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在一個春天的晚上

讓娜即將和她表哥雅克結婚了。他倆自幼認識,他們之間的愛情,不如通常社會上那樣,有許多的客套虛禮。他們一塊長大,卻並不知他們已彼此相愛。姑娘有些喜歡賣俏,有時天真地逗弄著年輕的小夥子,並且她覺得他長得帥,脾氣好,每次見到雅克,就會死死吻他,但從未感到過顫栗,尤其那種使她渾身上下起雞皮疙瘩似的顫栗。

他則十分單純的想:“我的小表妹十分可愛。”他懷著普通男人對漂亮姑娘通常表現出的那種出於本能的情感想著她。他的想法也僅此而已。

後來,有一天讓娜聽見她母親對她姨(對阿爾貝特姨,因為莉鬆姨沒結婚,是個老姑娘)說:“我敢說,這倆孩子很快就會相愛,我覺得雅克恰恰是我理想中的女婿。”

讓娜很快就愛上了雅克。從此以後,她看見他就會臉紅,她的手被年輕人握時會發抖;她眼睛遇到他的眼睛時就會下垂。她故意**他吻她。到最後他也發覺這一切。他知道了是怎麽回事,一方麵虛榮心得到了滿足,另一方麵也感到真正的愛情,在一陣衝動下,他把她緊緊地摟在懷裏,悄悄地在她耳邊說:“我愛你,我愛你!”

從此以後,他們既不感到拘束,也不感到羞怯。在客廳,雅克在他的母親、讓娜的母親,還有他的莉鬆姨這三個老姐妹的麵前抱吻他的未婚妻。兩個人成天單獨在樹林裏,沿著小河散步。他們等待著成親的日子,心裏並不感到特別焦急,他們沉浸在美妙之至的柔情蜜意之中,在輕輕的撫愛和熱情的注視裏,享受到無限的快樂;他們長久地互相注視著,好像他們的心靈都已經融在一起。緊緊擁抱的還不十分強烈,隻是隱約折磨他們;他們的嘴唇互相召喚,好像在互相等待、期待,有種焦慮不安的感覺。

有時,在這種滿懷熱情而又克製的情感中,在這種柏拉圖式的愛情中,過了一整天後,到了晚上,他們似乎感到異樣疲勞;兩人都不停地歎氣,都不明白這樣等待中的歎氣。

兩位母親和她們的妹妹欣慰地觀察這對年輕人的愛情發展,特別是莉鬆姨看見他們,心裏非常感動。

她個子矮小,沉默不語,始終躲在一旁不聲不響,隻有在吃飯時才露麵,然後又回到自己的房間,一直把自己關在裏麵。

她的兩個守寡的姐姐曾在上流社會有點兒地位,稍微有點兒把她看成個無足輕重的人。她們用一種不屑一顧的態度對待她,在這種親熱態度中,還隱藏著一種對老姑娘才帶點輕視的關心。她名叫莉絲,是在貝朗瑞在全法國風行的那段時間裏誕生的。後來大家看到她就沒有結婚,並且一定是不會結婚,就叫她莉鬆,現在她是“莉鬆姨”。她謙遜、整潔以至於在親人麵前也感到十分羞怯,親人們愛她,在他們的愛裏充滿了習慣的憐憫。

孩子們始終沒有上樓到她屋裏去擁抱她。隻有女傭人進過她的屋。其他人假如有話就一直找女傭人去告訴她,也從來想不起她。有些人,即使對親人說來,也和外人一樣,總是陌生的,即使她的死也不會在家裏留下空白,不會造成任何損失,她就是這種人。有些人不善於進入他們身邊的人的生活、習慣和愛,她就是這樣一種人。

她走路經常用急促無聲的小步子,從不出聲,從不碰任何東西。她的手簡直是棉花做的,因為她的手用起東西來又輕又仔細。

“莉鬆姨”這三個字,在別人心裏不會引出任何想法,就如同“咖啡壺”或“糖罐”一樣。

那條母狗盧特也一定比她具有許多明顯的個性。他們不停地愛撫它,叫它:“我親愛的盧特,我美麗的盧特,我的小盧特。”它如果死了的話,他們悼念起來也必然會更加傷心。

表兄妹兩人的婚期定為五月底。這年春天來得特別晚,夜裏有霜,早晨有霧。兩人凍得瑟瑟發抖,始終猶豫不決,現在婚期卻突然一下子來到了。

有天太陽照耀著整個平原。它的歡樂隨光芒撒滿田野,鑽到每個角落。談情說愛的鳥兒自由飛翔,拍著翅膀,互相呼喊。這一切使得表兄妹二人洋溢著一股美妙之至的幸福心情,但是他們卻變得比以往更羞澀,整天並肩坐著,再也不敢兩人單獨走遠。

夜色降臨,他們感到心裏平靜下來,稍微有些放心了。吃過晚飯後,他們在客廳裏,低聲交談。

兩個年輕人望著皎潔的月亮,全身浸透了柔情蜜意,他們慢慢地走出去了,在大草坪上散步,一直走到池塘邊。

兩個做母親的打完了四圈撲克,困得無法睜開眼,想去睡覺。

“應該把孩子們叫回來了。”一個說。

“隨他們便吧,”她說,“外麵多麽好!莉鬆會等他們;對不對,莉鬆?”

老姑娘怯生生地回答:“當然,我等他們。”

姐妹兩人睡覺去了。

莉鬆姨走過來趴在窗口,望著迷人的夜景。

那一對情人一遍遍地穿過草坪從池塘返回台階,又從台階走到池塘。他們手握著手,不說話,似乎擺脫了自己的軀殼,變成了大地散發出來的詩情畫意的一部分。讓娜猛然瞧見窗框裏老姑娘的影子。

“瞧,”她說,“莉鬆姨在看著我們。”

雅克抬起頭。

“是的,”他跟著說,“莉鬆姨在看我們。”

他們相親相愛地慢慢地走著。

他有些涼意,身上微微發抖。

“我們回去吧。”她說。

他們回來了。

他們走進客廳時,莉鬆姨已經開始織襪子。

讓娜走過去對她說:“姨,我們要去睡了。”

老姑娘的眼通紅,好像哭過。雅克和未婚妻一點兒也沒注意到。但小夥子卻發現姑娘的鞋子上麵都是水。他心裏著急,深情地問:“你那雙小腳不冷嗎?”

姨的手指猛然抖得厲害,連活兒也放下來,一團毛線在地板上滾到了很遠的地方。老姑娘雙手捂住臉,開始放聲大哭。

兩個孩子馬上朝她奔去,讓娜連聲說:“姨,你怎麽啦?姨,你怎麽啦?……”

老婦人悲痛得身子抽搐著,泣不成聲地回答:“因為……因為……他問你:‘你……你那雙小腳……不冷嗎?……’從來……從來沒有任何人對我說這樣的話!……從來沒有!……從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