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解我們這個北方城市的人顯然都是知道的,這裏的夏秋之交總是缺乏過度,就像一個人的頭直接長在肩膀上一樣。進入9月,下過幾天的雨後,氣溫陡然下降了十多度,路邊的樹葉也呼呼啦啦地掉下來,滿眼都是很淒慘的景色。

宮小軍發現自己今年白幹了是在雨停之後,他吃驚地看到,馬路上的行人脫掉雨衣露出來的竟然是厚厚的毛衣。

在宮小軍的身邊是一大堆西瓜,那是他剛從外地拉來的,價格比以前高出近兩倍,沒想到西瓜一到接著雨就來了。秋天的西瓜在我們這座城市最不好賣,人們吃了一個夏天的西瓜,腸子幾乎都讓西瓜瓤染紅了,誰還願掏比夏天更多的錢去買?而且,這天上午,區綜合治理辦公室的人還來專門告訴他,限他五天之內拆掉西瓜棚,打道回府,不能留半點蛛絲馬跡,原因是全國衛生城市檢查團十五天後將要光臨這座城市,眼下從市委書記到街道主任的首要任務就是抓市容衛生,爭創全國衛生城。大家知道,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還沒有一個叫城管部門的出現,行使這方麵權力的就是綜合治理辦公室。

現在的市民好像對什麽也不在乎了,如果不是市民們突然發現自己的生活一下子不方便了,誰也不會對這個全國衛生城稱號感興趣。既使評上了又不給你長工資和你有什麽關係?書記市長的到北京去領獎風光了一圈兒和你有什麽關係?白忙活一場不頂吃不頂穿和你有什麽關係?

但是,你又不能不感興趣,在這期間,你找到不到賣油條燒餅饅頭豆腐腦兒的小攤了,你想在回家的路上捎點青菜卻不見進城賣菜的菜農了,你去逛馬路的時候發現所有的公共廁所都關門大吉了。全市上下一條心,不吃不喝不拉尿爭創衛生城的精神不能不叫人感動。

秋風中凍得直打哆嗦的宮小軍沒有被感動,他隻想罵娘,他甚至想在區綜合治理辦公室的人再來威脅他如果五天之內不拆掉西瓜攤就將一切都拉走的時候,把這一地西瓜砸到來人的頭上。

你說讓出攤就出,你說不讓出不出了?這個攤位我可是交了一年的錢?西瓜賣完了我還要賣瓜子呢!這一地的西瓜賣不出去你他媽的給老子賠?

區綜合治理辦公室的人再次出現在宮小軍的西瓜攤前是他們發出限他五天之內拆掉西瓜棚的命令後的第三天,這時,宮小軍正看著一地的西瓜發愁。他本來想,等這批西瓜賣完了就去和劉洋打離婚,可現在哪有心思去打離婚?

來人是一個年齡如宮小軍的青年人,他騎著一輛三輪摩托車,他一頭的卷毛使宮小軍想起了整天跟在高點點身後的那隻哈巴狗。

卷毛圍著宮小軍的西瓜攤轉了三圈之後,見宮小軍依然沒有理他就有些上火,他想你個破爛個體戶神氣的什麽?我說不讓你幹了你還能幹?

“今天是第幾天了?”卷毛在宮小軍的跟前站住,燃上一支煙,看著西瓜棚,問。

宮小軍賣了幾個月的西瓜使他對這些人產生了本能的反感,好像這些人活著就是為了叫別人不舒服,好像別人舒服了他們存在的價值也就沒有了。他沒說話,抬起頭來正好看見一個手拿相機的金發碧眼的外國人要給修鞋的李二孬拍照。他先是走到那隻已經老態龍鍾的蟈蟈前衝它哈了一口熱氣,然後又衝外國人照照手,說:“Hello!西瓜你的吃?香甜大大的。“其實,宮小軍別看是農業學院畢業,英語還是會兩句的,比方你好再見什麽的。不過現在,有這個不可一世的卷毛站在跟前,他想這樣說更有意思。

外國人回過頭來,十分友好地衝宮小軍笑了笑,用漢語說:“不了,謝謝。“這個外國人叫漢斯,是美國人,光明大街的人對他並不陌生,他是南郊一所大學裏的現代漢語言文學的留學生,又是個攝影愛好者,課餘時間就背著相機到處給擺攤的小商販拍照,洗出相片後再免費送給這些小商販。多半市民認識漢斯不是因為見過他本人,而是從電視裏,市電視台曾對前不久發生的漢斯差點被一個叫王更的老頭推進護城河裏的事件進行過報道。

那是一個星期天,漢斯剛給在護城河邊擺煙攤的王更拍了一張照片王更就衝了上來。那天,王更頭戴一頂破草帽,上麵還有一行褪了色的紅字,是偉大領袖的手跡:抓革命,促生產。他上穿一件已經發黃的白色老頭衫,胸前還有一個洞,那是昨天晚上他和老伴發生一生中不曾間斷過的爭吵時叫她撕的。他的那個煙櫃也不怎麽樣,早已油漆駁落,鏽跡斑斑。不過,那天生意挺好,王更推著煙櫃出來不到一個小時就賣出了十多包。他很高興,伸出右手的食指在嘴裏沾了點唾沫後就開始數錢。這時他就聽到了哢嗒一聲響,他抬起頭來尋聲望去,發現竟是個外國人在給他拍照。這時,王更馬上想起的是以前常說的外國間諜。但是,王更也知道,他賣的是煙不是導彈,他身後的這條護城河幾百年前或許還有點用現在隻不過是一條臭水溝。那麽,他為什麽拍照?是不是想拍些中國的陰暗麵到外國去展覽?要不怎麽放著那麽多高樓大廈不拍專拍不上講究的小商小販?

那時候還沒有數碼相機,美國人漢斯也沒有,他用的是膠卷。王更衝上去的時候,漢斯正在過卷。他將相機高高地舉在頭頂上一個勁地兒說:“大爺,照片明天給你送來。”

王更要的不是照片,他要的是漢斯的膠卷,並要給它就地曝光。於是兩人發生了爭執,如果不是一棵楊樹擋著漢斯就被王更推到護城河裏去了。漢斯隻好妥協,抽出膠卷曝光後才得以脫身。