。五鬥櫃不見了,她開始有點著急,不過慢慢地在木箱裏找到了自己的衣服,不慌不忙地穿上。又把盆裏的水潑掉,黃楊樹枝依然掛在鏡後,椅子都歸放到原位,她正要下樓時,她的兒子和兒媳婦上來了。

卡拉望跑過去,握住她的手,噙著眼淚吻她。他的妻子虛情假意地一連說了兩遍:“這可好啦,這可好啦!”

但老太太絲毫沒有被感動,看上去她好像並不了解似的。她僵硬得如同一座雕像,冷冰冰地問了一句:“晚飯快好了嗎?”他第一次殷勤地挽住她的胳膊,卡拉望太太端起來蠟燭,如同夜間替扛大理石的丈夫照路一樣,一級級倒退著走在前麵。

到了二樓,她幾乎要撞著正在上樓的人。原來是夏朗東的親戚來了,布羅太太走在前,她的丈夫跟在後麵。

女的挺著個大肚子既矮又胖,她嚇得眼睛睜得老大老大,打算逃走。她的丈夫是個信奉社會主義學說的皮匠師傅,冷靜地低聲說:“咦,怎麽回事?她又活過來啦!”

卡拉望太太一看是他們,就朝他們擺擺手,大聲說道:“唉呀!怎麽!……是你們來啦!真沒想到!”

布羅太太已被嚇昏了,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她低聲回答:“是你們拍電報催我們來的,我們還以為沒有任何指望了呢。”

她的丈夫在背後捏了她一下,叫她住口。然後帶著奸笑,補上兩句:“承蒙邀請,真是太客氣啦。我們不敢耽擱,立即就趕來了。”話裏流露著兩家間長期存在的仇恨。隨後,老太太到了樓梯最下麵幾級,他趕緊迎上去,大聲說:“媽?身體還是那麽硬朗?”

布羅太太看到本認為死了的人活得好好的,被嚇得發了呆,甚至連去接吻也不敢了。

老太太非常不自在,而且也起了疑心,但是她始終沒開口,隻是望著四周的人;她的小眼睛銳利、嚴厲,一會兒盯住這個人望望,一會兒又盯住那個人望望;她的孩子們能從她眼神看出什麽,所以個個都顯得很狼狽。

卡拉望想解釋一番,他說:“老太太有些不舒服,不過此刻沒事了,對不對,媽?”

老太太一邊向前走,一邊用微弱的聲音回答:“我一下暈厥過去了。”

隨後就是令人難堪的沉默。他們走進飯廳,坐下去吃晚飯。

僅僅布羅先生一個人沉得住氣。他那張凶惡的臉裝出了好多怪相;他信口說了些雙關話,弄得所有的人都惴惴不安。

門鈴聲不時傳來,羅薩麗不斷地跑來找卡拉望,他趕緊丟下餐巾出去。他的妹夫問他:“今天是不是他會客的日子?”他含糊地說:“不,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事。”

後來,有一包東西送了進來,他魯莽地拆開了,原來裏邊包的是印著黑邊的訃告。他連忙包好,塞在口袋裏。

他母親眼珠不轉地望著擺在壁爐台上的她的座鍾,鍍金的劍球來回地擺動著。在冷冰冰的沉默中,局促不安的氣氛越發濃了。

老太太對女兒說:“星期一,把小妞兒帶來,我要看看她。”布羅太太馬上露出笑臉,大聲說:“好的,媽!”卡拉望太太臉色變得如同白紙,差點急暈過去。

此時,兩個男的開始聊天了;為了一點小事,竟會展開一場政治上的爭論。布羅擁護的學說,他激動得難以自製,大聲嚷道:“說到財產,那是對勞動者的掠奪;——土地應該屬於所有人;——繼承權是卑鄙可恥的!……”但他閉了嘴,麵帶慚愧就如同說錯了話似的。過了半天,才用溫和的口吻補上一句:“此時不是爭論這個問題的時候。”

門開了,舍奈“醫生”走進來。開始他有點慌,但是,刹那間就又恢複了常態;他走到老太太麵前說:“哈哈!老太太今天很好嘛!啊!我早料到了,即使剛才上樓的時候,我還自言自語:‘我敢打賭,她老人家又起來了。’”他接著說:“她結實得如同一座新橋,你們看著吧,咱們全靠她老人家來送終呢。”

他坐下來,馬上就加入兩個男人的爭論。他讚成布羅的意見,因為他曾經被牽扯到巴黎公社的案子裏去過。

老太太逐漸感到累了,想要回樓去,說:“你趕緊把五鬥櫃和座鍾搬上去。”還沒等他說完那句“好的,媽。”她已挽著女兒,走出去了。

卡拉望夫婦陷入徹底絕望中,驚慌失措,說不出話來。布羅先生卻邊搓手,邊喝咖啡。

卡拉望太太氣得發瘋,突然朝他撲去,叫道:“您是個賊、無賴、流氓……我要把唾沫啐在您臉上……我要……我要……”她找不到合適的話來說,大口喘氣,可是他卻始終笑眯眯地喝咖啡。

此時,他妻子回來了,卡拉望太太又朝小姑子撲去,這姑嫂二人一個肥胖,肚子大得嚇人;另一個瘦子,如同在發羊癲瘋。兩個人都變聲了,手不停的抖,你一句、我一句地破口大罵。

舍奈和布羅過來勸架,布羅一邊抓著他妻子的肩膀,把她推出門,一邊大聲說:“快走,你這頭蠢驢,不要再嚷了!”

他們的爭吵聲漸漸遠了。

隨後,舍奈先生也走了。

卡拉望夫婦對站著。

突然,男的倒在椅子上,兩鬢冷汗,喃喃地說:“我該如何去對科長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